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啼妃 于 2013-2-16 12:22 编辑
第二章 她
她像孩子一样盼过年。因为,每年岁末二十九他就回家了。但来年正月初五,他便又出门走了。儿子盼爹,她盼夫。一年到头,就这么盼,就这么守。
儿子启蒙往学堂里去了。长长的岁月,深深的庭院,四季寥落,陪着她时间最多的,是那只猫。一只毛色油亮的大黄猫。它就是在她的怀里,在她的被衾里,从一只怯生生的小黄猫,一点点壮硕起来了。那是一只公猫。她这一辈子,都不养母的玩意儿。
他一年到头,只在家里住五、六夜。这五、六夜,她是不把猫抱上床的。她得让他把她抱上床。他变得像做客似的,扭手扭脚陌陌生生。他努力着,汗淋淋的。“一年四季奔波劳碌的,老了老了……”他打着哈哈,找着台阶,从她身上下来。她整个人动弹不得,僵躺在那儿。大黄猫就在这时候用爪子扑在房门上抓挠,挠个不歇,又摧肝裂胆地嚎叫,“嗷儿—嗷儿——嗷————儿————”他喘匀了气息,在枕头上扭头看一眼她,“那畜生嚎个什么?”她仍直挺挺冻在他边上,答不得话。他又再看一眼她,便侧过身管自己睡了。她一动不动,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他看她第一眼是审她,他看她第二眼是唾她。周身的血总算暖过来,“哗哗”流动。她睡在他边上,还不如搂着一只猫暖和。他不如一只猫。她用一动不动的方式,把心里的恨恨唾骂砸向他!于是,她也侧过身,管自睡了。
大黄猫还在不停地用爪子抓挠房门,也在不停地凄惨嚎叫。她和他各自侧身而睡。他到底是耐不住了,一掀被子,鞋也没着就下了地,他“豁啦”一声拉开房门,抬起一只敦实的赤脚板就朝那只猫下死劲踹去!“我还没死呢,我让你挠,我让你嚎……”那大黄猫吃了一大脚,嘴里发出“啊啊——嗷儿——”变声的怪叫,便一团儿跌出门去,却只一刹那,它便又猫须倒立眼露凶光“嗷儿——”一声反扑进来,它像一头拼杀的狼似地腾起身子张开爪子扑向他!他张开一双手去挡猫的时候,心里一声叹息,完了,我死在这发疯的畜生手上了……却只听得不轻不重一声呵斥,“小黄,不许闹!”,它便乖乖收了爪子敛了凶相,团成极温顺的一团,俯伏在她脚下,它嗓子里低声“呜儿呜儿……”地,也是极委屈哀婉的调子。他看着她犹豫了那么一刹,便蹲下身去,抱起了那只肇祸的大黄猫,猫立刻不哭了。他感觉汗从脊梁骨的骨头缝里冒出来,他想回到床上去,她看到他的背影不易察觉地趔趄一下。
这一年,他大年初三就出门了。残雪未化,新春未醒。她牵着儿子,抱着猫送他到门口。他和儿子亲昵一番,最后,看她一眼,又看看她手上抱着的大黄猫,他说,“你就和猫过着吧。”然后他戴上帽子提上箱子就走了。
她在他走后,临到他该回来的又一个春节前,几次三番赶走那只大黄猫,但怎么赶它都认得回来。最后,她不得不狠心让集市上卖肉的鲁屠夫把大黄猫拎走。鲁屠夫说,“猫肉又不入口的,只可惜这闪光光一张猫皮……”鲁屠夫的话招下她的眼泪——这猫的好处,唯有她知!不知咋地,她为大黄猫落下眼泪之后,眼前又耸起他曾给她说过的表彰徽州女子的牌坊,一排接着一排前赴后涌简直像坟墓一样,里面埋着的都是女人吧?自己到底也是和这牌坊有密切关联的,将来百年后,总也希望有这么一座体面的坟墓分给自己住。可她现在还是活人哪!
然而,他从那回走了以后,三年没再回来。钱寄回来的比从前更多,信改写给儿子。头一年,她身边没有了大黄猫,空等。第二年,她忍着没再养猫——养得起,伤不起呵,还是空等。第三年,她又养上猫了。一只小黄猫,在她怀里,长成了一只和从前几乎一模一样的毛色油亮的大黄猫,好像借尸还魂来讨债。
第四年春节,他手上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回家了。在徽州老屋的大门口,她抱着那只毛色油亮的大黄猫倚门站着,她听见他温和地调教着孩子,“燕儿,这是你娘,快喊娘!”娇滴滴脆生生的声音,便不认生地喊了一声“娘”。她热泪滚滚,转而笑容满面。她什么时候开始养猫,他就什么时候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生了这燕儿。
他过了年,还是初五就出门。出门前,他对她说,“燕儿是咱的闺女,她得是好门好户出来的小姐——得和你似的——我的掌上明珠,就交给你调教了……”她又应他不得。他还是对她好的,他如此煞费苦心,他还是想给她在徽州牌坊留一席位置。可是,她还活着哪!她还只有二十六、七的年纪。
儿子倒和这燕儿妹妹相处得好,没事的时候牵着她去弄堂里玩儿,又一起在天井里养鱼儿,又手着手教她写毛笔字。燕儿妹妹只是怕那大黄猫。大黄猫奓开一身黄毛,瞪圆了眼珠子朝她看的时候,她便忍不住也浑身汗毛孔张开,接下来就“呃呀——”一声吓哭了。燕儿妹妹吓得直往哥哥怀里钻。有那么几次,她见儿子紧紧地搂着这娇滴滴的受了惊吓的燕儿妹妹,嘴里安慰着她,“别怕,那是咱娘的心肝宝贝呢,它不咬人,燕儿妹妹不怕哈,有哥在呢……”她竟然从心里头也涌起酸和恨!这婊子养的货!她的娘抢了她的男人,和他在外头满世界快活,现在——现在这婊子养的小婊子货,要我给她喂吃喂喝——把她一日日养大了,她又要霸占我的儿——她邪入心魔了!她便蹿上去一把拉开两兄妹,将那件花绿绿的小褂衣衫往自己这边一扯,又将那两根朝天小辫子里的其中一支,加些力气牵着细脖子一扭,燕儿一张惊慌的小泪脸便对着她了。
“说,你是怎么来的?”她声并不高,但却咬牙切齿的。都是反复练了多遍的,燕儿那怯生生的声音就答道,“我是婊子养出来的……”
“婊子养出来的是么东西?”
“是小婊子货……”简直对答如流似的。无人得见时,对这燕儿的训练算是凑效了——她掐人有一种本事,让皮肉不伤筋骨伤,任是大人也吃不消,何况五六岁一个小姑娘。她都不知自己怎就在这天长日久的熬煎中练就了这门独家秘术。这独家秘术用起来,让她有快感,也有愧疚感。再加上儿子半大不大在边上一仗义,“娘,够了,您别对着燕儿一个孩子……她懂什么呀,她还不够可怜的哇!”她就又咬牙切齿恨上了自己!我这是个什嘛东西!我这叫干的什嘛事情!恨不得摔上自己几个耳光!她的眼泪泉水一样涌出来,又蹲下身子,把那件伶仃无辜的小花衣衫往自己怀里一揽,“燕儿,燕儿,是娘不好,娘对不住你,娘不该……”燕儿挨她的掐多少趟数了,学了乖,却不恨这好看的娘。燕儿眼看着娘好好地就哭了,她就哭不下去了,她伸出一张嫩嫩的小手掌,替娘擦眼泪。她更加撑不住,一把搂了燕儿小小的身子在怀中,干脆放开哀声,“哦呃呃呃……燕儿啊,娘的心肝儿啊……哦呃呃呃呃……”一直乖顺地俯伏在她脚边的大黄猫,不知就里,以为是燕儿这小姑娘欺负了她,便又忽地从地上爬起,弓起腰背,奓开皮毛,对着燕儿龇牙咧嘴目眦尽裂——它总是和她前世有仇似的!这一回,她一脚就把大黄猫踹了个老远!
她厌恶着燕儿,恨着她;她又心疼着燕儿,爱着她。燕儿就在这深宅大院里,沐浴着这位好看的娘这份复杂的情感,一天天慢慢长大了。
然而,燕儿八岁的那年暮春,她在底楼厨房边上一个小厢房里洗澡的时候,那只彪悍壮硕的大黄猫袭击了她!它蹿进房门,冲着赤身裸体立在木头澡盆里的燕儿飞扑上去就是“嗤啦”一爪子!大黄猫的利爪抓在了燕儿尚未发育白璧无瑕的私处!血糊刺啦的都是外伤,但燕儿受了那大黄猫一爪子之后就晕过去了,醒来后人就开始发高烧。就是她,催着燕儿在天断暗前把澡洗了。连洗澡水都是她亲自给兑好的,换洗衣裳也是她给燕儿准备好,摆放在厢房里一张毛竹椅子上了,香胰子也给燕儿拿好了,毛巾是新的……然后自己就到厨房准备晚饭去了,因为儿子下学就快回来了,大黄猫一眨眼离了自己眼前,她竟也没在意。她心急如焚,懊恨交加!连着换了几个郎中,汤汤药药灌了不知多少,小燕儿还是在第七天头上咽了气,可怜这孩子,一双眼睛里布满惊吓的泪水,怎么都不肯闭上。
燕儿这种幼年夭折,叫做“惊怖而亡。”
【选自胭脂泪啼妃最新出版小说专辑《寂寞挥发着余香》,谢谢观赏,未完待续】
配乐:张国荣《一片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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