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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原创中篇】: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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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中篇】:她们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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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13 19:4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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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啼妃 于 2013-2-16 12:24 编辑

 
   楔子
  
 
 二0一二年盛夏。慈城西区。一座陈旧的红砖老屋,是表姐的瓷器作坊。
  
  表姐只比她大一岁不到,坐在一张泛古铜色亮光的毛竹椅上左手执器、右手执笔,正给一批待烧的茶壶坯子补水。她跨坐在表姐的电动车上,嘴里吮着一颗话梅,看着表姐手势优美地用一支细细长长的专用补水毛笔在已经成型却尚未成器的茶壶坯子上添上笔笔滋润,她就从电动车上翻身下来,打开放在另一张毛竹椅上的背包,取出一架数码相机,她说,“我来给你拍几张照片,你这样子坐在作坊里做事,又有这毛竹椅子衬着,拍下来蛮有味道……”表姐这几天天天叫她一起到作坊,其实她对于瓷器什么也不懂,又帮不上什么忙,她原不是很想去的。但表姐说,“你来嘛,陪陪我,我替你茶点都准备好了喔……”青梅竹马的暖意就这样涌上心间。她这样伶仃,无姊无妹,千里迢迢从他乡归来探母,也依然好似客行人间。
  
  作坊里宽大凌乱,放置着许多各种已经烧制好的瓷器和许多尚未投窑的器具坯子。陈旧的红砖老屋屋顶很高,一扇小后门外还有个小院子,但无甚用场地荒废着。因是盛夏,一院子碧草青青在空旷的蓝天底下,期期艾艾地蓬勃着,也是一种寂寥却又盛大的生命力。它们虽也见得着天上白云飘扬,可这衰废的院子里,没有一只蜜蜂儿飞来,蝴蝶更不眷顾。没有万紫,没有千红,这满院子的碧绿,简直像一捆百十年前的大额钞票,曾经给谁久久蓄藏着一张也舍不得用,而今,却好端端化作了一堆废纸。如何甘心?怎能瞑目?
  
  作坊的两扇大门开着,风穿进来,直往后门院里去,打个飘忽,又无声地转身,又从前门穿出去了。她忽然觉得这风是一个笑嘻嘻的女子,她笑得伤心。背脊上陡然生凉,这盛夏的微凉,本是难得的,她却感到有些不支。
  
  “你自己端茶喝,是祁红,想必这下该凉了,正好润喉。”表姐说。她对她是这样体贴细致,一如幼年。连得她不喝绿茶,表姐也记得那么牢。她“嗳”一声,把青花茶杯端起来喝一口,感觉那如甘如醇缓缓往四肢百骸里去。光阴,光阴,若是光阴也可如这祁红,慢慢地有味,慢慢地不老,该多么好。她终于觉得,自己是喜欢这红砖老屋的瓷器作坊的,因为,它像过去从前。
  
  过去从前,她是外婆的极致宠儿。十七八个孙辈男女,外婆的眼里心里,除了她,没有别人,半点没有。这祖孙情是叫人恼恨眼气的,也是没道理可讲的,她和她就是这样投契。表姐其实是她最小的表姐,和她算得同龄,表姐是外婆的孙女,她只是外婆的外孙女,可她是如此不同凡响。表姐是唯一不恼恨和眼气外婆宠她的人。她和她一起宠她。也是这种夏天,屋顶很高,还有琉璃明瓦,阳光从明瓦里一格一格照进房里。鼻子里闻得到院子里青草碧绿的香气,还有花香鸟叫混作一起,是特别丰盛的人间气味。
  
  “嬷嬷,鸿妹还么起来吗?我替她煎包买来了。”是表姐,她让鼻子里又添了浓浓的煎包香气。表姐是甘愿为她跑腿买早点,而自己无食的人。表姐是甘愿替她将牙膏挤在牙刷上,又给她的嗽口杯里兑进一半热水的人。表姐喜欢看她穿白衫蓝裤,喜欢用外婆那把木梳子沾一点口水,将她的的短发认真仔细地梳成乌黑光亮的三七开。“妹,你要是戴一副眼镜,会更排场。”那时,表姐这样说。过了几年,她果然戴起一副眼镜。表姐见了,拊掌大笑,说,“真是好看。”接下来简直像不甘落后,表姐也戴起一副眼镜。
  
  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外婆都走了二十几年。她还是穿着白衫蓝裤,戴着眼镜。她跨坐在表姐的电动车上的样子,会否还剩一点点当年的英俊之气?“云,你怎么现在眼镜倒不戴了?”她沉在某种情绪中,问表姐。表姐仍在手不停脚不停给坯子补水,抬起头来一笑,“嗳,我本来就是装样子的……”她一笑。装样子有什么不好呢?想戴便戴起来,想褪便又褪了,可她,能够如此吗?不能够如此的,又何止是一副眼镜?
  
  “鸿妹,你真是越长越像大姑母了……”表姐说。
  
  “我听我姆妈讲,大姑母年轻时候,眼大鼻直,小口似樱桃,美得娇滴滴……”
  
  她把上半身撑在电动车上,听得笑起来,“呵呵,你看我哪里娇滴滴?”
  
  “嗳,鸿妹你娇滴滴倒不是,不过你是同大姑母长得像的嘛,眼大鼻直,小口……嗯,你的嘴稍稍大一点哟,你也很好看的,是了,鸿妹你有一点点男子气的排场……”
  
  她不再作声,面有得色。脸上连着耳根,也渐渐热了。
  
  母亲是个美人,是素有公认。她长得再像母亲,其实还是比不过的;母亲气韵里那份娇滴滴,她今生今世,只怕也不会有。所以她也不会有如母亲一般的好命运。有的时候,她简直要妒忌自己的母亲了。她的父亲,是她的丈夫,呵护宠爱了这个娇滴滴的美人一辈子。一辈子只爱她一人,对她身心忠贞,他令她膝下儿女双全,又将家中财政拱手,唯她独权。凡是别的女人可能会在爱情婚姻中受过的罪,吃过的苦,她母亲几乎一样不沾。饶是如此,母亲却并不宽厚惜福,她总是郁郁恨恨的。她有一点嫉妒母亲的好命运,也有一点不屑母亲的不知足,娇滴滴而不大气,总归是有短处打了折扣的。可是父亲死后,她却自动接力上去呵护宠爱她的母亲,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法。她只是她的小女儿,可她觉得,她母亲也觉得,她还是她最宝贝的一个小儿子。
  
  然而就在这一天,在表姐的瓷器作坊里,表姐用那种“我听我姆妈讲……”的调子,慢条斯理地披露了一种刻骨伤心——那是一种终生不愈的刻骨伤心,属于娇滴滴的女人。
  
  “我听我姆妈讲,大姑妈年轻时人长得好排场,眼大鼻直,樱桃小口,美得娇滴滴……她十六岁就结婚嫁人了咯,对方也是个好排场的男子……但是后来,大姑母都……气得自杀投河咯……大姑母和大姑父,其实是二婚头……鸿妹,鸿妹,你怎样了……你不知这些旧事吗?你一点也不知……天啊,我……”表姐终于将手上的补水毛笔放下了,同时也歇了嘴,她朝她望着,很焦急地站起身来。
  
  她好端端跨坐在表姐的电瓶车上,一动不动。身不动,心不动,只有风动。她眼睛直勾勾盯着小门外那荒芜的小院子,一院芳草,合时合令地丰盛碧绿着,却孤寂冷清,像一段过去,过去从来没有兑现挥霍过的锦绣华年。没有万紫,没有千红。蜜蜂不来,蝴蝶也无。她像着了魔似的,慢慢从电瓶车上下来,她走到院子门口,嗓子里忽然一痒,她“噗”地一声,表姐拿了纸巾急切追上来,“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何曾怎么了,怎么也不怎么。不过是一粒话梅核子喷出来落到草丛里去了。”她这样带笑对表姐说。她还是穿着那儿时一般的白衫蓝裤,她还是梳着那儿时一般的三七开的短发,也依旧乌黑油亮。她很男子气地笑着,眼中之泪却滔滔不绝,直流下来。



  
第一章   她
     
  
一九三八年。她是徽州歙县县城里长得婷婷似玉的一个女子,这一年,她十七岁。虽说逢着乱世,可乱世中的徽州水土,依然丰丰饶饶养出这样妩媚动人的女子。
  
  江南三月,烟正濛濛,雨正濛濛。偶有一个晴天,走出重门深锁的闺阁,便发现田埂上、山坡下,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如火如荼疯长出一片铺天盖地的金黄。像是一张苍天恩赐的奢美婚床,也像是一片早早等候着她的华丽坟场。
  
  喜庆的唢呐。鲜红的花轿。就在离开歙县不远处的苍茫天际,似乎偶尔也滚过一声半声战火惊雷,但这一切,与她又有何干系?暮春时节,油菜花开得盛极而衰,一片酴釄。她开了脸,梳起发髻,穿上娇艳的红嫁衣,她袅袅娜娜拜别生养双亲,眼里流着作嫁女的心酸泪水,心里却又揣着当新妇的懵懂欢喜。
  
  新婚恩爱,翁姑和悦。举案齐眉,天作之合。他不但是长得倜傥标致,而且斯文儒雅,对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新娘子,又极尽温存体贴——他是这样一个称心如意的好郎君!她心里感念自己的父母爹娘,是他们生了她养了她,又给她寻了这么一户好婆家,配了这么一位好丈夫。那时候,女子的婚姻好比她一生当中第二次投胎转世,然而这活生生的投胎转世,女子她自己是一点儿自主权也没有的,一切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只有凭着拿命去撞。她觉着自己真是好命!
  
  也曾春花秋月,也曾朝云暮雨。也曾镜中画眉,也曾阶下拾花。新婚的生活,因为夫家底蕴丰厚家世富足,她没有感到半点新妇操劳。闺中的娟秀,依然娟秀,闺中的寂寞,却又早已远走。他陪着她,她偎着他,是天上少有人间无双的一对佳偶。翁姑盼着他们早点开枝散叶,后继有人,她也真真争气不辜负,头一年残春新嫁翻到来年早春锦绣,一只喜鹊便叽喳欢腾着,跃上了这家庭院中的一棵柳树枝头。
  
  虽然也知道是乱世,偶尔也有出过远门的亲邻脸上变颜变色在说,“日本人从北边往咱们南边杀过来了……”可歙县小县城里的百姓人家都像是听了茶余饭后的古事传奇,心里惊一惊,便也一嘻而过。桃李都开过。落红成阵,怎把这离散伤心躲过?她才挨过了日日泛酸呕吐的早孕反应,她家的院门就被日本鬼子炸开了。年轻标致的丈夫挽着一个包袱,携了她飞奔逃窜出来。双双回头望一眼,还是她哽着嗓子冒一句,“咱的爹娘……”她这一句,是念的留在屋里的公婆,也是念的不远处另一户殷实人家里坐以待毙的自己的亲生爹娘。冲天火起,枪声隆隆,日本人的刺刀,将歙县城里晚春的一个黄昏,染得一片血红!她频频回首,恋着父母家园。可她的丈夫只回头了一次,就扯着她一路往前。平生第一次,他大声吼她,“走,快点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其实,他的脸上也淌着泪水,他一边扯着她亡命奔跑,一边断断续续地安慰她,“没有办法……我们逃出来,保住了你的肚子,保住了……汪家的第三代,就……就对得起爹娘了……他……他们不会怪咱们……”
  
  小小的歙县城里一片鬼哭狼嚎,巷子里时不时响起呼儿唤女的凄惨喊叫,又立刻给“啪啪”的枪声弹压下去。有时候,是一阵凄惨的安静,突然的,却有几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寒鸦盘旋在昏暗的歙县县城半空中,它们冤魂索债似地“哑——”“哑————”一声递一声叫唤着。再后来,夹着几声“八格”的牲口怪叫,又是一阵枪声,寒鸦们前赴后继自高空栽落。家家抢夺,户户烧杀。
  
  夜深了,苍白的月亮升上树梢。歙县城里彻底安静下来,现在这是一座血腥空城。他带着她一直躲在距离歙县城南1公里处的练江河边上的巴茅草丛里,他一直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和那个包袱一起。他在子夜时分,牵着她从巴茅草丛里钻出来,然后他自己又返身回去,不一会就从草丛里又拖出了一只小小的木筏。他对她说,“咱们成亲的头一日,我就悄悄藏好了这只木筏,有日子了。”木筏终于顺利被拖进练江河里,孤星冷月照耀着这一对难侣顺水背井离乡而去。
  
  不知漂流了多久,他们从水里逃走,又从水里上岸。从一个破败却又热闹非凡的码头上得岸来,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但有他始终在她身旁呵护照顾,这是满腹伤心中唯一的安慰了。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命,她这一生的倚靠和眷恋。如果不是,她应该早就死在歙县城中。
  
  “你瞧,码头上苦力真多,都穿着草鞋……他们来来往往往船上搬运的是……”她倚着他,终于说得出话了。
  
  “是瓷器,这就是一个草鞋码头。”他揽着她往慈城镇上走去,在她耳边对她说。
  
  果真到处都是瓷器店铺。还看见高耸入云天的烟囱里冒出浓烟滚滚,他告诉她,那是瓷器作坊在烧窑。
  
  “你懂得可真多……”她有些崇拜地表达她的爱慕。
  
  “我们是徽州人,以前爹出门做买卖的时候,我跟过几趟。”
  
  “爹到过慈城?做过瓷器买卖?那……”说到这儿,她看一眼被丈夫紧紧挽在手里的包袱,“那咱们就在这儿做点瓷器小买卖过日子吧?”可怜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未出世,就遭逢这样的惊吓,她是这么急切地想安定下来,回到那种闲散安适的居家生活中去。
  
  “别害怕,你是我的金凤凰,我走到哪儿,都会把你安顿得好好儿的,还有咱们的孩子。”他捏一捏她握在他手里的小手,对她说。
  
  他果然在慈城镇上起了高楼。是那种黛瓦高梁的深宅大院,门楼里进去是一进又一进的厅房,门楼的两横坊间精雕细刻着一幅“百子图”。从前的歙县城里,户户人家都是住这样的徽州大屋,而今,他把徽州大屋建在这慈城镇上,又和她一起在这里生儿育女。她家的炊烟飘散在高高的马头墙上,她倚在美人榻上做针线,她小小的粉雕玉琢的儿子偎在她脚下。她的丈夫生意做得兴隆,持家持得昌盛,她经历了罹难,却也不老,仍然鲜艳娇嫩。他整个人也依旧倜傥标致,又里三层外三层地透出另一种刚硬的男子气来,他正从那深深的庭院外一路笑声朗朗地走进屋里来。
  
  “但愿战事消停下来便好,老百姓也好四下山河转转,通通买卖有无,活泛生活呵……”一日夜饭后,他饮着一壶浓茶,与她促膝谈契。他是多好的一个勤谨尽责的男人呵,可这是一个徽州男人,他的脚步注定了就是用来走天下的,他怎么可能天长地久守家坐家呢?
  
  “我走天下,看天下,赚天下银钱,一厘一毫还不都是要交回来给你?我的屋建在哪,落叶归根的家就在哪。世世代代,哪一个徽州男人不是这样四海跑马的?你就好好守着我们的屋子,守着我们的儿女,也守着我们的钱财……歙县城里那些牌坊,都是表彰徽州女子的哟……”他又这样对她说。
  
  他是要去腾龙四海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因为明知拦不住。她没有告诉他,从小,她就害怕家乡那些为表彰女人而设置的牌坊。而今,他用这牌坊来安慰鼓励她。她像被一块冰冷的石块压住,口不能言。儿子快三岁了,她把他抱着,小小的人儿睡得熟了,软软的小身子抱在她怀里,抵得过一只猫的暖热温度。
  
  他终于离家而去了。他源源不断地寄钱寄信回来。她带着儿子安居在这深宅大院里,衣食无忧。儿子一天天在长大,她却开始觉得房子太大,庭院太深。她常常在盛夏里,也满身满心的冷意。她只有这,二十一二的年纪。真要养一只猫来暖被窝了!她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秋风一起,她便养了猫。


【选自胭脂泪啼妃最新出版小说专辑《寂寞挥发着余香》,谢谢观赏,未完待续】


配乐:张国荣《客途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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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3-2-13 19:52 |只看该作者
新年看到啼妃,真开心{:soso_e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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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3-2-13 19:52 |只看该作者
新年快乐{:soso_e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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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3-2-13 19:53 |只看该作者
看到你就想起那篇参赛的字,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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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3-2-13 21:43 |只看该作者
暮雪 发表于 2013-2-13 19:52
新年快乐

多谢暮雪分享,祝六星的各位朋友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如意吉祥,友谊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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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3-2-14 05:34 |只看该作者
好象有些日子未见啼妃了?先问声好吧,字容细读!{:soso_e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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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3-2-14 09:23 |只看该作者
远去的烟云 发表于 2013-2-14 05:34
好象有些日子未见啼妃了?先问声好吧,字容细读!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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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3-2-14 09:24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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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3-2-14 10:17 |只看该作者
啼妃 发表于 2013-2-14 09:24

呵呵,再见啼妃喜爱的偶像,谢谢{:soso_e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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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3-2-14 10:18 |只看该作者
{:soso_e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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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3-2-14 10:5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啼妃 于 2013-2-16 12:22 编辑



第二章  
  
  她像孩子一样盼过年。因为,每年岁末二十九他就回家了。但来年正月初五,他便又出门走了。儿子盼爹,她盼夫。一年到头,就这么盼,就这么守。
  
  儿子启蒙往学堂里去了。长长的岁月,深深的庭院,四季寥落,陪着她时间最多的,是那只猫。一只毛色油亮的大黄猫。它就是在她的怀里,在她的被衾里,从一只怯生生的小黄猫,一点点壮硕起来了。那是一只公猫。她这一辈子,都不养母的玩意儿。
  
  他一年到头,只在家里住五、六夜。这五、六夜,她是不把猫抱上床的。她得让他把她抱上床。他变得像做客似的,扭手扭脚陌陌生生。他努力着,汗淋淋的。“一年四季奔波劳碌的,老了老了……”他打着哈哈,找着台阶,从她身上下来。她整个人动弹不得,僵躺在那儿。大黄猫就在这时候用爪子扑在房门上抓挠,挠个不歇,又摧肝裂胆地嚎叫,“嗷儿—嗷儿——嗷————儿————”他喘匀了气息,在枕头上扭头看一眼她,“那畜生嚎个什么?”她仍直挺挺冻在他边上,答不得话。他又再看一眼她,便侧过身管自己睡了。她一动不动,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他看她第一眼是审她,他看她第二眼是唾她。周身的血总算暖过来,“哗哗”流动。她睡在他边上,还不如搂着一只猫暖和。他不如一只猫。她用一动不动的方式,把心里的恨恨唾骂砸向他!于是,她也侧过身,管自睡了。
  
  大黄猫还在不停地用爪子抓挠房门,也在不停地凄惨嚎叫。她和他各自侧身而睡。他到底是耐不住了,一掀被子,鞋也没着就下了地,他“豁啦”一声拉开房门,抬起一只敦实的赤脚板就朝那只猫下死劲踹去!“我还没死呢,我让你挠,我让你嚎……”那大黄猫吃了一大脚,嘴里发出“啊啊——嗷儿——”变声的怪叫,便一团儿跌出门去,却只一刹那,它便又猫须倒立眼露凶光“嗷儿——”一声反扑进来,它像一头拼杀的狼似地腾起身子张开爪子扑向他!他张开一双手去挡猫的时候,心里一声叹息,完了,我死在这发疯的畜生手上了……却只听得不轻不重一声呵斥,“小黄,不许闹!”,它便乖乖收了爪子敛了凶相,团成极温顺的一团,俯伏在她脚下,它嗓子里低声“呜儿呜儿……”地,也是极委屈哀婉的调子。他看着她犹豫了那么一刹,便蹲下身去,抱起了那只肇祸的大黄猫,猫立刻不哭了。他感觉汗从脊梁骨的骨头缝里冒出来,他想回到床上去,她看到他的背影不易察觉地趔趄一下。
  
  这一年,他大年初三就出门了。残雪未化,新春未醒。她牵着儿子,抱着猫送他到门口。他和儿子亲昵一番,最后,看她一眼,又看看她手上抱着的大黄猫,他说,“你就和猫过着吧。”然后他戴上帽子提上箱子就走了。
  
  她在他走后,临到他该回来的又一个春节前,几次三番赶走那只大黄猫,但怎么赶它都认得回来。最后,她不得不狠心让集市上卖肉的鲁屠夫把大黄猫拎走。鲁屠夫说,“猫肉又不入口的,只可惜这闪光光一张猫皮……”鲁屠夫的话招下她的眼泪——这猫的好处,唯有她知!不知咋地,她为大黄猫落下眼泪之后,眼前又耸起他曾给她说过的表彰徽州女子的牌坊,一排接着一排前赴后涌简直像坟墓一样,里面埋着的都是女人吧?自己到底也是和这牌坊有密切关联的,将来百年后,总也希望有这么一座体面的坟墓分给自己住。可她现在还是活人哪!
  
  然而,他从那回走了以后,三年没再回来。钱寄回来的比从前更多,信改写给儿子。头一年,她身边没有了大黄猫,空等。第二年,她忍着没再养猫——养得起,伤不起呵,还是空等。第三年,她又养上猫了。一只小黄猫,在她怀里,长成了一只和从前几乎一模一样的毛色油亮的大黄猫,好像借尸还魂来讨债。
  
  第四年春节,他手上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回家了。在徽州老屋的大门口,她抱着那只毛色油亮的大黄猫倚门站着,她听见他温和地调教着孩子,“燕儿,这是你娘,快喊娘!”娇滴滴脆生生的声音,便不认生地喊了一声“娘”。她热泪滚滚,转而笑容满面。她什么时候开始养猫,他就什么时候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生了这燕儿。
  
  他过了年,还是初五就出门。出门前,他对她说,“燕儿是咱的闺女,她得是好门好户出来的小姐——得和你似的——我的掌上明珠,就交给你调教了……”她又应他不得。他还是对她好的,他如此煞费苦心,他还是想给她在徽州牌坊留一席位置。可是,她还活着哪!她还只有二十六、七的年纪。
  
  儿子倒和这燕儿妹妹相处得好,没事的时候牵着她去弄堂里玩儿,又一起在天井里养鱼儿,又手着手教她写毛笔字。燕儿妹妹只是怕那大黄猫。大黄猫奓开一身黄毛,瞪圆了眼珠子朝她看的时候,她便忍不住也浑身汗毛孔张开,接下来就“呃呀——”一声吓哭了。燕儿妹妹吓得直往哥哥怀里钻。有那么几次,她见儿子紧紧地搂着这娇滴滴的受了惊吓的燕儿妹妹,嘴里安慰着她,“别怕,那是咱娘的心肝宝贝呢,它不咬人,燕儿妹妹不怕哈,有哥在呢……”她竟然从心里头也涌起酸和恨!这婊子养的货!她的娘抢了她的男人,和他在外头满世界快活,现在——现在这婊子养的小婊子货,要我给她喂吃喂喝——把她一日日养大了,她又要霸占我的儿——她邪入心魔了!她便蹿上去一把拉开两兄妹,将那件花绿绿的小褂衣衫往自己这边一扯,又将那两根朝天小辫子里的其中一支,加些力气牵着细脖子一扭,燕儿一张惊慌的小泪脸便对着她了。
  
  “说,你是怎么来的?”她声并不高,但却咬牙切齿的。都是反复练了多遍的,燕儿那怯生生的声音就答道,“我是婊子养出来的……”
  
  “婊子养出来的是么东西?”
  
  “是小婊子货……”简直对答如流似的。无人得见时,对这燕儿的训练算是凑效了——她掐人有一种本事,让皮肉不伤筋骨伤,任是大人也吃不消,何况五六岁一个小姑娘。她都不知自己怎就在这天长日久的熬煎中练就了这门独家秘术。这独家秘术用起来,让她有快感,也有愧疚感。再加上儿子半大不大在边上一仗义,“娘,够了,您别对着燕儿一个孩子……她懂什么呀,她还不够可怜的哇!”她就又咬牙切齿恨上了自己!我这是个什嘛东西!我这叫干的什嘛事情!恨不得摔上自己几个耳光!她的眼泪泉水一样涌出来,又蹲下身子,把那件伶仃无辜的小花衣衫往自己怀里一揽,“燕儿,燕儿,是娘不好,娘对不住你,娘不该……”燕儿挨她的掐多少趟数了,学了乖,却不恨这好看的娘。燕儿眼看着娘好好地就哭了,她就哭不下去了,她伸出一张嫩嫩的小手掌,替娘擦眼泪。她更加撑不住,一把搂了燕儿小小的身子在怀中,干脆放开哀声,“哦呃呃呃……燕儿啊,娘的心肝儿啊……哦呃呃呃呃……”一直乖顺地俯伏在她脚边的大黄猫,不知就里,以为是燕儿这小姑娘欺负了她,便又忽地从地上爬起,弓起腰背,奓开皮毛,对着燕儿龇牙咧嘴目眦尽裂——它总是和她前世有仇似的!这一回,她一脚就把大黄猫踹了个老远!
  
  她厌恶着燕儿,恨着她;她又心疼着燕儿,爱着她。燕儿就在这深宅大院里,沐浴着这位好看的娘这份复杂的情感,一天天慢慢长大了。
  
  然而,燕儿八岁的那年暮春,她在底楼厨房边上一个小厢房里洗澡的时候,那只彪悍壮硕的大黄猫袭击了她!它蹿进房门,冲着赤身裸体立在木头澡盆里的燕儿飞扑上去就是“嗤啦”一爪子!大黄猫的利爪抓在了燕儿尚未发育白璧无瑕的私处!血糊刺啦的都是外伤,但燕儿受了那大黄猫一爪子之后就晕过去了,醒来后人就开始发高烧。就是她,催着燕儿在天断暗前把澡洗了。连洗澡水都是她亲自给兑好的,换洗衣裳也是她给燕儿准备好,摆放在厢房里一张毛竹椅子上了,香胰子也给燕儿拿好了,毛巾是新的……然后自己就到厨房准备晚饭去了,因为儿子下学就快回来了,大黄猫一眨眼离了自己眼前,她竟也没在意。她心急如焚,懊恨交加!连着换了几个郎中,汤汤药药灌了不知多少,小燕儿还是在第七天头上咽了气,可怜这孩子,一双眼睛里布满惊吓的泪水,怎么都不肯闭上。
  
  燕儿这种幼年夭折,叫做“惊怖而亡。”


【选自胭脂泪啼妃最新出版小说专辑《寂寞挥发着余香》,谢谢观赏,未完待续】

配乐:张国荣《一片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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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3-2-14 13:25 |只看该作者
欢迎楼主————————————————{:soso_e163:}{:soso_e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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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13-2-14 21:38 |只看该作者
{:soso_e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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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14 21:38 |只看该作者
{:soso_e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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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13-2-14 21:39 |只看该作者
我觉得字的颜色换成蓝色或绿色会好一点,个见{:soso_e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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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13-2-15 08:49 |只看该作者
苏力 发表于 2013-2-14 13:25
欢迎楼主————————————————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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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13-2-15 08:50 |只看该作者
欣赏超然 发表于 2013-2-14 21:39
我觉得字的颜色换成蓝色或绿色会好一点,个见

新年快乐,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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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13-2-15 09:16 |只看该作者
引人入胜的章节,再读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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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13-2-15 10:09 |只看该作者
精致的如薄瓷的语言,舒缓的味道穿过光阴,徐徐 向我们走来,宛若着了旗袍的爱玲,诉说着旧时 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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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13-2-15 11:33 |只看该作者
{:soso_e181:}啼妃在此一并多谢各位文友阅读分享,希望你们真心喜欢我的小说,我的配图,我的音乐,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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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13-2-15 11:3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啼妃 于 2013-2-16 12:20 编辑



第三章
  
  
已经解放,是新中国新社会了。他把燕儿领回来交代给她的那一年,就解放了,但燕儿却没了。
  
  儿子给他去了信,他头一次在夏天回来。他一路紧赶慢赶,到家的时候,燕儿都出了七。夭亡的孩子,又死得那么不祥,是没有墓地睡的。她给他留了一件燕儿的花衫褂。他把那件小小的花衫褂捧在手上,一双手悉悉索索抖着。他在泪光朦胧中仿佛看见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就穿着这件花衫褂立在他眼前,她正调皮地冲他招招小手,然后天真一笑,“爹,我走了……”这小人儿就神仙一般穿云度月化烟而去。他把一张满是泪痕的沧桑男人脸埋在花衫褂里,半日,只迸出一句,“乖女,是爹害了你……”她站在他身后头,如五雷轰顶——他这样冤枉她!冤吗?冤,是不冤?冤?不冤?冤……不冤……无论冤不冤,她和他现在一样,彼此是这样怨!
  
  大黄猫还在。她是特特地留了它等他来处置的。她心里也对它说,别怨我才好。她把它抱到他跟前了。它像有罪一般自动自觉从她手上纵下地,伏在他脚下。一如当年某晚的某个情节,他飞起一脚,就把这只毛色油亮的大黄猫从厅房踢到了天井!想是有些疼,它跌堕在天井的地面上后忍不住发出一声克制的呻吟,“噢——”它趴在那儿,并不跃起还击,它不是无力还击。他从厅房蹿出来,对着它接二连三下死劲又踢又踹,嘴里切齿骂着,“你还我燕儿来,你这下流的畜生……”她几乎看不过去,——也听不下去,又挪不开步子。它受着他的践踏和辱骂,半点动作没有,喉咙里渐次“呜儿”半句也是身不由己,它想快点死吧快点死吧,快点死了我也少受几脚踹,可偏一时死不了!他都踢踹得喘上了,它还没断气,伏在地上抖着一身带血的黄毛。它忽然勉强抬起脖子来,眼光便对着了他,它仿佛在哀求,你给我个痛快的吧……他给它看得怒从心头起,他跳起双脚,整个人纵到它身上去!他在它身上连踩带跺,最后猛地,一脚用力踏在它头上,狠狠地,踩住,不放——狠狠地——用力——!它最后轻松了,它眼里的余光看不到站在边上的她,它眼里涌出一颗泪来,它“嗷儿——”啸出长长的一声,断了气。她顺着厅房的门溜到地面上去,她把一泡热尿溺在身上。
  
  她这时候后悔没有死在一九三九年的歙县城里。这已经一九五二年了。是新中国的新社会。她也有三十一二的年纪了。要这么苦,这么长的命做什么?
  
  他走了。出门的时候招呼也不和她打,她也不再到徽州大屋门口去送他。儿子有爹的肩膀一般高了,虚岁十三。儿子把爹送到门口,又要往弄堂外送,他止住了儿子。“我的儿,你要成器。替我好好照顾你娘。”他对儿子这样说,他看着儿子眼泪汪汪对他点了头,才放心走了。
  
  不再养猫。漫长的冬夜,她睡在四尺半的大床上,冷到背脊心里。垫了三条新棉花被,盖了两条新棉花被加一条骆驼毛毛毯,她仍是一味冷得哆嗦。房子太大,院子太深,她觉得太冷。她问儿子睡觉觉不觉得冷?儿子说不冷,他垫一条盖一条就够了,多了他要燥出汗。儿子有一幅蓬勃生长阳火旺盛的好身板子!她顿觉欣慰。他是越长越像他爹了,五官眉清目秀标标致致的,身量只怕还有长,得超出他老子……她跟他成亲,跟他逃难,跟他生儿,她到底是失去他了。她再也不能失去儿子。老天爷让他因为失去一个在外姘生的燕儿离开了她,但好歹留下了她嫡嫡亲亲的儿子陪着她,这就是老天爷对她的弥补!要是儿子也不属于自己了,她在这深宅大院的徽州大屋里住着,纵是绫罗绸缎一年四季穿着,锦衣玉食一日三餐吃着,又有些什么趣味儿?
  
  儿子对娘好,他心疼她。从小儿,他便是和娘两两相对的时光多。他在厅房的大桌上写字儿,她便靠在边上的美人榻上做针线。头几年,家里厨房原本用了个烧菜的佣人夏妈妈,可他嫌夏妈妈做的菜不可口——可能心里也更愿意除了爹回来,便只和娘两个人守着这座屋子——娘便辞了夏妈妈,亲自下厨给他操劳吃喝。娘原来也是徽州歙县城里殷实人家养出来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娇滴滴的小姐呀!
  
  他喜欢吃娘做的饭菜,但不喜欢娘养的猫。娘夜夜睡到被窝里,都要搂着一只大猫,说是这么样睡不冷。他小时候也睡在娘被窝里,让她搂在怀里取暖。娘养了猫之后,他也赖过几回要跟娘睡一个被窝。他在被窝里拱着小身子,把那只讨厌的猫拱得老远,他钻到娘怀里,扬起小脸来问,“娘,你这样搂着我睡,还冷吗?”娘这时候总是笑笑地搂紧他,腾出一只手来刮下他的鼻子,“你是男娃子,这么大了还缠着要跟娘睡,羞不羞……”“那娘你搂着大黄猫睡,它羞不羞……”他在娘怀里,口齿缠绵地应着嘴,迷迷糊糊要睡了。他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什么凉凉湿湿的小虫子,从娘的脸上,慢慢爬到自己脸上。他努力赶走迷糊,睁眼一瞧——有一回,他发觉那凉凉湿湿的小虫子是娘的眼泪水,娘大概搂着他睡太暖和,热哭了;还有一回,他发觉,那凉凉湿湿的小虫子,原来是大黄猫的舌头,它舔舔娘的脸,又舔舔他的脸……再有一回,他在娘怀里睡到半夜给尿憋醒,却发现自己给挪到娘边上了,还盖了另一条被子。娘侧身睡在他身边,她被子里有个东西拱上拱下,攻上攻下——不是那大黄猫,又是谁?娘都给它闹得喘呼起来了!他呼啦一个鲤鱼打挺从自己被子里翻身坐起,“哑——”一声哭了。娘立刻止了喘息,那大黄猫也受到惊吓一般,哧溜一声从娘被子里溜走,它跳到地面上,伸出柔软的舌头舔着自己两边嘴角,有些审慎地在黑暗里看着他。娘扯亮了灯,大黄猫反而受不住光亮眯了眼。“怎么了,我的儿……”娘从被窝里抬起上半身,他已站在床沿上,自己把裤子褪了,“尿憋得受不住……”他还是哭唧唧地说。他看见,娘也看见,他的小鸡儿雄赳赳地翘着。他不等娘给他端尿盆,便这样站着、翘着,往地上尿去。他的童子尿高高远远射出去,热乎乎地“嗤”得大黄猫浑身一激灵,它“呜嗷”一声跳起来逃窜了。他尿完了,便借着没睡醒的迷糊劲儿,又钻到娘被窝里去了。他发觉娘没穿裤子。他喜欢搂着没穿裤子的娘睡。他把一只小手掌轻轻放在娘那片毛茸茸的草地上,心里觉得特别安逸。娘总是小心翼翼把他的小手掌给挪开,她挪开,他又一甩手搭上去,她再挪开,他再搭上去。娘就不再挪开他的手了,却又把他搂得紧紧地,紧得他喘不过气来。后来他读书上学堂了,娘就不让他跟她睡一个被窝了,她给他另外铺排了睡房,写字的桌子也挪进去。可娘还是搂着大黄猫睡,真叫人眼气!
  
  儿子知道,从燕儿死以后,娘就没再养猫。这几年的冷,她可是怎么扛过来的呢?儿子给她买了个汤婆子,夜里装了暖水递给她,“娘,捂在脚下……”第二天,他见她的脸色还是寡寡白白的。娘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就是现在,也不老,偏她就要这么冷得受不住凋下去么?儿子虚岁十五了,他肚子里很是看了一些恨水文学的章回小说。
  
  “娘,要不,我和你睡,给你暖被窝吧……”儿子很昂扬地对她说。
  
  她想起儿子小时候同他睡的情状,无端地,心里涌起莫名激流,但这激流只一瞬间,便变成几个耳刮子,“噼里啪啦”扇得她眼冒金星。她是这样难,她是这样弱!
  
  “可不行,傻孩子,你多大了?你是男娃子……”她说。
  
  “男娃子怎么了?男娃子阳火盛有热量,我是你的儿,娘,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再说,爹走的时候不是吩咐我了,替他好好照顾你……”儿子,其实是最聪明的儿子,又最有力量!他年轻气盛,三下五除二就解除了自己的心理负担,只剩了要传递给母亲暖热这样单纯的信念,别的一概不管不顾了!他抬出了他的爹,她忽然失笑了,“呵呵,你还记得替你爹好好照顾我,儿啊,你是娘的乖儿……”
  
  他的年轻和阳火旺盛,为她抵御彻骨凄寒,令她回春;而她也再一次喂养给他另一份丰盛甘甜的乳汁,促他壮大。
  
  这徽州大屋深宅大院养出来的心有灵犀的一对母子,他们的世界就是这幢徽州大屋,在这个属于他们俩的世界里,做什么,都是彼此依偎和取暖。
  

【选自胭脂泪啼妃最新出版小说《寂寞挥发着余香》,谢谢观赏,未完待续)】

配乐:张国荣《最冷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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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13-2-15 19:44 |只看该作者
好手笔!{:soso_e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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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13-2-15 19:57 |只看该作者
清水无痕 发表于 2013-2-15 19:44
好手笔!

{:soso_e181:}新年快乐,多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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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13-2-16 12:18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一九六零年秋天。慈城马鞍山北岭一处人家,他们住着坯房改造而成的简陋屋子。
  
  她和母亲各搬一张小木凳在小后院里坐着。母亲手上拿着针线,她手里拿着一把红艳艳的石榴籽儿。那年头,能这么安然地享用一把石榴籽儿是一件奢侈的事儿。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匣钵厂坯房佬的女儿,一家子老小都缺吃少喝的。小后院里夏天也曾碧草青青,虽然地方小,那也是一丛勃勃生机,而现如今,青草早已枯萎,满院凋零。还好,院落上空有一方小小的晴天,看得见秋高气爽的一丝流云。
  
  “姆妈,你放心就是,就算我嫁到汪家去,也会每个月发了工资就马上拿回来交给你……”她对母亲信誓旦旦。
  
  母亲撩起眼皮,爱怜地瞅她一眼。她感觉母亲瞅自己的眼光不仅是爱怜,简直是有一些巴结的意味了。她只有十六周岁。虽说生在坯房佬邵家,但模样周正,气度不凡。她从母亲那儿听古听来的——母亲当年虽不是千金小姐出身,但她一边放牛一边跟着私塾里读书的哥哥兄弟后头蹭学,肚子里很灌了一些墨水。母亲长到十八岁,被她的爹和哥哥兄弟五花大绑送去和自己的父亲成亲,从何家湾一路绑到邵家湾。母亲成亲以后还逃跑过几回,但她逃一回,他们就逮一回,她逃了几回,就被逮回邵家湾几回。她公婆家的大伯子小叔子和她娘家的哥哥兄弟联合起来逮她,那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传说中,好像母亲屡屡逃走和被逮这件事,与父亲无甚相干,他简直无动于衷也无所作为。她每次问及这个环节,母亲的眼光便冷冷地直起来,“他要是个好的,我何必要逃?”接下去母亲就在逃与逮的角力中怀了孕——母亲对她说,“没有办法,我生了你大哥,全须全尾一个大胖小子,我就只好握紧拳头朝自己当胸一拍,从此我活我崽崽的命,生养死葬在邵家湾……”“你那么不愿和我爹过,姆妈你怎么就和他怀了孕?你们怎么就肯让他……”她始终对这个环节上的疑问耿耿于怀。她母亲一听她问及此,便扬手一挥,动作幅度很大,好似用力驱赶赶苍蝇一般,面目表情也极其丰富,但开口解释起来,就只有一个字“嗐……”母亲跳过了这个尴尬的环节,接下去回忆——生了她大哥之后不久,国家就抗日了,总之就是到处都打仗,日子过得不太平了。母亲先是委婉撺掇父亲,后来就如她生了儿子当胸一拍一般豪迈,她做出一锤定音的决定——到慈城镇上去!她从此执政当了他邵家的掌柜。她听了母亲的故事,后来细细思索,母亲婚嫁那个年代,女的嫁到夫家能当掌柜撑门户的不多见,但凡嫁的称心如意的女人,都当不了掌柜。母亲嫁给父亲嫁得很不情愿,所以她当了掌柜。她下定决心,她一定要嫁得称心如意,同时也要当掌柜!
  
  从邵家湾到慈城安居,她父母亲带着大哥也经历了七、八年的战乱流离,父亲就这样从一个邵家湾的菜农变成了一个慈城匣钵厂的坯房佬。她母亲在这艰苦的岁月里,不知怎么搞得,竟然连续不断孜孜不倦地怀孕生养——在她大哥手下,她的手上,母亲就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但都死了,没养活。后来,她出世了,也养活了,母亲便相当宝贝这个和大儿子相隔了十岁的二女儿。虽然,生了她以后,她母亲又接着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但手下的两个在母亲心里的分量都不如她。何况她又越长越好看,就在这坯房佬乱七八糟的旧房子里出落得如花似玉。“你就是像我年轻的时候!”她母亲这么表扬她。
  
  她家里很穷,日子过得很苦。父亲话不多,常给人忠厚老实的印象,但经常赌博输钱。小的时候,她看见母亲动辄瞪眼挥袖斥骂自己的父亲,而父亲一幅龟孙相不敢回嘴,她心里同情父亲,感到很是不平。渐渐大了,方知母亲那样骂人的时候,多半又是父亲不声响偷了她留着买米买油的钱去赌且又赌输了。她就想要是自己一辈子摊上了这么一个男人,她又将如何?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但她还是同情父亲。
  
  家里这么穷,孩子也有四个,她母亲去却一直逼她读书。不要说做饭烧菜,就是家里这种女孩儿应该干的扫地擦灰抹桌子的活儿,母亲都一概不要她干,却分派给比她小三岁的妹妹干,她母亲只要她读书。她不爱读书。本来就因为带最小一个弟弟,入学比别的同学晚两年,偏她又发育得早,一点不像家里缺吃少喝寒门寒室养出来的。读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她丰胸翘臀坐在一帮小瓜小菜的男女同学之间,她实在是感到没脸。在课堂上,她看着那个年轻的国文老师读课文,只见他粉红的上嘴皮子时时磕碰着粉红的下嘴皮子,阅读时发出十分好听的男中音,他又偶尔抬起眼睛看一眼全班同学,然后特别注意地看一眼她,然后就微微一笑,那牙齿洁白整齐就露出来……每当这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像喝了酒似的,晕晕乎乎的。她突然动了想学针线的念头。什么缘由也没有,就是觉得这么拈着细针,拿着彩线,坐在床头或是窗前,觉得这样比伏在桌子上做功课感觉爽多了!她打算做一双鞋。没敢做男鞋,描了鞋样子,就给自己做一双带搭绊的黑色窝绒女鞋吧。可母亲看见她书不念,字不写,怀春小姐似地坐在窗前做鞋,上前劈手就一把给她把那没做成的鞋掳下来丢得老远,“读了书去做女干部,别跟乡下妇人似的做什么鬼鞋,要穿什么样的鞋,将来直接走到百货商店拿脚去量就是……”她母亲对她一直是这样的期许。
  
  五年级,她的最后一个儿童节。其实这时她已经十四岁了。她穿了一条洁白的束腰裤,上面是一件翻领的藏蓝短袖衫,脚着一双母亲给买的粉红色新塑料凉鞋。她兴高采烈去参加学校的六一联欢了。她一路蹦蹦跳跳来到校园,胸口像揣了两只兔子。在学校里,别的同学一瞄她的兔子,她马上就不蹦跳了。别的女生谁也没这两只兔子,就是她有!惹人嘲笑。惹人嘲笑的事儿还在后头。那天那个国文老师也来联欢了,他姓汪,汪老师。那天汪老师不晓得为什么一直盯着她欲言又止。她心里其实对他也是有些好感的,可毕竟他是老师呀,虽然瞧上去,他也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年纪。他盯得她太直接了!搞得她不好下台,干脆不去看她。她马上要上台去表演一个甩彩带的舞蹈了,正在台下练习做着准备。“雅清,邵雅清……”汪老师竟然喊上她了,还鬼鬼祟祟的。她不理他!别转身,一扭屁股!
  
  “哈哈哈哈,邵雅清屁股上开大红花喽……”
  
  “邵雅清,屁股上,开红花……”
  
  “邵雅清,屁股上,开红花……”
  
  她在这一天来了初潮。第一个发现的人是他。他好意提醒她,她不领情。她的白裤子叫她在学校里出了大丑。她无论如何不肯把书读下去了。在一个愁肠百结的逃学的下午,她看见一辆汽车锣鼓喧天从街道方向开出来,驶到街上去了。一问,原来是社会招工。她想都没想就去报了名。报名也不要户口薄。街道的同志问她多大年龄了,她愣了一下,张口说,“虚岁十七。”招工考试原来极其简单,就是一篇作文《我的祖国》。简直像玩过家家游戏似的,她就考上了。街道里敲锣打鼓把报喜的大红花送到坯房佬邵家的时候,她母亲得知她不读书已经考了招工要去上班,当时就脱下一只鞋朝她扔去,她敏捷地一跳,逃开了。
  
  分配工作的时候,给她分的是营业员工种。问她想去卖什么商品?她心里想,卖书吧,图书馆或者新华书店。可以一边卖书,一边看书。她不愿在学堂里读书,可是愿意看闲书。《秋海棠》、《啼笑因缘》、《镜花缘》,她看了很多闲书在肚子里。可她最后被分去站柜台卖布,和书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也好。她是花一样的年纪,花一样的相貌,从此以后,就可以趁便买些便宜的花布头子,多做几身靓衣衫了。
  
  她把头一个月发的工资十八元五角悉数上交给母亲的时候,母亲不再作声斥骂,认了命似的收了钱,又返还给她五毛当零花。然后忽然有一天,小学里的国文老师汪老师,就出现在她家的岭下了。他在等她下班。他手里拿着老厚一本书,是《红楼梦》。他对她说,“雅清,送给你。”她知道他家里有钱,是徽州人,家里母子两个住着几进几出的高头大屋。他又唇红齿白,长得这样标致,和自己十分般配。她的脸热起来,她的步子,却轻快又昂扬地迎着他走上去。
  
(选自胭脂泪啼妃最新小说专辑《寂寞挥发着余香》,谢谢观赏,未完待续)
(配乐:张国荣《为你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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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13-2-17 09:42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他第一次把她领进那座高墙深院的徽州大屋时,她穿着一件新做的粉色碎花靓衫,一条月白色的裤子。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朵开得明媚娇艳的花儿。她的手上又托着一盆小小的太阳花,那是她带给他母亲的礼物——太阳花,温暖而热烈,极其明丽的玫红,好似一簇烨烨生辉的火花。
  
  马头墙这么高,铜环大门这么厚重。只怕,以她一个人的本事,她是爬不到那墙头上去的,连这厚重的铜环大门也未必有力气推得开!爬墙不爬墙的且不去论它,这富贵人家的铜环大门,她既然来了,她就一定得推开,她就一定得进去!
  
  他开了锁,她却果然推不开铜环大门。他笑着上前,她只把手上那盆太阳花交到他手上。她憋了一口气,横着小小的肩膀,用力——拱撞——!她撞进去了,跌在他家的天井院子里,她扑到在地上,“嗳哟”一声叫唤!明亮的阳光从天井上空漏泄进来,照耀着这高门深户的方寸明朗之地。她就伏在那地面上,带笑地“嗳哟”叫唤了一声,便娇滴滴地又喊道,“仕骏,哎……快拉我一把……”她就像那明丽鲜艳又热烈温暖的太阳花,她就这样一往无前地在他的生命中盛开了。他快步上前拉她起来,“快起来,摔疼没有……”他的心中充满忐忑。
  
  穿过天井,穿过前厅。越往里走,她越觉得一股阴凉寒意侵人!房梁那么高,却没有明瓦,光线昧昧暗暗。她的鼻子闻到一股岁月蒙尘轻淡的霉变气味,究竟霉变的是什么呢?房屋?家具?衣衫?好像都是,好像又都不是。她很敏感地反复感知这气味,忽然觉出这是霉变的胭脂水粉的味道!她小时候,曾经偷着打开过母亲那不成器并无几样排头的梳妆盒,里面有一盒廉价的胭脂,一块陈旧的粉饼。她当时很热衷地用那已经发霉了的胭脂水粉将自己打扮涂抹了,并招摇到母亲跟前去——她料着母亲不会因此骂她!果然,母亲看她打扮的那样子,先是瞪起眼睛张大嘴巴,手朝她一指,作势要打要骂,脸上的神情却又在一瞬间变得爱怜怅惘——“死女崽,排场是排场,只那水粉胭脂你娘早不用都霉了……等我崽大了买新的好的使!”便将她牵去洗脸了。和他一同行来,她本来热得很,出了一身汗,连额头上也湿了细密的一层,现在却觉得一路钻进一个阴嗖嗖的地窖里来了,汗还没有干,她却忽然冻得一哆嗦。她一只手上仍旧托着那盆小小的太阳花,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挽住了他的胳膊。她第一次觉出他身体的僵硬。
  
  又跨了两道高高的门槛,一张很大,也很旧的屏风挡住了他们。凑得很近,她才看出屏风上是徽州人家的一座座房屋,还有田间垄下一片片的油菜花,可是成片的油菜花几乎也和房屋一样,一切都是灰褐褐的颜色了。他在屏风前将她挽住他的胳膊轻轻放下去,眼里恳切地望着她,请求谅解的意思。他对她说过,她母亲身体不好,思想也有些守旧。她松开胳膊,微笑地撇撇嘴。或者她是先撇撇嘴,而后释怀微笑。
  
  转过屏风。一张灰褐色的美人榻。一位灰褐色的美人。美人榻最初的颜色的是朱红,靠里一面雕刻着璀璨的百鸟朝凤。现在是灰褐色了,深灰褐色。他的母亲穿着一件青灰色的斜襟大褂,头上还当额勒着一条浅灰白的手绢,正斜靠在美人榻上抽水烟。连水烟斗也是深灰褐色的,只有那烟嘴上一点铜,随着“咕噜咕噜”的声响,偶尔亮起一丝闪,接下来他母亲便张嘴冒出一股烟。她连眼皮也不曾抬起。他轻轻喊了一声娘,便和她双双呆愣站着。她并没喊她。她看都没看见她,她瞎喊个什么劲儿?可是她觉得他母亲脸上的皮肤光滑细嫩,又象牙瓷一般细腻白皙!她直勾勾盯着她看,她发觉她和灰色没有任何关系,也比自己的母亲年轻多了——她简直就像是他的姐姐!她觉得自己蓬勃的身体里不知有哪一处地方开始漏气,又觉得那盆太阳花正在自己手上急剧地萎顿下去。
  
  他母亲终于抬起了头。她是非要等到觉着她漏气了才抬眼看她吗?他母亲抬头望着他们,便即刻眯起了眼睛,片刻再睁开,好似一个长期处在黑暗中的人突然遭遇阳光的那种无法抵挡和不能接受。太阳花的鲜艳和热烈,她是久违了,忽然之间这样扑面而来,叫她如何吃得消?漏了气的她在这一刻周身热血涌动!她出身清寒,但是绝不呆笨,她觉出了自己是有力量的,她的气场带给了他母亲震撼——如同他母亲令她觉得自己漏气一样,第一回合,她们就交手持平!她几乎是忍不住内心雀跃,她喜上心头,更上眉梢,她的笑容趁此明媚上脸,她又一次主动携了他的手,往前一步,微微地颔首躬着腰身,“汪伯母,我是邵雅清。”她很恭敬地呈上那盆小小的太阳花。她觉出他母亲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刹那一闪而过,即刻消失,然后只见她“豁”地从美人榻前立起身子来,往她递过来的太阳花直扑过去,“燕儿,乖女,是你吗……”
  
  盛太阳花的小花盆钵子摔得粉身碎骨!玫红的太阳花像艳丽的尸体横倒在地!她清清楚楚看着他母亲接过才放手的,可是她放手,她便也放手了,毫不犹豫地。谁是燕儿?他母亲为什么喊她燕儿?谁是她的乖女?他母亲为什么喊她乖女?她在困惑中看见他母亲眼里一片热切的怜惜与狂热,她望向她,敏捷地绕过地面上摔碎的太阳花的艳丽尸体,她就到了她面前。她执起她一双手,用一种浸透了思念的贪婪目光通身上下打量着她,“燕儿,娘的乖女,你长这么大了,你总算回来了……”她颤着嗓子,对着她又说了这么几句,眼里的泪便直流下来,虫子一样爬在那象牙般洁白光滑的面颊上。
  
  他慢慢地将他母亲哄着,他母亲便懵懵懂懂似醒非醒地放过了她。他又护着他母亲,像拥着一尊极其容易跌碎的观世音菩萨,他一直将他母亲送到房里去了。留下她一人在这跨了好几道门槛才走进来的地儿干站了半天。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她真想也一走了之了。可她竟然没有勇气独自再一道道门槛跨出去。或者,她心底里还是舍不得他?他终于出来了。他看见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却也没有泪水。她母亲从小不喜欢好哭的孩子,尤其不喜欢女孩子动不动就哭。母亲的刚性教育,无论如何,还是多少都影响了她。
  
  “对不起雅清,是我不好,我没有告诉你。我母亲……她有时候这里……”他一边艰难地开口,一边望着她,他用手指一指自己的脑袋。她理解他的意思。他是说他母亲有时候会神经短路。她问他燕儿是谁?他告诉她燕儿的故事。“你和我妹妹燕儿年纪差不多大,又都长得这么漂亮……这么多年来……娘一直念念不忘燕儿,耿耿于怀,其实我知道她是冤枉的,她对燕儿视同亲生,她不会害死她,不过是那只大黄猫……”他激动起来。她冷眼看着他。他很少激动,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她看出来了,他和他母亲相依为命,他很爱他母亲。他母亲从此以后都会把她错认成那个短命丫头燕儿了么?他母亲从此以后,一见到她,都会短路发神经了么?
  
  她思考着这些问题,心里犯着糊涂,也涌起感动。她感动着,也糊涂着。她还觉得冤枉。她想,这高墙深院铜环大门的人家,也许真不是那么好进来的,又或者,进来容易,出去,便难上加难了。
  

【选自胭脂泪啼妃最新小说专辑《寂寞挥发着余香》,谢谢观赏,未完待续】
   配乐:张国荣《情感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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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13-2-18 09:28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她们
  
  他和她继续谈着恋爱。他已经早就在马鞍山北岭露过面了。
  
  他喜欢吃她母亲烧的饭菜,虽然素朴家常,也没有多少油水,但那种一大家子同桌而食的氛围,是他迷恋的根由。那种大家庭气氛,是他和他母亲两个人怎么都撑不起来的一种烟火气,虽然清贫艰苦,但却热闹而温暖。但她,却是指望早一天逃脱的。除了母亲,她想逃离这个大家庭里所有一切人——兄嫂弟妹,侄子侄女,包括自己的父亲。
  
  有一天他接了她下中班,她闷闷不乐。他猜不透她心里想什么,便送她回家。她母亲见他来了,对他说了一番话,“小汪老师,替我向你母亲问个好。你看是不是找个你母亲精神头好的日子,我们做爹娘的会一会?”他看着她母亲,心里先是一愣,继而赶紧微笑地点头。她母亲不待他有更多反应,又继续说道,“这过秋之后日子头便短,就不虚留你吃夜饭了,天黑你回去路不好走……”她母亲这就下了逐客令。
  
  她对母亲佩服得紧!她母亲说话做事干脆刚正,但同时又细腻委婉,于任何一个拐角全都留了余地。她母亲其实是说,“你找个你娘不发神经病的日子来和我谈你和我闺女的婚姻大事吧,你若没本事把这事儿挑明了让你娘出面敲定,那你们也就别耽误工夫甭谈了。”她母亲称他“小汪老师”,前半截“小汪”体现她身为长辈的尊严,后缀“老师”又赏给他三分敬重。她母亲又说和他母亲“会会”,其实就是指责他身为男方没有主动提亲——她是女方的妈,你家里再有钱,我也不会腆上门去把闺女倒贴给你们汪家——但又没有明说要他母亲上门提亲,话全都说明了有什么意思?我闺女瘸了拐了瞎了瘫了么,我还求你们来把她接到你们汪家去?她母亲不留他吃饭,也更高明——你和我闺女的婚姻大事没确定之前,马鞍山北岭邵家的饭你姓汪的小子暂时就别吃了!也或许,从此就再也吃不着了。
  
  不过一礼拜,他携着他母亲拎着四色果礼到马鞍山北岭邵家来了。
  
  她看着他搀着他母亲从岭下往她家走来,暖暖的秋阳很好地照着他们。他母亲今儿穿了一件天青色的大褂,头发梳成一个纹丝不乱的发髻,黑油油端庄在脑后,她走上这么高的北岭可能微微有些吃力,象牙白的面颊上添了些粉,显得愈加有娇弱风韵。他依旧是一幅唇红齿白的书生样子,脸上的表情添了恭敬小心。他穿着一件浅蓝的衬衣,一条深藏青的裤子,衬衣下摆束在裤腰里。他一手搀扶着,也可以说是呵护着他母亲,另一只手上拎着果礼。她看得呆了,一瞬间感觉这对母子像是正从一幅画里走出来。她家里从上到下没一个可以入到这画里去的人,除了她自己。连她自己,她现在也不那么确定。她一见到他母亲,她就感觉自己不知有哪块地方开始漏气。她需要她自己的母亲支撑她。
  
  “姆妈,快,他和他娘来了……”
  
  “来了便来了,你慌什么。”
  
  她的家很破。坯房改建的房子陈旧、狭小,再加上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一切可想而知。不像他家里徽州大屋一进又一进的屋子,还分前厅和后厅,她家里没有厅,但她母亲今天把吃饭桌子那块整理的很干净——扫了地,抹了桌子,洗了茶杯,冲了开水,从柜橱里拿出平常不轻易喝的茶叶泡了茶——“汪师母,您请这儿坐着歇会”——她母亲在她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从容不迫地礼待他母亲,一点不显寒酸窘迫。她那以老实著称的父亲倒是老早躲出去了,说是见不惯大户人家的太太。
  
  他母亲的眼光环顾了她家一圈,心里也有了数。她冲她母亲点头微笑,又眼风轻轻一掠,带一点点轻蔑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便款款落座。她饮了一口茶——茶倒是不错,也难为他们家——便也招呼她母亲,“邵师母,不必着忙,您也来坐……”她母亲应声就摘了围裙,从边上的厨房走出来——他母亲不短路的时候只怕也是个格外灵醒的人物,她看见她家的厨房烟囱冒烟了——她母亲一边往大桌子那走过去,一边低声吩咐她,“把两碗桂圆水煮蛋端上来……”
  
  他母亲从进她家的门到现在,压根儿就不看她,只和她母亲招呼。他母亲眼不看她,她是做不到凑上去先招呼的,虽然说她小一辈。但现在,她却还得低着头给她端上水煮蛋去,她觉得有点儿委屈。她想,他母亲怎么眼里就这么没我这个人呐?她又一想,这回,眼里没我倒也罢了,可别再把我错当成什么燕儿了。她就把水煮蛋端上去了,双手呈给他母亲,嗓子里低低地却也清清楚楚地喊了一声,“汪伯母……”她低着头看不见,坐在大桌子边上她母亲却看见了——他紧张得几乎坐不住要站起来,又不敢站起来,他一只手撑在桌面上,铺平又拳起,再铺平,又拳起——她母亲心里有些好笑,却也笃定安然。她母亲的做派和仪态,自然他母亲也看得一清二楚,包括自己儿子的窘状。他母亲心里感念着寒门妇女竟也有这样的大家风范,又看这小女子邵雅清虽不如她母亲老辣端庄,大体也差不到哪儿,倒是自己嫡亲生养管教又爱不够的儿子……哎,儿子大了总是要成家的,成家就必然要带一个别的女子到她眼前。他母亲前后心思一转念,脸上早怡然微笑,放下茶碗,从座位上徐徐站了起来。他母亲接过她手上捧了半天的一碗水煮蛋,放到桌上,又亲手拉她至身边,这回是上上下下一顿打量,“是雅清……多标致的一个美人儿,我们见过的……雅清,你上回到我们家,你担待我身上毛病多……今天给你补上……”他母亲一边轻言细语着,一边已从天青色大褂的斜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这就是见面礼了。
  
  他母亲随着儿子上了门,又掏了见面礼,她和他的婚事就没什么枝杈悬念了,他母亲奈何不得自己的儿子。但她还是不知如何处理眼前才最妥当,她不由得又眼睛望着母亲。但她母亲却又离座去厨房给他端那碗水煮蛋了,她母亲端着水煮蛋没到他跟前,他已经离座抢前一步,双手接过,“姆妈,你客气了,我自己来……”他就这样脱口而出算是喊了丈母娘。她母亲也是心较比干十分玲珑的,虽自己是穷家,又是女方,但她包给他的红包,也是丰富厚实的,毫不逊色于他母亲包给她的。他这里披肝沥胆地收受致谢,她那边就也接了红包,盈盈地回礼,“多谢……”后面的称呼,却还是,暂时没有的。
  
  没有倒好!她没有即刻改口称呼他母亲,令她母亲觉得自己闺女还是稳得住有分量的,不失礼,但也不失矜持——万事和顺,却还要防变于万一;又令他母亲觉得,雅清这小户人家养出的女子倒也不是忒顺杆子往上巴结,便又高看了她一眼。他母亲又见她母亲待自己儿子盛大丰厚,这邵家主妇穷而有风范气派,且又心诚意诚,一切坦诚,当下便觉心里一热——若是世间万般情谊皆是如此,我又岂是那刻薄下作的一个?顺手就从自己左手上撸下一个嵌宝石戒指,再加给她。这是额外一出戏了,她不敢接。他母亲竟然几乎因此发急恼怒起来,“雅清,你既然是要进我们汪家做媳妇的人了,我给你一个戒指就不敢要么?以后我首饰盒里哪一样,不是留给你?我汪家庭院里点点滴滴,又哪一样不是留给你……”这话说的,她母亲赶紧给她使着眼色,他也看着她急眉赤眼,她便珍珍重重接过了那只戒指,仍旧是回一声有限的“多谢”。她是不知道,她自家嫂子躲在房里从壁板缝里看着,又听着他母亲说那么些话,艳羡得眼里都要出血了!
  
  中饭便在邵家。她母亲的手艺也是拿得出手的,菜肴并不特别高档,但冷盘热炒色色样样绝不怠慢。他母亲很满意,她品得出她母亲一番心意。但她只觉得家里人多,闹哄哄,不上台盘。自己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且罢了不多说,还有嫂子和她两个孩子,嫂子也不晓得把孩子弄弄干净,鼻子下面全都拖着脓绿的鼻涕,跟着大人人来疯窜进窜出,眼睛都直溜溜睃着大桌子上的菜,要么就下死劲盯着他母亲的脸。这一切都是使她不安和卑微的因素。她不知如何才能做到像母亲那般安之若素。及至饭罢,她那躲到外头去的父亲又回来了,大概是身上输光才想起回家吃午饭这桩轻省生意。她父亲也只伸头缩脑往他母亲面前一晃,露了露一嘴烟牙,便自到厨下去大吃了。她母亲浑然不觉,收拾了桌子,便给他母亲重新泡一杯新茶。他母亲也不虚假,一边喝第二杯茶,一遍饶有兴味地说,“你们家当真是人多热闹……”她母亲回道,“热闹个什么,一屋子都是人,吵也吵死,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指不定且还有得受呢……不过好歹一家人齐全守在一起。”
  
  其实她和她母亲骨子里是一样机锋敏感的人。他母亲明明是由衷地称赞和羡慕,她们却多少总是怕她是暗含讽刺。他母亲对她们这种大家庭的称赞羡慕,远不如他表现出来的让她们感到安然满足。她母亲时刻想着保护自家的尊严颜面,也不伤害别人,但她却又忘记了,他母亲是个会突然就神经短路的人。
  
  “我们家,到年下……二十九吧,仕骏他爹就也该回来了……我们家就三口人,但聚拢了,呵呵,也是齐全一家子呢……”他母亲就接着她母亲的话头往下说了,雀跃地有一点子年轻姑娘的期盼和新媳妇的娇羞。
  
  顿时冷了场,谁也接不上嘴。她母亲朝她望望,她又朝他望望。他早就告诉过她,他十七岁那年,他父亲就死在外头了,是在九江县一个镇子上,他在那儿又找了个女人,却再无儿女。他去探父病,并理丧。父亲临死对他说,我不回去见你母亲了,哪儿死的,哪儿就地一埋吧。徽州与慈城,于这个四处飘荡的男人而言,都是前世之梦了。他父亲是这样看不开,也放不下。
  
  他母亲清醒的时候,偶尔也会记得他父亲是多年前就死在外头了,只留下够养活三辈儿孙的钱财带回家。但更多时候,即使她在其他事情上是清醒的,却在父亲已死这件事上,有些心甘情愿地糊涂着。
  
  自那日一会后,她母亲很严肃地找她说了一次,“钱和戒指都可以退的,这不难为情。小汪他母亲也不是个疯得特别厉害的坏女人,她就是既贪恋这世上种种圆满,又不耐受这世上种种辛苦的那路货,软弱无用又自我感觉好死——你嫁过去未必和她能处长久,我是这么说,咱们是穷家,当初原确实也存过几分高攀的心思,但现今你自己衡量,你到底心里对那小汪是欢喜到什么份上?你铁定了,姆妈才心里铁定,你心里不定称的话,女崽,姆妈倒是劝你,不如先放一放手吧……”
  
  走到这样一个地步,叫她如何放手呢?
  
  【选自胭脂泪啼妃最新小说专辑《寂寞挥发着余香》,谢谢观赏,未完待续】
       配乐:张国荣《你我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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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13-2-19 20:18 |只看该作者
实在抱歉,今天太累了,明天后天也是,连续三天每天清早出门干体力活,稍后几天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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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13-2-19 23:01 |只看该作者
啼妃,见到你好开心!春节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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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13-2-20 15:12 |只看该作者
  呵呵,不好意思,年前年后俗事杂繁,直拖到今日才静下心来读啼妃这篇厚重的小说!难怪暮雪忍不住多次叫好!这字,确实厚重耐读。文字精练雅致,叙事从容大气,那些旧日里小城的故事,如画卷般在读者面前徐徐展开。。。。。。。诚如刘小城老师所言,颇有张爱玲的文风。{:soso_e179:}难得的佳作!期待后续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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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发表于 2013-2-20 20:48 |只看该作者
好看的文。{:soso_e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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