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刚刚过完,累脱了一层皮的庄稼人们还没有歇过乏来,地里的棒子苗又该耪头遍了。
这是个让人听起来就打憷的活计。生产队的钟敲过了两三袋烟的工夫,人们才扛着锄懒洋洋地来到上工的集合点。
天上的毒日头无遮无拦地晒着,像是在下火,连偶尔掠过的一丝风,都是热辣辣的。地里的小棒子苗刚长出两三片嫩叶,在泛着白光的麦茬地里无精打采地探露着头脑。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下雨了,人们的心和土地一样焦渴。
地是那种粘性很强的胶性地,家乡人叫它小红土或者鸡粪土。这种地落雨后进不了地,湿润的黏土能粘掉人的鞋子,地也耪不了,耪起来的土也是一片片的红泥;可也不能等到地干了,干了就硬得铁板一样,耪起来能把人累个半死。
可再累地也是要耪的,农时不等人啊,况且没有人不晓得涝浇园旱锄田的道理。夹垄打开了,庄稼汉们在地头上一字排开,有的干脆脱掉了被汗水濡湿的小褂,只在脖子上搭一条脏乎乎的毛巾,黑红色的脊梁在阳光下油光发亮,俯下身子,任凭汗珠子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脚下的热土里。
耪头遍不光是一个累,还是个叫板的活,手生的人干不了。耪头遍要定苗,俗话说挑苗如上粪,不能马虎。掌握好稀密选好苗,先要在苗的后面斜着拉一锄;然后在苗的前面下锄,等锄离小苗很近时把锄向上一抬,这叫吊埯,吊不好很容易把小苗锄掉;第三锄在垄上直拉一锄,一棵苗就算定好了。定好的小苗周围形成一个小坑,以便下雨的时候多存一点水。定苗之外,还要锄草。草不耪掉,草会欺苗,到头来草盛豆苗稀,就没有收成了。锄草下锄不能太深,太深了锄不到草根,等于把草和土移动了一下,一下雨草就复活;也不能太浅,太浅了同样锄不断草根,草自然死不了。干活奸猾的人图省力,常用锄起来的土把草盖住,俗称“猫盖屎”,让队长发现了,挨骂不说,还得老老实实返工。
耪头遍最较劲的是耪麦茬地。地本来就硬,还要把麦茬铲下来,要是没有把子力气,赶上锄再钝点,跟刨麦茬似的,那罪儿就大了。别人一锄就能把麦茬铲下来,你得两锄或者三锄,干不了多大一会,腰就又酸又疼,像是要折了似的;手上磨起了水泡,稍一用劲,针扎般疼痛;汗水不断地从头上身上流下来,浑身上下就跟刚从水里出来的一样;脚底下也乱了步法,接着是头昏眼花,连苗与草都看不大清了。心里只想着着快一点耪到地头,找个小土垄垫在腰下躺一躺,要是能有个树荫凉,再灌下一气井拔凉水,那可就赛过活神仙了。
晌午,街上响起了磨锄的吆喝声。磨锄的师傅骑一辆大水管自行车,车后座上绑定一盘砂轮,砂轮和车子的后轮做了改装,把车子支好,人坐上去一蹬,砂轮就转起来可以磨锄了。磨锄须趁晌午走村串乡,磨一把锄两三毛钱,一晌午下来也能挣上一两块钱,顶得上人们好几天的分值。可好多人还是舍不得花那份钱,找块磨刀石自己蹭蹭,也就凑合了。好在耪头遍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一场透雨下过,眨眼间满洼遍野的青苗就没过了膝头。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中学毕业回到村里务农,身单力薄,又没有经过历练摔打,小打小闹的农活还可以,一锄一镰地干起来就不行了。那年热天耪头遍,尽管父亲在自留地里手把手地一遍遍教我,可在队里拉开架势只干了半天,我就顶不住了。队长王顺见我实在可怜,就让我回家挑桶专给人们送水了。
现在好了,人们只需在棒子种下后打一遍“封闭”,出苗后间一间苗,就不大管了。耪地的活计早已不大有人提起,许多农家连锄都难得一见了。
可每到麦收以后,我还是常常想起那些耪头遍的日子,于是,我便更加珍惜饭桌上的每一粒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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