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四年前,我还不认识他,有天工作完,街边店里吃点东西,带了他的书随翻随看。
他写外婆故乡在江汉平原,他出生后才到深山来,开荒种地,养活一家。幼年造反派来家训斥父亲,他不懂事,在旁嬉闹,太压抑的父亲发泄愤怒,用木棍毒打他,没人敢拦阻狂怒的父亲,外婆哭着用身体包围着他,左手无名指被误伤一棍,打得骨折,一直隐忍着没有医治,至死手指一直弯曲。
外婆眷恋家乡,他稍长大些,老人就返回了平原,他十二岁时患重病,写信给外婆,恳求她回来,一进门扑在怀里“我不断地叫着婆婆婆婆,仿佛垂死的孩子看见唯一的亲人。”
等到他成年,外婆觉得责任终于了结,与家族另一老人回到平原荒村住下,纺布缝衣为生,无人可以劝解。只有他去进门跪地抱着她腿,要她回来--明知这对她不公平,但他就是“不能忍心”。
外婆在山中去世,他不相信死亡不可逆转,每晚去坟头点上坟灯,怕外婆不能认得回家的路,次次在坟头痛哭时,他都要把耳朵贴近新土去听,孩子般地幻想听见外婆在棺木里呻吟,立刻就去十指刨开泥石,救出她来。
十年后,他掘开坟墓,开棺捡拾遗骨,偿还她的旧愿--背着她回到千里之外的平原。
我坐在人声鼎沸的地方,看到这里,把筷子搁在碗上,起身走出去了,怕当众放声哭了出来。
近代中国,身世畸零者并不少见,但野夫的笔端是让人害怕的感情,连看的人都被深情和痛苦吓怕,不敢深入到这样的感受中去.他半生所受的苦,多半都来自这样的激情驱使,情感越深,创痛越烈。写时也呕心沥血,他说有时写完在沙发上要躺整整一天,像一生气力已经用尽。
这样的写作,如同土家祖先的巫术,是要让死者复活,像是一次招魂。
4
到了中午,大理的牛鬼蛇神都来了,野哥一一介绍“这帮老混混”,大家拱个手,报个名号,也不寒暄,邻居候哥搜些活鸡腊肉,在后院摘点黄瓜茄子,加上通红四川辣子和野花椒,炒了十几个铝盆,桂花树下男男女女端着碗站着吃江湖饭,满头汗。
吃饭完,袅袅一根烟,聊旧体诗。
八十年代的江湖,流氓们都还读书。看着某人不顺眼,上去一脚踹翻,地下这位爬起来说“兄台身手这么好,一定写得一手好诗吧”。
就这一点,今天的小混混就没法比。
候哥给大家泡茶,院子里很多高山榕,底下长了野茶。紫荆已经长到了二楼高,开着红色的骨朵。桌上有盆箭兰,玉绿色的十几卷,混着茶香。野哥讲花草的名目,我们觉得好听,他说“看《本草纲目》,是可以看出性感的。”
鄂西是楚辞的故乡,民歌和韵文一直是平民之趣。烧搪瓷盆的手艺人刘镇西,工具箱里也放着《楚辞》,初见面拉野夫去家,喊了几声老婆,没人答应,就去敲隔壁的门借斧头,嘴里念念有词“幸有嘉宾至,何妨破门入”,手起斧落,门锁砍成两截。
真妩媚。
野夫写苏家桥,写刘镇西,写投河自沉的李如波,都是几千字写完一个人生平,象《史记》中的列传。他的文字锻造,也来自古文。写文章时,看得出遍遍锤打,壳落白出。有时有些地方显得过于锤炼了,但写得好处,真是“天地为之久低昂”。
野哥说起时脸上有几分傲色“旧体诗我还是得意的”,诗人里他最喜欢聂绀驽“诗酒猖狂,半生冤祸”。
猖狂是真猖狂,夏日深夜,一轮好月,他与苏家桥一行人喝到酣处,学魏晋中人裸体上街散心头热,路遇一些机关门前挂着的木牌,就去摘下,抬着一路狂奔,找个一角落扔下。有次扔完才发现,木牌上赫然大书“人民法院”。觉得这个还是不惹为好,又只好嘿咻嘿咻地抬回去挂上。
当年他要出山去海南,苏家桥从深山送到恩施,过家门不入,货车送到武汉,怕他孤乘无趣,再火车送到湛江,颠沛到海安,最后干脆一帆渡海,万里相送到海南,第二天再独回。
简直是《世说新语》里的中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