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被诗歌洗礼是十几岁的年纪,我记得那个午后,砰砰心跳着从女班长的课桌里翻出一本手抄诗集(她总是上课时像猫一样伏着去看,我认为那是情书因而怒火中烧)。诗歌没有署名,后来知道大多数属于北岛,有《和弦》和《走吧》等:树林和我/紧紧围住了小湖\手伸进水里\搅乱雨燕深沉的睡眠……
下午时便有些恍惚,踢球不小心扭了脚,红肿得厉害。老师说谁愿意送我回家可以不用回来上课了,于是十几个男生把我举过头顶朝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正是江南雪霁后,湖面结着薄冰,那个年代的蓝天清澈的惊人,每一口呼吸都很涤荡,我被举成一个飞翔的动物,耳旁的风和颠簸并不妨碍我享受美妙。一只鸟掠过,我侧过头追随它,看它一个漂亮的俯冲在冰面上啄了一口又荡起,那薄冰似乎被它翻转起来,直立成一面绿色的镜子。鸟立在镜面的最高沿,扭向我,侧着脖子的样子像极了女班长。气质就是这时候有的,从这一刻会心的微笑开始,从此我靠气质诱惑女人。
86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某些人乘机掀起新一轮对朦胧诗的批判,诗歌却在批判中更加倔强。到我读大学时,已经非常熟悉北岛顾城海子郭路生这帮人了,当然还有舒婷。
那个年代上大学还是比较了不起的,学校的气氛很好,不像现在几万人,当时14个系加一块才不到6000人。老师有余恕诚教授(著名古韵理论家),还不是教授的朱良志(著名美学美育家,现北京大学美学美育教研室主任)等,张海鹏(2000年去世,著名历史学家,徽学家)的课也经常去听。解放前还有更牛的,郁达夫,周建人,朱光潜等。
学校有个江南诗社,校刊编辑部也可以自由地使用,我们刻钢板油印诗集,朦胧诗和自己的。其他系的学生对诗歌的态度也很尊重,喜欢女孩了会来求中文系的哥们:帮着写首情诗吧。中文系的傲娇:自己不会写啊。特么的我要是会写能来求你吗?
古韵赏析老师是个老夫子,有胃疾,口奇臭而若悬河,课堂上学生们都战战兢兢,便对其不耻,喜欢作对,现在想来自己过于任性了。每次作业都五十八九分,那是告诉我就不给你及格。某一次关于诗歌的美学原则解析,我故意舍掉古韵范例,用了顾城的《摄》《祭》和《石壁》。作业发下来时眼泪差点掉下来,90分,并强调还是拿掉了5分,因为没用古韵范例。后边的批注洋洋洒洒近万字。
老师首先强调了其本人对朦胧诗的推崇,认为是高压状态下文字和音乐的迸发,那些天才是麻袋里的锥子,被践踏时露出了闪亮的锐角。不具有复制性,因为麻袋被撕裂后散落了一地,锥子被遗弃。但朦胧诗一定是里程碑,是历史长期被扭曲偶然的自我纠正,被天才捕捉到,就如才气的蛰伏,被惊后的闪亮,会照耀后者。只是,天才会被天谴,你看顾城的眼神多么忧伤,担心不长寿。
十几年后我在香港中文大学听开放课,那些国外的汉学家们告诉我,世界文学界将朦胧诗视为象形字现代诗歌最高峰,与字母文现代诗歌齐头并进,甚至有可能是世界的方向之一。这和我的记忆吻合,89年之后,更大的束缚让诗歌跌落了高峰,诗歌虽有一段时尚期(汪国真,席慕蓉…..),但正如老师所说,麻袋被撕裂后散落了。
海子和顾城分别于89年和93年死亡。
毕业后未几去了深圳,从业于金融,写文字在专业性强的单位很难升迁,不得不改行,重新进修会计学。第一次接触打工诗人概念就是在这时候。
深圳有三次大的人才引进,分别是80年代建设初期大量农民工的涌入;小平南巡后高学历知识分子的涌入;九十年代中后期大量海归的涌入。80年代是加工型产业造就资本积累的过程,不需要很高的知识结构,这一段深圳被称作文化沙漠。政府在这时还是颇具开拓精神的,于是努力加强本地文化建设,主要针对的群体就是打工一族。
当时有个叫安丽娇的打工妹,一边打工一边学习,把自身的经历写下来,1991年在深圳特区报连载《青春驿站—深圳打工妹写真》。深圳文化局干部杨宏海以其敏锐的政治嗅觉,提出了打工文学概念,将其推进并成为现象。
安丽娇,笔名安子,一炮而红,以“激励皇后”的形象成为政府的典型,深圳政府也由此找到了建设文化结构的方向。安子是据我所知,受益最大的打工作家,命运由此逆转。再见她时,这个初中毕业不会说普通话的怯怯小女孩,已经是经济学硕士,著名作家、企业家,甚至代表无党派从政,但在去年,与其夫因涉及非法集资被捕,此案尚未尘埃落定。
现代诗歌因为篇幅短字数少,没有严谨的规范,成为打工一族和政府共同的首选,从那时开始,整个岭南形成了庞大的打工诗人队伍。我接触他们是因为我是师范类中文毕业,有教师证,优秀团员,被团市委聘请作文化关怀类的辅导工作。
教材是规定好的,不讲结构和技巧,要求如现在网络的某些人提出的本真(离自然还远)。内容上更要求贴近生活,揭示生活,但巧妙地隐藏了诱导,如歌颂和迎合,自强不息的立足点等等。
这是诗歌的再次捆绑,造就的结果是诗人群体的泛滥和作品平庸的反差。最重要的是,政府不需要太多的典型,绝大部分打工诗人完全没有改变命运,在完成了无数次的作秀后,时代进入到21世纪,利益圈经济时代。
2014年十月份,被称作打工文学接班人的许立志,跳楼自杀,结束了24岁的生命。他的诗作曾见于《打工诗人》《打工文学》《特区文学》《深圳特区报》《天津诗人》《新世纪诗典》等。
他是深夜跳楼的,第二天一早我在刷牙,媳妇惊慌的窜进来,她在网上看到了新闻,并且异常轰动。媳妇见过他,我带着去参加某次诗会,许立志浓厚的潮州口音朗诵自己的作品让媳妇藏起脸来偷笑,所以对他印象很深。
许立志时代的打工诗歌已经很有点意味了,毕竟十几年的群体性积累可以承托高度。但依然茫然,因为缺乏系统性的概念,让作品的风格不能统一,视角的狭窄,让意和象虽努力挣扎,依旧无法摆脱漂泊,游子,深夜,白发,梦想之类的窠臼,更不用说意识形态强行打上的烙印。
最主要的还是命运继续沉沦,利益圈时代打工队伍已经失去了组织的意义,他们游离于经济之外,不再是主流。对他们的态度已经是道德层面的关注,慈善和公益对弱势群体的关注。我的同事们没有写诗歌的,看到我写的诗歌会说我属于打工诗人,这是嘲讽式的调侃,诗歌堕落到是被调侃的群体才拥有的地步。有个东莞的朋友,做过打工诗人,现在有了自己的工厂和铺面,硬是回家乡湖南省弄了个省作协会员的身份,宁愿每月千里迢迢的赶回去参加活动,也不愿在本地参加任何活动,谁说他是打工诗人就跟谁急。
许立志长得不好看,普通话也说得不好,虽然顶着打工文学接班人的旗号,却没有任何收益,依然奔波于生产线和宿舍,没有女孩喜欢。深圳的经济在滑坡,生存已经很困难,如果回家种地,连打工文学都很难做下去了,对于可以预见的结果,他悲观至极,去世前曾写道:本命年真的是一道槛\我怕自己过不去。
从不写诗的媳妇跟我说到他的年轻时竟然落泪了,我衷心的希望媳妇不是唯一为他落泪的非亲人。确实大多数没有落泪,打工诗人们多了创作的素材,大量作品借此去挖掘死亡的悲哀和意义,并激励自己更坚定,然后朝着许立志的路继续走下去。
还好他们到了网络时代,网络时代打工诗人依然是主力军,新加进来女文青和教育产业化之后的学生们,还有一部分退休的当年企业的文艺骨干们,共同形成了网络诗人群体。
其实诗歌群体由什么样的人构成并不重要,就如词性和素材对诗歌来说也不重要一样(有人讲课什么样的词性适合诗歌,我呵呵了),重要的是承载性,任何词性和素材,能够承载立意和艺术性,就构成了诗歌。当然他们会冲撞,口语和古语放在一起会阻滞气韵的贯通,动词名词化需要注意语境和节奏,否则会误读等等。我不反对写性,但你只写性一定是流氓。
群体的结构相容需要时间和统一的趋向性,同时也需要冲撞来完成观点的选择,这本来是件好事,更大群体的积累一定优于个体的积累。
问题是积累的立足点,我所经历的打工诗人,当年的崛起是被捆绑并被打上烙印的基础。最成功的安丽娇,写作前在深圳大学文学专业半工半读了七年,后来的打工诗人很少有这样学习机会。
产业化后的大学课堂,课程的设置和理论的趋向明显适用于就业的需要,甚至理论建设乃至科研都按市场的方式进行,了解院校课题流程的都知道,课题成了收益性运营,知名教授凭借行业地位拿到课题和经费,转手交由学生们完成,再凭借权威获得审核通过,经费大头进了教授腰包,给学生们一些车马费。甚至捏造伪课题来赚取科研经费。
新课题和新出版才有收益,于是成型的理论被抛弃,打着突破的旗帜攫取利益,文化也被划入利益圈时代。
利益圈时代最大的弊端就是投机,抛弃结构、基础和过程,以最快的方式获取资源和收益。投机者被羡慕,笑贫不笑娼,出版界充塞了成功学和励志学,并形成潮流。相对应的,投机成功必然造成其他人群体性的失落,于是辅助的心灵鸡汤一类也同时盛行,劝诫人们安心,不争,投机者才可以更加猖狂。
在世界范围内,所有的学问和成功人士都会秉承一个原则:我的成功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这个巨人指的是历史的先驱者们,无论是成功或失败,都留下了宝贵的积累,积累为我所用,才会有今人的成功。
网络诗人们如果有成功的向往,也必须秉承这个原则,从目前结构来看,自身的积累确实缺少源泉,而源泉,一定是前辈的心血。中国现代诗歌的文学,美学,哲学原则,从闻一多,李金发,朱自清到朱光潜,郑振铎,何其芳,再到北岛,顾城和现在的陈仲义等,已经形成了巨人的肩膀。有人却要一脚踢开,自称理论和技巧是束缚,这是典型的投机时代可耻可悲心理的作祟。
投机者是最擅长扭曲概念来证明自己是对的,目前网络上无非三种方式:
其一是“诗言志”,逆推成“言志即诗”。认为只要表达内心的情感和志向,那就一定是诗歌。
首先这种逆推不符合逻辑,小概念可以逆推大概念,比如:马有白马,所以白马是马;大概念不可以逆推小概念,比如,人是动物,不能逆推动物是人。诗言志不能逆推言志即诗,言志的可以是诗歌,也可以是散文杂文小说甚至日记等一切体裁,文学形式都是表达内心情感和志向的。用诗歌来言志,除了立意言志,也要符合诗歌的其他基本要求,才能被称作诗歌。用扭曲的概念来给自己的分行写做注脚,太也荒谬。
诗言志最初来自《左转》,赵文子对《诗经》立意的一个诠释。到《尚书.尧典》对诗歌完整定义时作为首句,用以解析诗歌的立意,而完整的概念是: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朱光潜对此解析为:歌本长言,最初的诗歌需要唱出来的,在吟唱的过程中给了诗歌腔调的规则,后来诗脱离了歌,但音乐性依然保留,只是脱离了旋律,节奏和韵律依然是诗的基本原则之一,完美的诗是可以达到“无相夺伦,神人以和”的境界的。
中国现代诗歌在初具规模时,便有了三美原则,这几乎是《尚书.尧典》关于诗歌定义的现代版。其中音乐美是排第一的,诗从歌中来,也是最接近音乐的文学形式。音乐也是抒发内心的,想要谱曲来表达情愫,就必须懂得乐理,非要抛弃乐理,说我言志即可,哪怕你情愫再美,发声也是吱哇乱叫,不是音乐。
连诗歌概念都反对的人,不配谈诗。你一个积累浅薄的现代人,推翻整个历史的定义,哪里来的勇气?无非是为自己达不到诗歌的概念要求用扭曲概念的方式来遮丑,可耻得很。
其二:认为诗歌自然为上,工巧为次。所以当我们本心是自然的时候,一定要真实表达这种自然,不要受诗歌技巧的束缚,否者灵感会失去,云云。
这其实又是一个概念的扭曲,这句话完整的叙述是:自然为上,工巧次之。工巧之至,始入自然,自然之妙,无须工巧。
这句话是古人对诗歌立意和形式如何结合的一种境界的表述,“自然为上,工巧次之”是对集大成的诗歌优劣的评判标准;“工巧之至,始入自然”是如何集大成的过程;“自然之妙,无须工巧”是对最高境界的憧憬。
意思类似现在的艺术来源生活而高于生活,人类最初的本真情绪是创作的原始动力,但本真情绪不具有艺术性,需要学习艺术的技巧,一旦技艺娴熟了,本真情绪和艺术技巧完美的结合,实际是本真情绪和大自然情绪结合(艺术本身就是大自然的艺术性总结性表达),人类的本真进入到更大更广的自然情绪内,再表达出来,那才是最高最自然的诗歌。
大家都知道高山流水的故事,樵夫是唯一的知音,因为他长期在自然界浸淫,能听出“峨峨兮若泰山”和“洋洋兮若江河”的境界,但樵夫一定不是弹琴的人,只是听者,类似诗歌的读者。伯牙是经过了技艺的长期刻苦训练和对大自然的观察,才达到了让樵夫成为知音的境界,类似最高明的诗人,这才是诗歌的境界和关系。
放弃工巧的艰苦训练,你永远达不到自然的境界,永远不进步的本真,那是痴呆。
其三是对诗歌现状的批判。
投机者最擅长隐藏自己卑鄙的出发点,利用伪道德来挥舞批判的大棒。比如“道在矢溺”,这句宗教语言的意思是众生平等,污秽的环境也有道的存在,我从没听说过历史上有人专门在矢溺里修道的。而那些专门写下半身诗歌的人,一边用邪淫制造眼球经济,一边高举批判的大旗,说读者如果只看到我的邪淫,看不到我的大道的,那一定是邪淫的读者。无耻到了这种地步,用引起人的不快方式来推广自己的作品,用倒打一耙的方式给自己解套,非人也。
还有批判诗歌环境和诗人责任的,说什么人太多了诗界乱了;理论是束缚灵感的,推崇理论是卖弄是嘚瑟,是不负责任的误导;规则是束缚,束缚自由是人品的卑劣等等等等。
实际是投机者害怕诗人群体性的崛起,害怕集大成的理论,害怕规则。因为人多了会有群体积累,会造就天才的产生,自己的浅薄就会有了对比;害怕理论是害怕诗人们找准了方向,自己的那套狗皮膏药会被唾弃;害怕规则是自己不可以为所欲为的做卑劣的事。
我在本文开头写了自己的经历和我所接触过的一些现象,就是想用个体站在历史的角度,做一次个人的总结:青春期的我热爱诗歌,曾经的诗歌环境给了我更多的热爱,可惜为生活所迫远离了诗歌,可我依然爱它。我希望看到诗歌群体的崛起,看到诗歌群体正确的方向,看到更多更好的作品,我能徜徉享受其间。
而在利益圈时代,投机时代,诗歌是被利用被攻击的。那些利用和攻击的人,除了投机者,还有蒙昧者。
中国的民间文化,包括评书和神话,有时浪漫主义到了过犹不及的地步,到了逻辑关系被彻底打破的地步,这一定是历史的糟粕。可惜这种糟粕得到了最普遍的传播。
比如天才说,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而成仙,真实的历史是老子经过苦读,开宗立派,出函谷而名扬天下。传说却删掉了苦读这一段,天生的仙人悠然而去。一些土鳖们便意淫自己也是天才,完全忽略苦读的过程,自己空中楼阁似的观点是上天赐予的,必将扬名天下,艾玛,想想都美出鼻涕泡来。
我的老师说历史被扭曲后会不断的自我纠正,目前的历史仍然处在长期的扭曲中,曾经的天才如北岛,顾城,海子们是有积累的,北岛出身书香门第,顾城的父亲顾工是著名作家及报人,海子14岁考上北京政法大学,19岁是大学的法律教师。就这样也是经过苦读和深思,于是把握了历史的机遇,在某次的裂变中灵感和技巧喷薄了。
网络诗人的结构还不足以支撑裂变的到来,但一定有机会,我们需要苦读,需要深思,而不是意淫和投机,在群体性积累后,一定会出现有责任的诗人和经典之作,我深信这一点。
另外说一点,诗人首先是人,就一定要承担作为人的责任,伤害自己和家人来写诗,妻儿嗷嗷待哺,自己却不事生产坐在电脑前意淫,那一定不是诗人,甚至不是人。
结尾说个场景,明大儒王阳明病逝于藏书阁,临终前他指着堆积如山的藏书对学生说:我心光明。
知识堆积在心灵,那一定是光明的,可以驱散一切黑暗。
2016-5-25
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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