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啼妃 于 2016-6-11 21:07 编辑
【执手杯.决赛】(小说)时光煮雨.众生有情 一 “呵呵,时光,你快来追我呀……” “你以为我真的追不上吗?我只是……哎,煮雨你慢点……” 就像一幅画。长长的巷弄。一块块泛着褐色光亮的青石板,偶见潮湿青苔。有的人家门上挂着铜锁,有的人家堂前贴着年画,有的人家门口的小匣钵里,开着艳艳的指甲花。煮雨在前头跑,时光在后头追。煮雨的花书包甩在屁股上“吧嗒吧嗒”的。时光紧两步又慢两步,他怕追得太紧,让煮雨摔了,他也舍不得这游戏早早结束。 “你看看你这满头的汗,辫子也毛了……”时光说。 “我知道你书包里有手帕,格子的,对吧,给我擦擦汗呗!”煮雨俏皮地说道。 时光抿嘴一笑,就从书包里把格子手帕掏出来了。煮雨伸手来拿,他让过去,自个儿举着帕子一下一下替煮雨擦额头的细汗。 “煮雨的汗味儿就像青草。”时光说。 “哈哈,时光哥哥你鼻子这么灵吗?” “就是。以后到哪儿,我都能把你闻出来。”时光打趣。 煮雨就把一双眼笑得弯成月牙牙儿,脸越发凑得近。时光将煮雨整个身子向后转,煮雨又扭过来,把一双笑盈盈的眼再迎上去。时光又将她扭过去,嘴里轻轻一声“别动”,手已经将煮雨一条大辫子解开了。 “时光哥哥,你是手巧鼻子灵,你还会编辫子啊?”煮雨问。 “干嘛喊我哥哥?”时光的手将煮雨的辫子解开,又麻溜溜地重新给她编。 “嗯,就是觉得在你的名字后面,加哥哥俩字儿,喊起来特别得劲儿,没人的时候,我就这么喊你,好不好?” “你爱喊就喊吧,反正我只叫你煮雨,我不喊你妹妹。” 辫子编好了,煮雨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来。她太想近距离好好瞧瞧时光的眼睛。煮雨妈妈夸过多少遍,“时光太俊俏,他有一双画眉鸟的眼睛。”煮雨笑眯眯地看着时光,心里回味着今天语文课上老师新教的一个词儿,“眉目如画”。她踮起脚尖,把嘴凑上去吐气如兰,“时光哥哥,你真是眉目如画……” 一阵微风吹过,吹落巷尾邻家梨花树上一片白。 “煮雨,别动……”时光又说了,他老叫她“别动”。 时光的手拂上煮雨的脸。煮雨脸红了。她想,妈妈一定会说了,两个才多大点的小人儿…… 时光的手指在煮雨一只眼皮上拂了拂。 “一瓣梨花沾上去了……”他的话轻轻的,生怕和这画面不配。 煮雨挤了挤眼睛,又耸耸细眉,再看看时光的手,“哪有梨花?” 时光呆呆地看着煮雨。煮雨左眼皮上那一小片梨花似的白,是什么时候有的呢?
二 时光急急地来找煮雨,匆匆喊了“徐爸爸”、“徐妈妈”之后,就去敲煮雨的房门。煮雨的爸妈互相看看,叹一口气,又摇摇头。 “煮雨,你开开门!”时光焦急地拍门。 “时光哥哥,你走吧。”屋里传来煮雨泪盈盈的声音。 “我不走!你怎么能连高考也放弃了呢?”
“我考不考关你什么事?你自己考好就是了!” “煮雨,你让我看看你!你听我说……” “我不听不听!你走吧!丑八怪有什么好看的!你走,快走!”煮雨哭着。 时光愣在门口。他想象得出煮雨双手捂着耳朵咧嘴哭的神情,但她的脸现在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他不知道。 “煮雨,你听我说,我查过了,白癜风是可以治的,你不要怕……”时光不知如何说些别的安慰的话,他将一条红艳艳的丝巾系在煮雨的房门把手上。就算煮雨全身全脸都是白癜风,就像京戏里的小丑,围上这条红丝巾,煮雨依然是最美的。 时光又来找煮雨。但煮雨戴着时光送来的那条红丝巾,已经悄悄离开了苍南镇。 “徐妈妈,您告诉我,煮雨她去哪里了?”时光问。 煮雨妈妈的头发白了。 “你别找她了,时光,好好考你的吧……”煮雨妈妈声音暗哑地说。 煮雨爸爸坐在堂前抽烟。时光看到煮雨爸爸的鼻子和手上也有几块白癜风。而煮雨比他厉害很多。看见过的人说,煮雨这姑娘整张脸都毁了,白癜风东一块西一块像塌了满脸浆糊。也有人说,脸上都这样了,那身上更不得了。还有人说,煮雨下面的毛也白了。 “为什么别找?她可以先治好了白癜风再考啊,最多复读一年,躲起来不是办法啊……徐妈妈你告诉我,煮雨到底去哪儿了?”时光急切地追问。 煮雨妈妈不再搭话,低头洗碗,眼泪却吧嗒掉进水里。 煮雨爸爸抽了一支烟,又抽一支,时不时看看时光。时光就是不走。煮雨爸爸把烟头掐灭了。 “时光,好好考你的去吧,你和煮雨走不到一块儿,她不能和你好。” “徐爸爸,为什么?白癜风可以治的,我会带煮雨去治……”时光辩道。 “我家白癜风祖传,治不好。煮雨去新宁市找活儿了,她不想呆在这儿。她姨家在新宁,我想这样也好……”煮雨爸爸停了半晌,补上一句,“时光,你,就别找了。”
三 “您这手法挺不错的。”关茵表扬给自己做足浴的技师。 “承您夸奖,干了有小十年了。”技师回道。手上揉捏点刮推一样不耽误、不含糊。 “唔,是老技师啊!现在好的足浴技师可不好招,我随便问您一声,您怎么就想着上我们这来呢?我们这一点儿小营生,可不比巴渝风之类的大排场……”关茵不紧不慢地递着话。 “门口看见张贴的足浴技师招聘,就进来了……”技师轻悠悠答道,话里却平添如梦似幻之意。 关茵仍然和气地微笑着。她半日无语。招聘启事是她托她哥哥弄的。所有需要眼睛的事儿,她和众生都得拜托她哥哥。她说她是看见招聘进来的,那么,这个足浴技师就不是盲人了。他们这不管是足浴技师还是按摩技师,几乎没有不是盲人的。新加入一个未盲者,让关茵心底里涌起不易察觉的一丝不安全感。 不是盲人怎么会做这一行呢?这个行业的从业者,少见健全人,多是盲人,几乎是行规。 但关茵心里揣摩着,却问不出口。 “你叫什么名字?”关茵感到技师手上除了按摩巾之外,似乎还有别的物件,轻飘飘地,拂了一下她的腿。 “我叫有情。”技师又轻悠悠地答道。 “有情?这名儿怎么这么熟呢?”关茵脱口而出。 “我是有没有的有,情谊的情,叫这名儿的应该不多吧?”技师解释道,一边用按摩巾擦干关茵的脚。关茵再次感到了按摩巾之外的其他。 关茵想到了众生。 关茵和众生说了,有个未盲者来应聘足浴技师,手法很老道。 “我就是觉着有点奇怪,不是盲人怎么会来做这一行呢?”关茵在众生面前把问题抛了出来。 众生端着茶杯喝茶,人怔了一怔,放下茶杯,双眉微蹙,双眼望向虚空一片。“想是有些别的残缺?是人都有这种或那种无法言说之疾痛,你如果觉得人手艺可以,就用了吧,别的何必深究?” 关茵沉吟半天,方说,“好”。 关茵还是悄悄找了她哥哥,她要借他的眼睛一用。她让有情给她哥再做一回足浴。 关茵她哥就说了,脸上围了红纱巾,遮得挺严实,这么围着倒也挺有味儿。那什么,神秘美吧——但我还是看清了,这女技师是个白癜风。 关茵长长地嘘一口气,心里有了底。白癜风用红纱巾蒙着也不至于吓着客人,客人也该知道干我们这行总有这样那样的短人处,想必不怪的。 “有情,挺好的,你就留下来吧!”关茵用了有热度的调子说。
四 “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关茵牵着众生的手,两双画眉鸟一样的眼睛笑意盈盈,却没有聚焦。关茵向前招一招手,有情不得不走上前一步,牵住关茵另一只手,她说,“我在这儿。” “这是新来的足浴女技师,叫有情。”关茵对众生说。 “这是众生,是咱们店里按摩的头牌”,关茵笑着说,停了一停,又道,“是我丈夫。” 有情定定地看着众生。 快十年了。他还是那样儿,几乎没什么变化。四六开的分头,头发乌黑,衣裳干净,眉毛浓黑,嘴角温情含笑。有情定定地看着众生的眼睛。她感到他的眼睛徒劳地努力着,却仍旧望向一片虚空。他看不见她。是的。他是头牌盲人按摩技师众生,不再是她的时光哥哥。她是一个围着红纱巾的足浴女技师,不再是他的煮雨。他俩之间现在还有个关茵。她和他现在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情孤零零地寻来了,却说不得,诉不得。 “众生,你好。” “有情……你好。”众生微笑着,慢慢朝前伸出一只手掌。 有情毫不犹豫伸出一只手握住众生。不必害怕。一个足浴女技师布满白癜风、老茧丛生的粗糙的手,和煮雨的手没有半点关联。煮雨把她牵住的关茵另一只手拉过来。三只手握在一起。关茵在漆黑的世界里,笑得怅惘。
五 “众生……”关茵将一只手放在肚子上,轻轻地唤。 “嗯。” “你给我说说,红纱巾的红,到底是怎样的?我怎么也想象不出……” “我也快忘记了,所有的颜色都快忘记了。”众生低声说。 “你骗我,众生。你没有忘记。我看得出来。” “你看得出来?”众生把重音用力咬在“看”上。 “是,我看得出来。”关茵也把重音用力咬在“看”上。 关茵是原生盲。众生是后天盲。 “众生,如果不出那场车祸,你还是叫时光。你也许考上了大学,也许现在当了教授。如果是那样,我们不会认识。我就是想问一问,众生,如果是那样,你还会去找煮雨么?”关茵幽幽问道。她把众生的手拉过来,放在她肚子上。肚子里有一个生命,在温柔地蠕动。 众生把整张脸都贴上关茵的肚子。他在漆黑的世界里大睁着漆黑的双眼,感受着神奇的胎动。眼泪从他再也看不见光明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我不知道。但我怀念。”他真诚地说道。 “我已经闻到了青草的味道。”众生又说。 关茵这一次没听懂众生在说什么。
六 关茵要生了。她哥把她接回娘家去。 “你有眼睛,替我好好看着店子,替我好好帮衬众生。”关茵挺着老大的肚子关照有情。 有情说,“好”。她已经当了足浴经理。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她一直围着红纱巾。那红纱巾已经成为她的招牌特色。 夜深了。按摩的客人和做足浴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有情和几个不是全盲的技师帮着收拾。众生净了手,坐着喝一口茶。 “众生,我送你回去吧。”有情是住店的。 “我一会和小满他们一道走,你累了一天,早点歇着吧。”众生说。 “哦,那也好。”有情有些讪讪的。她有些脸热。今天忙了一天,又出了许多汗。 “青草的味道。”众生叹息般说道。 有情怔在那里。她知道他是时光就可以了。她并不希望他知道她是煮雨。 但众生的手摸过来,摸到了那条围着她脸面的红纱巾。 他轻轻撩开了红纱巾,摸到了她的头发。 “辫子又毛了,出这许多汗……”他的声音温润如初。 他打开了她的辫子。 “不,众生……”她挣扎着。 “别动……转过去。”他像从前一样。 他麻溜溜地给她重新编好了辫子,手就是巧。 她停在那里,转不过身来。呼吸起伏。她在他眼里,从来就没有白癜风。明知他看不到,却还是怕。 以为自己眼明,以为自己聪明,却敌不过心明。 “有情,喊我一声众生哥哥吧……”众生悠然说道,淡淡伤感。 时光哥哥。众生哥哥。昨是今非。昨是今是。老天爷总是往折扣人生里不遗余力续着慈悲和怜悯。 有情转过身来,红纱巾褪却一旁。 “众生哥哥……”她喊着。 “有情。”众生喊着。他的一只手拂上她的脸。他和她同时想起那一年,巷尾邻家梨花树下,他想亲手为她拂下眼皮上一片白。
七 关茵生了儿子。众生带着有情去接关茵。 有情抱起孩子,递给众生。然后执起关茵一双手,什么话也没有,只坦荡荡喊一声,“关茵。”关茵暖暖地“嗳”一声。 关茵满了双满月,她跟众生说,让众生和有情圆房。众生手里抱着儿子,嘴里笑着,“你是想让我一个瞎子犯重婚罪么?” 关茵笑着说,“只要我们仨个真心真意,旁人管不着咱们。” 众生回了头,仿佛看见关茵,他还是那样嘴角噙笑,“关茵,不要用力过猛。” 关茵本来打算和有情说,但终于没有说。 每个人都努力彼此给与温暖,每个人心里仍旧各有隐痛。 众生与有情,既是过去的时光和煮雨,也不是。关茵既向往三人携手同行的大结局,也仍旧留有心底微寒。 日子就这样如顺水推舟一般往前去。 也许终有一天,有情在众生面前卸下了红纱巾和所有的负担,以全身全脸的白癜风与他赤诚相见,鸳鸯合眠。也许有情和众生生了一个小女儿,关茵笑着说,“我们有了一双儿女”。 也许一切只是当前模式。有情仍旧围着红纱巾,和众生,和关茵一起携扶着往前行,她可以一辈子都坦然地喊着“众生哥哥”。 啼妃 2016.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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