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牧马的汉子 于 2016-6-5 16:47 编辑
屋子还是那间屋子,窄狭逼仄,窗户小小。不同处,是新粉白的墙壁上贴上几幅画,一对白胖喜人的小儿女呀,一只鲤鱼翻跃在荷叶众里呀,还有一个巧目笑兮的女明星,另有一张红双喜剪纸,颜色极鲜艳,又大大的,就像一个洋溢着欢笑的夸张的感叹号。床还是老床,换上了粉色新蚊帐,倒像老树开新花一般,明媚了不少。说不出年代的油黑木桌上摆了一瓶塑料花,好看……
翠翠安坐在床边,有心无心地侧耳听着屋外远远近近的喧闹。她望着画上的白胖孩子笑,想起了初见弟弟的时候,他被爹小心翼翼地托抱在怀里,裹在一个小花布棉被中。有村人笑,吆喝道,老财这是儿女双全啦。爹咧嘴笑笑。也有人酸溜溜地说,老财这出去收破烂真是发大财了。爹也咧嘴笑笑,不置辩,径直地走到门前,将弟弟递到奶奶怀里。她跑上前看,却见弟弟正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她,过了会,忽然咧开小嘴一笑……
吱呀——门开了条缝,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好奇地打量着满身新衣的翠翠。翠翠笑了,抓起一把糖果站起身;那孩子却又慌忙关上门跑走了。
翠翠又坐回床沿上,数着手里的糖,想着这个孩子,五六岁吧;弟弟五六岁可没这么白净,整天脸上身上脏乎乎的,只套一件大人的旧褂子,这还是她从爹的衣柜中翻出来的,奶奶死了,爹出去挣钱,还有一个病弱的二叔除了看门户几乎不顶什么用。弟弟光着脚,满村街的跟小玩伴疯跑,泥塘,土堆,没有不敢去的地方,一天被玻璃碴划破了脚,就那么流着血回来了,她捧起他的小脚,小心地用爹留下的半瓶白酒清洗着,弟弟咧着嘴,不哭,噙满两眼泪。
疼么?她问。疼,弟弟说,眼泪嘟噜一下全落了下来。
……
后来,要不是爹死,她们姐弟俩未必是现在这个样子。爹死时,弟弟才读二年级,翠翠在家忙家务。爹刚开始时就是瘦弱,没力气,吃不下饭,然后还尿血。爹的眼眶都塌进去了,瘦成竹枝的手牵着她姐弟俩的手不放,都捂在自己胸前,挤出两滴混浊的眼泪堆在眼角里。
她们姐弟俩大哭,但爹还是死了,被村中老少爷们抬进了田地,埋进了黄土下。
这日子简直没法再过下去。正在这时,弟弟的亲爸妈找上门来,一见面就搂住哭得心裂肝断。但弟弟可是犟,说,不带我姐,我不走。二叔擦着泪,对她说,你也走吧,我有五保,国家管着哩。
有亲爸妈真是好。翠翠可羡慕弟弟了,虽然她也跟着叫爸妈,虽然这家也很穷,可好歹也比爹的家强太多了。
过了二年翠翠就十六了,按农村的习俗该定亲了,就是直接打发出门也不算早了。弟弟的爸妈本打算为翠翠找个人家嫁了,弟弟却狼一般地哭嚎着,不行,我长大了我娶俺姐。
大人们大笑了起来,羞得翠翠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爸妈商议说,要不再停二年,翠翠还小。翠翠心怀感激,她才不愿走呢。
翠翠常爱想起爹的家,爹,奶奶,二叔……她还想自己应该有的那个不知所在的亲爸妈……爹没说过,她也没问过。但她从小就知道不很对,自己从没见过娘,而爹的祖坟里也没娘的坟。
没人来找她。
所以,今天的婚事很简单,因为没有送亲的娘家人。二叔,也死了。好在有弟弟,有弟弟的爸妈和亲族,他们都拿她当亲闺女看哪。
但她还是爱想起爹,爹在黄土下。
……
夜深了,门被推开了,他脚步有些踉跄。她迎上去扶他躺卧在床上。
姐,他硬着舌根叫。她如常地答应着,给他倒杯白糖水。他的脸红红的,眉粗粗的,呀,再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小破孩了。
姐,他叫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不对,姐,打今个起,你就是我媳妇了。
拉灭灯,屋里一片漆黑。
她忍不住尖叫了一声,他慌了,疼吗,姐。
疼,她说。只觉得以往的万千往事都忽如放完的电影胶片一般,空白一片,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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