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独爱飘雪 于 2016-5-31 20:58 编辑
早年,父亲的宝贝是家里的扁担。我清晰的记得那根扁担,还有父亲每次挑着扁担离开家门时的情景。
那些年,每年一开春,人们开始为口粮打饥荒,地窖里的红薯没了,粮缸里的粮食见了底,过年时的欢欢喜喜,一瞬间就被拉回到现实里。年好过,月难熬,美丽的春天,却是人们最难熬的日子,俗称‘苦春’。
当时的人们,好像不只是难过,他们反而投入了更大的热情来自救。尽管还是大集体,但已到了后期,政策上有所松动,一些人开始活络起来,也基本是些‘鸡蛋换盐两不找钱’的事情,我的父亲也在其中。他把存了一冬天的高粱杆拉出来,扔进水里,让它们吃透水,从水里捞出后,用刀自上而下分成两半,然后用石磙碾压平整,再去掉里面的瓤,漂亮的高粱杆皮就成了。煤油灯下,那高粱杆皮儿在父亲手里上下翻飞,一张张精美的凉席打编出来了。
儿时的我爱看父亲编席,在我看来父亲编席的技术简直成了艺术,看着是种享受。就这样,童年无数个夜晚,我是看着父亲编着席子进入梦乡的。有几次迷迷糊糊睡的正香甜,我被父亲轻轻唤醒,不知道他往我嘴里送什么吃的,闻到了渴望的美味,我想坐起来,突然‘咯噔’一下咽下去了,是半个荷包蛋。我遗憾的坐在那,使劲咂摸着味道,嘴里只剩下红糖水的味道了。
高粱通身是宝,它的穗去掉籽,可以扎成笤帚、炊帚,最上端的一节光滑漂亮的细杆子可以納成锅盖,放馒头,放饺子,绝对的无污染。一切准备就绪,父亲拿出了扁担,军用挎包里装满了窝头,军用水壶里也装满了水,扁担的一头是凉席,一头是笤帚、炊帚。父亲是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挑着扁担去南方换大米,一趟要用一星期或者更长时间。蒙蒙清晨,我耳边时常响起父亲出门时扁担的‘吱吱扭扭’声,眼前始终是浓浓的化不开的雾,使我不能把父亲目送的更远......
父亲的扁担,一头担着生活的艰辛,一头挑着他对生活的热情,也给我的童年留下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我家世代给人扛活为生,祖上传下来两件看家的宝贝——一把瓦刀,一把抹子。我爷爷当年拿着一把瓦刀一把抹子四处给人家做些修修补补的活,到了父亲这里,他拿起一把抹子一把瓦刀开始给公家做些修修补补的活。
每天晚上,我们坐在门前,支棱着耳朵倾听,还有很远的距离时我们就能听到父亲的脚步声。父亲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们叫着喊着迎了出去,拥着他进了小屋。煤油灯下父亲笑嘻嘻的从怀里掏出两个白馍,一个递给母亲,一个分给我们。
“粮管所管饭,一顿发一个白馍,我吃窝头,白馍给你们留着,您妈胃病让她多吃点,您几个一人分一大口。”
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有烂砖没烂墙’。我初始是这样理解的:就算生活条件再怎么艰苦也要用认真乐观的态度去对待。那些年父亲在外干活,公家拆房后不要的烂砖头都被他拉回来堆在了小院里,突然有一天,他买来了一些新砖块。很快,家里盖起了四间整齐的大瓦房,只是那一大堆烂砖头也不见了,原来是被父亲用瓦刀再次雕琢后都派上了用场,砌在了墙里面。然后,他用抹子端起和好的白灰,再把屋内不太整洁的墙壁抹的漂漂亮亮。
三年前小弟的孤注一掷耗去了父亲多年的辛苦,他又拿起了他的瓦刀和抹子四处打零工,替小兄弟还欠下的银行贷款。父亲说:债再多也有数,慢慢还,总能还上的,年轻人跌跟头也难免,但不能破罐子破摔。时逢村西正修一条高速公路,父亲参加了公路的护坡工作。护坡的活完全是人工,人工砌石头,又脏又累,工资不高,父亲说离家近。三夏酷暑,年轻人都歇了工,而父亲没停下他手中的瓦刀与抹子,毒辣的日头下,他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湿透,身上的汗衫水洗一般。这些父亲还都能克服,最难忍的是双手,因为天天摸水泥石灰,双手有了过敏反应,手背手腕上起了大大小小的疙瘩,痒起来钻心。秋冬时节,风像刀子一样把父亲的双手割开了一道道口子,他用胶布缠上,依然没停下手里的瓦刀与抹子。
“大,别干了!借俺的钱不用还了!”我们看着父亲的手心里难过。
“那哪行!你们也都是一家子,孩子都在读书,负担大。”
三年过去了,父亲终于把小弟弟捅了窟窿的墙壁又给补上了。
我开始进一步理解父亲的瓦刀和抹子,也许光阴的墙壁里砌着困苦,残缺,悲伤,迷茫,连同过错的砖块,可人生的墙壁里却砌着勤劳,善良,乐观,坚强,智慧与勇气,责任与担当,意志与信念,还有自省......
当然,我们才是父亲永远的宝贝。那些年,父亲每次出门回来我们都像过年一样,跑过去先掏他的兜。一次,他从南方换大米回来时,我们老远就看见他褂子的几个口袋鼓鼓囊囊,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有糖吃。这天上午,父亲准备出门,关上门后,先过来看看院子里玩耍的我们。他突然诡秘道:“还有了十二个糖,今不许吃了,留着明吃,再敢偷吃,回来耳朵给你拧掉!”
父亲走了,一群‘小老鼠’进屋了,东瞅瞅西看看,父亲会把糖藏哪里呢?父亲不会把糖藏在母亲常放过的地方,他肯定比母亲聪明。突然,我眼前一亮,床前的那根搭衣绳还微微晃悠。我找到了父亲的上衣,再找到他的裤子,几个口袋都陶陶,掏出来一把糖。我们笑了,把糖放在地上准备分吃。“1,2,3,4,5。”我数道。
“12345,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饭,专吃大坏蛋。”弟弟跟着唱了起来。
“咋数哩?”
“12345,上山打老虎。”
“1,2,3,4,5,6,7,”
“6,7。”弟弟跟着念。
“8,”
“8,9。”
“对了,8,9不离10了。”
“不对,还有两个呢?”
那俩放哪里呢?我们仔细地翻找起来,半天也没找到,我们准备出去。
木门后挂着父亲的军用水壶,就在我关门时水壶一晃荡,我听出了异样的声音。取下来摇一摇,我们都笑了,里面呼啦啦响了起来。
大点后,我和姐姐给他洗衣服,他每次丢给我们衣服时,都会诡秘地笑笑。我们慌忙翻口袋,一毛,两毛,三毛,还有几个五分的钢镚,我们乐不可支了。
去年秋天收完花生后,父亲拿出来一大堆衣服让我洗。当我掂起来他的一条裤子时觉得不对劲,有点沉,一晃还哗啦啦地响,倒出来一看,块儿八毛的加起来十几块。父亲蹲在院子里摆弄着玉米,头发白了,背也有些驼了,和我儿时看到的他一样,嘴咧着,诡秘地笑着。我望着他的样子,眼睛一热,却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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