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指间年华 于 2016-5-29 20:25 编辑
7.
“哟哦……”,去去去,魏三长长喊了一声,然后用鞭子赶着他的羊群,想让它们快点走,前面那个雇来帮忙的孩子也是跑前跑后,忙得不行。
眼看着,这大雨就要来了,天黑沉沉地压了下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劈头盖脸地把沙土就甩到他们脸上,庄稼们左扭右扭地摆弄着水蛇一样的腰,在风中极尽显示着它们的风情。
魏三可没有心情欣赏它们,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危险的不行,绝不能允许有一只羊掉队。
“三叔,好像羊不对哇,是不是少了几只?”
“什么?少了羊吗?你数清楚了吗?”
“是啊,我数了好几遍了,就是少了张二雷家的三只还有耀权家那两只大肚子的。”
“啊?那快找找哇,是不是还在刚才那个土圪梁上面。这些坏事儿的畜生。”
风越来越大,呛得人连气都接不上来,仿佛有雨点来了,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靠这娃娃真不行。魏三越想越害怕,这几年他有的时候为了文文,把羊群靠那个帮忙的孩子管着,都丢了人家羊户很多羊了,面子上他已经过不去了,钱更不必说,再丢,更没脸在村子里呆了
魏三把那孩子喊回来,自己踮着一高一低的两条腿困难地走着,虽然他很想跑几步,可自己的腿不争气。边走,他嘀咕着:“唉,再难找到牛娃子那样省心的帮工了,唉,这老天爷啊,下个啥雨哩,黑夜再下不行吗?”
就在不远处的树底下,几只羊正低着头旁若无人地吃着草,魏三可生气了,心想这些没眼色的畜生,都啥时候哩,不要命,一会儿大雨来了非把你浇死哩。他紧着往前走,长长的鞭子一甩,那些家伙似乎一下子清醒了,忙顺着魏三给的方向朝大部队靠拢而去。
可魏三又感觉不对,跑过去的只有四只啊,耀权家还有一只大肚子羊没影儿,难不成是要生了?在哪个疙旯旯窝着了?这时候的雨像谁家的媳妇在洒着水玩儿一样,一阵接着一阵地倒,魏三从随身带着的布袋里取出雨衣,可脸上的雨水“哗哗”地遮得他眼睛老也睁不开。
他喊着那个帮工的孩子先赶着羊群回村吧,千万把那些羊管好了,别再出什么差子,他留下来找走散的那只。
魏三顺着刚才走过的那些路,仔细搜寻着,他“咩咩,咩咩”地学叫着,还把鞭子一阵一阵地甩着,可那个家伙就是不现身,急得魏三真想用鞭子把天也抽塌了,这雨大风急的,怎么找啊。
他的鞋子已经满是水了,那些黄土在雨水的浸泡里变得柔软万分,魏三踩上去就是一个深深的脚印,可更难为的是他本来腿脚就不利索,这样更是深深浅浅的,恐怕一个不小心就摔地上。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必须得给人家找到那只羊,眼看着就这两天就生小羊羔了,人家还指望着卖钱呢,这好几千块钱的货赔了,魏三可真是经不起这些了,再说有那些钱不知得给他家孝文买多少的学习用品,还有好衣服哩。
“咩咩,咩咩……”魏三好像听到有羊的叫唤声,他迅速地四下张望,同时用力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支愣起耳朵屏住呼吸地听,好像就在前面,他困难地踮着那两条一高一低的腿往前赶去。果然,那家伙怎么自己跑到沟底了?可能是刚才和大部队失散了,自己也着了急,四下瞎找,结果雨下得大了,着急忙慌地就到这里避雨了。魏三心想你个笨畜生,这里能避雨吗?没摔死就是幸运了。
看样子,是自己走下去的,要不然,不整流产才怪。也还好,这沟不算深。
魏三叫了一阵子,这家伙笨得要死,只是抬起头瞪着蓝汪汪的眼珠子瞅着魏三,宁愿在雨里淋着也不顺着魏三的手势上来。魏三试着想下去把它赶上来,可用脚一踩,那泥不仅能把人陷进去,好像脚底都发滑,涯坡上也没有几棵树或是大一点儿的草用来揪着,他急啊,这可如何是好?
雨半点停的意思也没有,还时不是“咔嚓”来几个响雷,把人的心都震得要跳出来了,天也越来越黑,魏三的心急得和猫抓一样。
最后,他还是狠狠心,决定下去把它赶上来。但没走几步,他就顺着泥坡滚了下去。 ……
“老三,你醒了?”等他睁开眼时,已经睡在了自己家的土炕上,身边,是李嫂子,还有一些平时来往好的乡亲,还有那个帮工的放羊娃。
“哦,我这是在哪里?羊没事了哇?”魏三用力眨巴了几下眼睛,弱弱地问着。
“没事哩,没事哩,三叔你放心哇,我把羊群赶回去后就和耀权去三条坡找你,后来看到你摔沟底了,人都昏迷了,可那羊还在你跟前儿站着,没海跑哩,耀权说羊也通人性,嘿嘿……”帮工的娃娃一个劲儿傻笑。
魏三也跟着傻笑。
村里的赤脚大夫说他的那条好腿也被摔得错了位了,除了脸上被擦破了好多皮,胳膊上有些淤青,别的倒无妨。唉,又得躺些日子了。
“老三啊,你就别麻烦了,先让这娃娃顶着,或是再找个人替你一些日子,咱给他钱,一天按多少给人家。谁叫咱出了事,这已经算是好事哩,你人没事,羊也没给人家丢比啥也强哩。”李嫂子劝说着。
众人也你一言我一语说道着。
“嗯,还能咋样?”魏三沉沉地吐出这么几个字来。心里直骂自己不中用,这一受伤又得破费好些钱了。
李嫂子天天给魏三送饭过来,现在她的孩子和孝文都考上了高中,在县城里读书,她也清闲了不少,家里那几亩薄地侍弄起来也费不了多少事,所以更多的时间用来照顾魏三了。
“你,你……没事就别过来了,我快好哩,免得人家说闲话。”魏三已经可以慢慢走路了,他脸憋得通红,像个下蛋鸡一样。
“怕啥哩,你嫌我?”李嫂子把碗往锅台一放,脸沉了下来。
“看你,咋会嫌哩?我魏三这光景能有人管,还嫌哩,可我,我怕孩子们会不高兴,他们要面子哩。”魏三低着头,一直瞧着地上那个破笤帚。
“那就等哇,等孩子们成家了,咱俩再说,反正也快哩。”李嫂子斩钉截铁地说着。
魏三也没再说什么,他自己也清楚自己很矛盾。
8、
“爹,我不想上学哩,很多同学都说考大学很难。”放了暑假,孝文呆在家里就和老父亲想说说心里话。
“啥,你说啥哩?”魏三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爹,你别恼哇,我才高一,还有两年才能考大学,你说你得多少钱供我哩?你天天在外面多辛苦,要不你别放羊哩,就把咱家以前那几亩地种上,也够哩,我学点技术找点事做也挺好。”孝文滔滔不绝说着自己的计划,向老父亲展示着自己的宏伟蓝图。
他以为他爹一定能同意的,这个计划他都想了许久的,自己还为自己的聪明高兴着,同时也认为这是在孝顺他爹,他爹不乐坏才怪。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就落在了孝文脸上,他没防着爹会这样,急得直大哭起来,他不明白明明是他为爹着想,可这个倔老头为啥要打他,爹可从来没打过他的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魏三软软地坐在炕上,明亮的电灯照得他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好深。这个当年唱着山歌的放羊娃,老了。
“你说啥也得给我把书念下去,家里的事,你别管,有我哩。”魏三靠在后炕的墙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爹,你咋听不进我说的话哩?你看你现在的身子骨也不硬了,走路又不方便。”孝文捂着发烫的脸,气得眼珠子都瞪了起来。
“娃娃啊,这辈子爹没啥想法,就等着你能在人前站一站,你光显了,爹老脸也有光,咱老魏家更是祖上积德啊!爹放了大半辈子的羊哪,没文化,活活一个粗人,人家咋说哩?说爹是捅羊屁股的人,是上不了台面的。爹也知道,你嫌爹,爹没给你长光,可是爹不怕,爹就是想让你好好地活着,给爹争口气,也让别人看看,我魏三,一个放羊汉的家里也能供出个大学生哩。爹不想让你也步了爹的老路,咱没资本,就得自己拼,你考上了大学,才有更好的出路哩。”
那晚,魏三说了很多很多,说了牛娃子,说了梅娘,也说了老魏家许多历史。
后来,儿子虽然还是不太情愿,但还是收拾好了东西,高高兴兴去了学校。 (9)
生活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就喜欢和人开玩笑。
自从梅娘没了,魏三所有的心思全放在了孝文身上,虽然脸上老愁苦的不爱说话,可等天黑了,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炕上的时候,他就把梅娘的那张黑白照片拿出来,对着她自言自语一番。他告诉梅娘儿子一天天长大了,他舍不得自己吃穿也给儿子把钱拿得足足的,绝不让他在同学面前寒碜,他还说自己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真的盼望着孝文快点考上大学,那时他闭眼去找梅娘也无愧了。他还会告诉梅娘,李嫂子对他有情,可他不知道怎么办。
魏三的心中一直有一个希望在支撑着,他只等孝文出息了,就真的安心了。
可是孝文没有按着他想像的那样一路顺风着。生活依然没有停止对魏三的考验与锤炼。
“老三,老三,你别吓我,你醒醒,醒醒啊……”李嫂子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看着直挺挺跌倒在地上的魏三,她吓得魂都没了。
好大一会儿,他才缓过劲儿,他气啊,气那娃娃咋就不争气哩,明明答应他的,干嘛又变了卦? 有的时候人的直觉是很准的,其实孝文开学走后,魏三的心也一直不踏实,他就老感觉会出些什么乱子来。
不行,他要去找他,非得把他揪回来。
李嫂子怎么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去,一个半辈子没离开过村子的人,还拖着一条病腿,怎么能让人放心啊?可是魏三像是一头打死也不回头的犟驴,他简单地带了点东西,就踮着那一高一低的两条腿出了村子。
他先去了孝文的学校,具体打听到了原来是和同年级一个同学打了架,被老师训斥了一番,一气之下就出走了,走时还留了字条说一定要混出一个样儿来给别人看。
魏三真的想不通现在的孩子们怎么了,这么小就学着别人搞对象,还为了一个女同学竟然争风吃醋打得不可开交。想想自己,三十好几了还没动过一下女人,也不晓得和别人打个架。他一遍遍思目着这些年的那些碎七碎八的事,心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太惯着孩子了,打小就没舍得动过孝文一个手指头,他也没有多少的大道理给他讲。
孝文就没吃过多少苦,虽然他爹是个放羊汉,可什么都紧着他。梅娘死得早,魏三想着牛娃子那会儿的样子,就像中了病一样,总想给孝文更多的爱。他的衣服没穿过补丁的,也时常换新。在外面读书时老给他多拿些钱,生怕娃娃吃不上,本来娃娃有一个放羊的爹就够丢脸了,再不能让娃娃为别的难活。 魏三一直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反正只要娃娃提出来的,魏三拼命也要办到。可他自己一年四季就那么点衣服,李嫂子说给他做几件新的,他也不让,说自己成天在野外,还有个啥正经。咳嗽厉害的时候也不舍得买片药,还是李嫂子看不过去,把村里的赤脚大夫叫过去输了几天液。
可现在,想那些也没用了,孝文偷偷跑到外面,身上也就开学走的时候带得二百来块钱,能顶几天啊?一想到这些,魏三就急得坐卧不安。
他四处打听孝文可能去的地方,然而那些同学都在上学,他又没有别的可认识的人,能去哪里呢?魏三的嘴上起了两个大水泡,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就用几口水就着饼干解解饥。
除了李嫂子的儿子全全,他也再和别人说不上多少的话,也多亏了全全这孩子,他在那些同学和老师们中一遍遍地打听,终于知道孝文是和不久前认识的一个外面的后生走了,听说那人很有派头,还开着车。
那能去哪里呢?这么大一个世界,到哪里找呢?魏三的脑子像乱麻一样。他趷僦在全全宿舍的地上不停地挠着头,搓着那张老而皱的脸,一声接一声地叹着气。
“叔,你也别太着急上火的哩,我们老师已经报了警,眼看着孝文都走了四五天啦,他们怕出啥意外,更何况他跟着走的那人听说是个搞传销的人哩,学校怕孝文上了人家当哩。”全全给魏三递过一杯水,让他上床歇歇。
“啥?上当?我家文文被坏人骗哩?”魏三的眼里充满了惊恐,他不懂得这个骗代表着什么,外面的世界太复杂了。
“叔,您先喝点水,别把您老给趴下哩。”全全安慰着魏三。
可魏三就感觉嘴一阵阵泛着苦,他喝不下哩,他的眉头紧紧锁着一个疙瘩,也不知道自己家那个娃娃是不是受了坏人的敲打了,是不是饿着。越想,魏三越怕,他紧紧蜷缩着身子,双手抱着肩膀。
“全全,你说不会有啥事哇?我家文文可没受过啥罪哩,要是真让人骗了,你说那个传什么销的是干啥的哩?”魏三不敢抬头,他好像急着想要听到答案,又好像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哦,也……也没什么的,叔,但愿不会有事,既然报警哩,应该很快有消息的。”全全也是个懂事的娃,他看着魏三叔那个样子,感觉他真的好可怜。
“不行,我的出去亲自找找,不能让我娃受了苦,在这里干等着我会急疯的。"魏三不管不顾全全的劝阻,就踮着他一瘸一拐的两条腿没有目标地开始寻找。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户人家,也不知道绕了多少水沟树林。文文丢了,就像把他的魂丢了一样,如果找不到他的文文,魏三真的没法活了。 虽然这个娃娃从小到大没少让他操心,他也从来不敢在文文的同学们面前出现,文文总说别的同学的家长都是开着小车,吃着公粮,人家的父亲都是高大帅气。为这个,魏三没少犯难,他恨自己不能让娃娃长脸,老害得他在别人面前矮一截。 魏三就是一心想供文文上大学,图个好工作,踏踏实实地做人,他也一直认为自己没错,所以魏三能咽下那些苦,只要文文能出息了,嫌他就嫌点吧,谁让自己生就是这个样子哩。 可是文文长大了,心也变大了。他老想着快点离开那个土窝窝,他说凭他的聪明劲儿,到哪里也是香饽饽,他说念书不是唯一出路,现在的社会就是聪明人的天下,他还说他认识了几个很有本事的朋友,可以带着他快点发财,他们有的是门路。 为这个,魏三也没少和他争,他说魏家是本本分分的人,要是他妈梅娘活着的话,也一定不会同意他的这些想法。可是每次都会被文文气愤愤一扔手里的东西,然后说一句:和你无法沟通,我们有代沟,你懂个啥哩? 魏三干瞪着眼,说不出什么。 他本来不利索的腿,更加不利索了,有的时候酸困得实在是拉不动了,可一想到娃娃指不定在受什么大罪,就硬撑着。后来,附近的人家都知道有一个拐子老头在满世界找儿子,他们有的投去诧异的目光,有的也可怜他一把年纪的辛苦。 魏三的嘴唇干裂得像是整整一个夏天没落雨的大地,有人给他端来一碗水让他喝,他喝着喝着就会呜咽起来,抱着头趷僦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他更老了,仿佛一下子老得经不起一点风吹。
等过了十几天,警察把文文给他带到跟前的时候,魏三已经被全全和学校里的老师们一起送到医院,昏迷了两天。医生说他身子本来就不好,人又上了岁数,再加上好几天的劳累,他实在太疲倦了。
可当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叫他:“爹,爹……”时,他哧溜一下来了精神,猛地睁开了眼,他看到了儿子,是啊,是他的儿子。他急着想要坐起来,可因为刚醒,又因为身子太虚,又倒回到了床上。
“文文,你咋啦,你没事哇?你哪里去哩,爹着急啊。”说着,魏三的眼里就流出两行浑浊的老泪来。
“爹,爹,是文文不好哩,文文不懂事。”孝文跪在魏三的床前不停地抽泣,这孩子看来还是心疼这个可怜的老人的。毕竟,这个老头那么爱他,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魏三定了定神,然后微微一笑,他紧紧握着儿子的手说:“没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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