《她生纪事》之—偕老 一 已是深秋。小木窗关着。窗外落着雨。雨水一道道在玻璃上蜿蜒,濡湿了窗棂上斑驳陈旧的红漆。 很老的窗子,很老的房子,里面住着一对很老的人。 浣衣很想打开窗户透一口气。她伏在静言耳旁,轻轻地问,“老头子,我开一开窗,啊好?”轻声问了一遍、两遍、三遍,静言方在枕上轻轻摇一摇头,嘴里叹出一口浊气,含糊而沉闷地咕噜一句,“冷煞脱了……”浣衣便点点头,替静言将被头再往上拉一点。 他一直觉得冷,昏沉沉觉得冷。他是已经行在去那边的路上了,落雨天,越走越冷。这趟他终于不带着我同路走了。浣衣想得心酸,却也无法。她还是会觉得关窗胸闷,还是会肚饿。她还在生的世界里继续。无可奈何。 浣衣去煮了一碗面条子,明晓得静言已经吃不进了,却还是伏在他耳旁轻声问,“老头子,面条子啊要吃点?”静言这回不应了,气息微弱。浣衣叹口气,往面里淋了几滴麻油,挪步到灶间吃了面条。浣衣收作了碗筷,再回到房间。这下静言确是睡得安稳了。但浣衣一边伏身贴下去,一边口里唤着,“老头子,静言……”眼中之泪已滔滔下来。 静言已去。呼吸终止,面色灰白而安静。额头的皱纹里,细细密密的冷汗,孤零零挂着未干。 二 浣衣压抑着哭了几声,一会叫“老头子”,一会又像年轻时一样唤“静言”。哭归哭,她到底是晓得,他已经走了,而她还在这世上。 “静言,再多陪陪我……”浣衣讲了这句,开始忙碌起来。 首先将窗户推开。深秋的雨还在落,流不完的眼泪似的,给屋子里送进一股湿冷的凉风。浣衣深深地哽咽,哭得打一个哆嗦,也正好大大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她蹒跚着端来一盆热水,掀开被子,绞一块热毛巾给静言揩面揩身,再换身干净的衣裳。 “现在,你不会觉得冷煞了……”浣衣一边揩,一边说。静言的身子还是软的,被拢里还有余温。 一切都忙好。静言安安静静、干干净净睡在那里了。浣衣将被子掀开了,窗也开着。雨渐渐停了,空气里有一种湿晾的植物的清新。一阵微冷的风吹来,吹乱了静言额头几丝白发。浣衣拿来木梳,轻轻替他梳理好。浣衣仿佛看见静言躺在那里微微笑了,她的眼泪又一次滚落出来。 三 五十几年前。浣衣新嫁。静言新娶。 也是在一扇木窗前,窗外绿树葱茏,窗内你侬我侬。晚风里送来苹果花的香气。浣衣端坐在窗口,拿一把木头梳子,一下一下梳理着肩头云堆雾涌的秀发。静言推门进来,声音清清朗朗唤一声“浣衣”,笑着走过来,坐下来,拢住了浣衣的腰身。风在这时候就吹起来了,吹乱了静言额头几缕乌黑的头发。浣衣在静言怀里举起梳子,昂起头来,替他梳理额发。她声音轻轻柔柔地唤他“静言”。梳了头,一只手伸过去,捉住静言一只手,放在自家腹部。那天浣衣穿着一件墨竹的旗袍,腰身细细的,腹部平坦坦的,但静言的手搭上去,已是万千欣喜。 四十几年前。浣衣已经生了家欢和家乐两个孩子。 静言天天挂着牌子给人推出去,写很多很多材料。浣衣被剃了阴阳头,被派去扫茅厕。 浣衣病了,躺在床头,清冷的月光照进来。家欢和家乐在前间的一张小床上瑟缩成一团。静言坐在写字台前奋笔疾书。浣衣想,一定又是写认罪材料了。但这次静言写的是离婚协议书。浣衣看了离婚协议书,轻轻掼到地板上,微弱说一句,“我不签。”转身侧向床里,肩胛渐渐颤抖起来。静言床前站了很久,再坐下来,慢慢拢住浣衣瘦小的肩,压低嗓音唤一声“浣衣“。他的手已经粗糙了,声音也粗糙许多。 后来一切都慢慢好了。 二十几年前。家欢和家乐都成家了。他们住过许多各种地方,又回到这座老房子。地板和窗户都旧了。就是那时候发现窗户的红油漆已经斑驳脱落了。静言说找人翻翻新,修一修。浣衣说,不用,就这样。窗外四季,仍旧一季有一季的颜色与香气。浣衣仍旧喜欢坐在窗口梳头,头发白的多,黑的少,梳得安安稳稳,在脑后挽个髻。鱼尾纹缠绕的双眸,一如当年,仍是一池秋水。静言喜欢看浣衣梳头。有时摸摸自己的头发说,“唔,全白了……”浣衣少女一样立起身子,用木头梳子一下一下替静言梳理着头发,就笑了,“白了就白了,白了也好看的,还好静言不秃的……”两人互相看着,大笑起来。 四 浣衣守着静言,坐在窗口。不知何时,雨又下起来了。浣衣拿一把木梳,一下一下梳着自己的头发。头发少了很多,全白了。她细细地梳好头发,在脑后挽一个小小的发髻。 “静言,还好你一生一世不秃的,头发多少好看,你晓得,我最不欢喜秃顶了……”浣衣对着静言低低声音讲。 电话铃声响了。浣衣接起来。是家欢。 “姆妈,爸爸今朝哪能……” “蛮好蛮好,没啥,现在已经睡了。”浣衣笃悠悠答道。 家欢是女子,比较细,不放心又追问一句,“真的蛮好?医生不是讲……” “真的蛮好,你们不要过来,到休息天再讲……”浣衣静静地说,心里倒是有点急了。 没过一会,家乐电话也来了。浣衣就又把“蛮好蛮好”的话再讲了一遍。家乐是儿子,粗糙的,就完全相信了。 夜渐深了。 “静言,老头子,现在有点冷伐?阿拉睏觉了,盖好被头咯……”浣衣揩面洗脚,蹒蹒跚跚收作了自己,然后拉开被子,钻进去,在静言身边躺好,给他被子盖好。她伸手搂住他,觉出他身体的冷意,她贴上去,抱紧,低语着,“老头子,我让你暖热点……” 五 天气回转小阳春了。 浣衣推开窗户,几只苍蝇飞进飞出。现在根本不敢用热毛巾给静言揩面了。衣裳给他换了一次。已经相当困难。一切都硬邦邦。静言背脊上有了一块绿斑。浣衣用手抚了一抚,不敢用毛巾擦。再后来,静言太阳穴旁边一块老人斑,也变绿了。浣衣将84水兑了一盆放在房间里。苍蝇还是“嗡嗡”出现了。 七夜了。 每夜家欢和家乐来电话,问“爸爸哪能?”浣衣都说,“蛮好,蛮好蛮好……”最后一次讲,已经掩饰不住哭意。 家欢和家乐赶来,闻到房间里已有异味。他俩嚎啕大哭着扑到床边。浣衣安静地坐在窗口。今夜不落雨,天上的月亮清清白白挂在夜空中。 “姆妈,你哪能……你还好吧?”家欢哭着转身。 “我蛮好,我不过是……想让你爸爸多陪陪我……”浣衣说。 “家欢,家乐,过来看看,月亮里头,你爸爸的样子,年轻伐?头发墨墨黑……”浣衣说。苍老的声调里,竟然有了欣喜。 家欢和家乐打电话处理事情。 家欢说,“姆妈,你跟我回去,不要一个人住这里了……” 家乐说,“是呀,姆妈,要么给我回去。 浣衣默默倚窗,小小的白色发髻安然脑后。她去了。 啼妃 2016.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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