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我是风 于 2016-5-11 23:28 编辑
刘玉玲后半夜才到家的。过一会子,灯灭了,房里传出一声接一声的啜泣声。
一只猫被惊动了,“唿”地窜上房梁,对着夜空“喵呜,嗷……”叫得觉轻的人毛刺刺的。
刘玉玲早就该回来了,她绕着火车站整整兜了三天。车站边的每一条巷子,每一辆出租,每一个人,她都问了,没有,儿子小刚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了无踪影。
农闲季,她贩点水果到车站跟前卖,挣点钱补贴家用,小刚才四岁,吵着要跟妈妈一起来,死活不肯去奶奶家,拗不过,玉玲就把儿子放到板车上跟水果一起拉来了。
城管来得有点突然,她正跟一旅客称梨,一回头,俩大檐帽已经扑过来了,她摞下秤拉车就跑,钱都没来得收……等她回头来找小刚的时候,怎么也找不着了。有俩摆地摊卖旧书的人说见着一男的抱着个哭得直抽抽的孩子打西边走了。
她男人张大柱很快就赶回来了,工也不打了,工钱都没来得及结。大柱每天骑着摩托车沿着周边村庄找,怀里揣着小刚的二张照片,又听说安徽、山东、福建那旮旯买孩子的人家多,他买张火车票就走了……
大柱再回来的时候,脸黑瘦黑瘦的,头发像一蓬刺,两裤腿像打了石膏,直直的硬硬的,风里雨里趟着,裤子多少天没洗了。脸面上的变化倒不打紧,主要是精神气儿泄了,本来干啥事都竖得挺挺的主,现在萎成一团儿,怂成一堆儿。
刘玉玲端着一碗饭挟二筷子菜坐到灶下默默无声地吃,大柱坐在饭桌旁愁眉苦脸地吃,再不就是啜二口老酒,长吁短叹着。孩子没了,这个家的温热气儿也没了,所有的物件,所有的活物,都结了冰,冷清清,死寂寂的。
大柱也不大跟玉玲说话,说什么呐,说啥都没意思。做什么吧,做啥都没劲,俩人也不出去挣钱了,挣钱干嘛,以前都是攒着给小刚上学用的,娶媳妇用的……
大柱在家呆着老觉得一口气堵着,憋得胸脯子疼,实在忍不住就一口气跑十几里路,冲到一个山头上,冲着黑黢黢山头喊“小刚,小刚……”
家跟坟一样,玉玲有点撑不住了,她苦,哑子吃黄连那种苦,别人的苦可以跟人说说,往外倒倒,她可说啥咧,小刚是她手上丢的,任谁对她只有埋怨,恁不小心,活孩子给看没了。
“孩子是我丢的,俺对不起你们老张家,离婚吧。你再去找个姑娘,再生一个。”
大柱摆摆头,摆摆手,“不怪你,怨命。”
以前存的几万块钱很快花光了,大柱除了种地,偶尔也跟着玉玲去摆个摊啥的,只要挣了点钱,他揣上就走,找儿子去了,大海捞针也得捞啊,找找,小刚兴许能回来,不找那是一点光景也没得,漆黑的。
大柱再回来的时候,脸上的肉身上的肉全干了,像骷髅上蒙层人皮。玉玲抱着纸片儿一样的男人哀嚎“咱们一堆儿死了吧,你不活,俺也不想活了。”
大柱垂着头,啥也没说,晚上爬到女人身上干了一回,干完就下来,自顾自睡去,过几天又干一回。女人知道大柱咋想的,他是找儿子找死心了,看能不能再播个种……不种点啥出来,他和她都成活死人了。
半年没动静,突然有一天女人干呕不止,怀上了。晚上整了二杯酒,大柱看着女人的肚子,嘴角第一次往上扬了扬,女人抿了抿唇,多吃了半碗饭。
大柱出去找儿子的频率低了许多,大概二年才出去3趟。小女儿找找已经满地跑了,长得跟花枝儿一般,小嘴也会说“爸爸,我长大了也帮你找哥哥。”大柱就抱着她,去村里小卖部买吃食儿。
大柱的病来得很猛,一倒下人就不行了,肝癌晚期。他没打算去医院治,也没钱治,有钱也不治,给玉玲娘儿俩留点口粮。借啥钱呐,她娘俩以后的日子可难哩。得这病总是要死的,无非是早死二天,大柱很想得通。
“小刚要是回来了,让他去坟前叫声‘爹’。”大柱临终时只说了一句话。
找找很早就知道自个名字的寓意。玉玲告诉她,好好上学,上大学赚大钱,去大地方找哥哥。她打小就比别人家的孩子多了一层责任和担代。
光阴跟流水似的,找找从小学中学,现如今,参加完新生军训,她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
她知道有个宝贝回家网站,她向宝贝网上传了小刚的像片,又依程序带母亲去当地派出所采集了血样和DNA,她同时也向央视“等着我”大型寻亲栏目递交了寻亲书。
在“心动了”的舞台,在和倪萍大姐温柔而又煽情的对话中,刘玉玲痛哭,“他爸死了眼睛都没闭上,想儿子,活活想死的,累死的……”
找找扶着妈妈,两双手一起摁向“希望之门”的按纽。
依靠单个人的力量去茫茫人海寻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依靠组织和国家机器的力量就不同了,在网络信息四通八达的电子时代,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找一个大活人,也不过如篦子拢头,一捋而过。
可是,也不是百分百能找着啊,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不确定因素和没法预算的灾厄。
门缓缓打开了,一个军人走出来。
找找尖叫一声,这个人她认识,教官,军训时那个不苟言笑而又英武阳刚的的教官,谁还开玩笑说他们俩有夫妻相来着。
他直接走到玉玲跟前,双膝跪下“妈——”
玉玲瞬间崩溃。多少年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轰然倒塌,她就像一个在塌了的房中被砂石瓦砾掩埋的濒临死亡的人,在黑暗中苦苦挣扎了许久许久,眼看着撑不住了,眼看着没气了,眼前亮了……
小刚童年是在福建一户农民家度过的,故事很老套,这家人只有一个闺女,没儿子,就买了一个。养母对他不好也不坏,饭吃不饱能裹腹,衣不保暖能蔽体。养母对亲生闺女也比他好些,早餐他是一块钱,闺女二块;零食闺女能吃个够,他只能尝个味。小刚知道自个不是亲生的,爹妈在远方,要找着他们,找着暖和和的亲人和亲情,他得拼。
养母没给他机会,高一他就缀学了,扛活赚钱养家,他不曾放下过书。三年后,他以社会青年的身份考上了军校。他开始寻亲,四岁孩子,模糊的记忆,他隐约记得母亲给他做过的一碗蛋炒饭,吃得好饱,饱得直打嗝。
找找抱着哥哥又哭又笑,“我第一眼见到你就亲来着,去了一个暗恋的偶像,得一个亲哥哥……”
小刚在大柱坟前长跪不起。
吃个团圆饭是多普通的事,搁这家人身上,得千山万水,得生离死别,才有眼前这一幕——一家四口各踞一方(大柱那边摆着他的一张像片、一双筷子、一个酒盅),围成个圆,吃蛋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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