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青狐 于 2016-7-28 10:39 编辑
十八岁那年,其实我已经很爱庄子,他的汪洋辟阖,仪态万方,从头到尾就是青春的模样。我装模作样地读《逍遥游》、《齐物论》,一旦稍微认真点,就不大懂他在说些什么了,但我就是喜欢这个穿粗布衣、蹬破草鞋的人,反正他讲的道理又大又美好,三言两语背后,众妙之门虚掩。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还是拂逆了他的哲学,那时我的爱情也像氤氲在天地之间的一股气那样,无中生有地来了。我画了相呴以湿的两条鱼,送给那个要跟我结婚的人,对他说:既然不能相忘于江湖,那就让我们相濡以沫,厮混在小泥塘。除了爱情,我们一无所有,这境况分明是和庄子游于大道的指引背道而驰的。但是直到皱纹渐起,白发星星,也没有觉出这样的厮混有什么好与不好,在平凡人那里,日子无非就是两轮日月来往如梭,无关乎道,也无关乎永恒。因为我们执着于要将锅里的青菜烧好,记挂着车要保养,娘要侍奉,上课外班的孩子等着接回来,没有空看向无涯。
有一对收废品的夫妻,河南人,他们的打扮和样貌总让我想起庄子。事实上他们就是从庄子的老家宋国那里来的,几乎每天早晨都站在小区门口,对进出的人致意:“老板,上班啦!有废品卖?”“老板娘,上班去?有废品卖?”堆满各种杂物的三轮车满足丰盛,即使空的时候,也盛满阳光。蹬车的丈夫和高高踞坐在废品堆上的妻子,像游说列国的诸子一样,满脸日晒雨淋的风尘之色,他们的高音电喇叭里不间歇地喊着“有废品卖?有废品卖!”听上去不聒噪,反温暖。我和那个丈夫聊过天,他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从十八岁到十岁,一家六口挤在租来的车库里。这样的生活肯定有诸多不便之处,但他说挺好。庄子在《秋水篇》里说过:“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只要过得快活,就是做一只在淤泥里爬来爬去的活乌龟也是好的。这世间也分明有那种相濡以沫,却丝毫不让人觉得寒碜的爱情。在无法超越庄子哲学理想、爱情理想的三千年中,看来不只是我们,也有别人在小泥潭里厮混着,吐着泡泡调笑。真好。
庄子是不屑于直言爱情的,他那些“大达”,因为盛大,因为永恒,都只使用生和死的比方,连死去的妻子,也无非是他“道”的一部分。但是爱情怎么会不包含在“道”中!“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的故事常常被提起。面对惠子的责问,庄子讲了一大堆始而本无生,本无形,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的大道理,来解释自己为什么不伤心。总之就是当所爱之人籍死亡再次化为天地之间生生不息的气,活着的人应该为她祝福。
身为庄子的妻子是艰难的,身边人一会儿梦蝶一会儿化鱼,没有一点哲学觉悟,是无法理解他的孤独与浪漫的。我肯定不行,我若是那个死去的妻子,在九霄云外听见庄子鼓盆而歌,无论其中包含着什么大道理,我化身而成的那股气,肯定没法如他设想的那样平和安详。“执子之手”的踏实和“有形”对于一段世俗的人生来说,比明道更为重要,“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那样的人生真的快意吗?
我像惠子一样,对他的淡漠感到心里不平衡。庄子鄙视“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最后抱柱而死的尾生。认为这样的人“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或许就是因为觉得如此相爱不合乎道。除了尾生之约,关于爱情他没有再说别的话,但是他讲过一个庖丁解牛的故事。那么,好的爱情是否如庖丁解牛一样,只要顺应自然,连死亡也会如歌如舞?“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其实爱情和世间万象一样,就是一头牛,如牛一样有它的结构,尾生的爱法不是好办法,他的赴死,就像不会杀牛的人用的刀子一样,反而弄得自己遍体鳞伤。“以无厚入有闲,恢恢乎游刃有余矣”,无论是在江湖还是泥塘,刀和牛之间的关系始终得自由而纯然美感才好。这样一想,当年爱煞了的洛夫的诗句“我在水中等你 水深及膝/淹腹/一寸寸漫至喉咙/浮在河面上的两只眼睛/仍炯炯然/望向一条青石小径……紧抱桥墩/我在千寻之下等你/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果然有点可怖了。天啊,谁能像庄子那样,把死亡、杀牛、爱情说得那么超然。
还好,庄子也偶有温暖,有一天他睡觉,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飘飘然起舞,在缤纷花树之间大声欢笑。醒来之后,庄子依然恍惚如梦:是我在自己的梦中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在它的梦中变成了我?如果是我变成了蝴蝶,为什么我会体会到蝴蝶才有的飞翔之乐?如果蝴蝶作梦变成了庄子,为什么这一切会出现在庄子的印象里?他要讲的是物化的道理,可是后人们固执地觉得庄生晓梦迷蝴蝶又孤独,又浪漫,而那个梦境中的“我”,是如此自由,于是著名的爱情故事《梁祝》,为了自由的爱情,有情人直接化作了蝴蝶。
被称为“道”的庄子的梦与觉,总是指向生死,其实也指向同样永恒的爱情, 它的真谛是自由。三千年来这尘世变化太多,我们与万物混在一起,无梦无觉无我,御风而行的智者只引领了一部分人的精神世界,在风雨江湖中互相忘却,反倒成为爱情的常态,而相濡以沫,竟成为理想。那,我们到底怎样相爱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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