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四爷 于 2015-12-26 19:18 编辑
逃兵
海小芹
夏天很漫长。躲在树荫下,柳叶小鱼一样在光影里游动不停。看的久了,天空也细碎着闪亮起来。眼花了,就低头寻蚁狮穴。寻着,抓一些蚂蚁撒在它周围,用小棍挡着引着将蚂蚁往沙穴里赶,看它掉下去慌乱抓爬,右冲左突陷在沙坑上不来,再用小木棍救它。被救的蚂蚁心有余悸地爬上来,傻愣愣站好一会,然后拍拍触角茫然走掉。这游戏可比天空好看多了。只是趴在地上,样子太难看,衣裤全脏了。
父亲站在路口喊:阿欣!阿欣!阿欣跳起来,跑过来坐在父亲车后座上,父亲问:一个人在草丛里干嘛呢?阿欣笑嘻嘻答:看蚂蚁。阿欣的长腿挂在车子两旁,脚尖能够到地面了。
一辆军用吉普车自泥土路上行来,灰尘悉簌地靠近,车窗摇下探出一顶绿军帽,军帽下一张圆胖脸:老李!这么巧!你怎么还是一辆破自行车?早该换了!
那人嘴巴笑着,眉毛却拧着,眼睛看父亲,也瞟着阿欣。他下车热情拉扯着,邀父亲去参观他所辖的矿场。
父亲将自行车停回家,阿欣紧紧抓着父亲的手,王团呵呵笑:嫂子你就让她一起去吧,去那里女孩子都会喜欢的。阿欣一直看母亲的脸,母亲看父亲,父亲微微点了点头,母亲挥了挥手:那就去吧。
一路颠簸,盘山公路绕得像小鸡的细肠子,蓬蓬尘土转一个弯再转一个弯,像螺钉上的螺纹,这要转到天上去么?往上转然后又往下转,行进很久,等灰尘落下来,夏天的夜晚也从山顶一层层落入山谷。
跟着父亲和圆脸的王团进山洞。洞口两边站着的军人一点也不像图片上画的和蔼可亲。他们的面孔,连同手里乌黑发兰的长枪都是凶狠的。可是见了王团,这些凶狠立刻低了头。阿欣不敢回头,身后的王团得做出多凶恶的表情才能压过他们?
长长的山洞,隔十多步,就挂一盏昏暗的壁灯。洞壁凿的深一道浅一道。走了很久,还不到头,大人们不说话,洞内回响着急急缓缓的脚步声。爸爸,我们要去哪?阿欣捏紧父亲的手。王团圆滾滚的声音滾过来:去一个宝石的世界。你要睁大眼睛看奧。阿欣向父亲靠过去,她讨厌这种哄骗小孩子的腔调。
终于走到洞口,受到更严厉的检查。阿欣的红色小外套短到肚脐,旁边两个大口袋被翻个底朝天。口袋里的玻璃珠,羊拐角,小棍,揉烂的糖纸,脏手帕,顽强驻留在衣缝的沙砾悉悉簌落了一台子。父亲脸红了:这小女儿没人带,整天在外面瞎转。王团摇头:这样的小孩聪明。你看她的眼睛,滴溜圆,别的小孩看到枪已经怕了,她却很镇定。老李,谅解,我们这里比较特殊。父亲点头:理解,理解的。
出了山洞,竟然是一个巨大的仿佛可以装下整座县城的大山谷。山腰山谷到处耸立着手臂长长的铁抓机,上面挂着一盏盏小灯。地面来往的轨道,直通山上各个幽黑的洞口,从里面源源不断跑出一辆又辆装满矿石的小车,到处都是穿绿军装的人。忙碌得像蚁山上的蚂蚁。
父亲感慨:规模这么大么?
王团得意:地方上,除了你还没谁来过,在这里,我就是大佬。
王团带着父女俩顺着窄窄的山道走,沿途闪过的都是挂满灰尘的疲惫的面孔,阿欣拉紧父亲的手,生怕自己被谁一把抱起来扔进跑过身边的空车,来不及喊声爸爸就急速滑入洞中。
森白的高架灯照耀下,机器哗啦哗啦振荡着大小石子,旁边有一些人在埋头挑拣,阿欣抬头问父亲:爸爸,他们不头晕么?一个小兵转过脸来,灯光下灰尘涂糊了他的面孔,只露着两只闪动的眼睛。他看阿欣一眼,然后在石堆中翻拣,挑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石子,脱了黑手套,微笑着递给阿欣。
阿欣吃一惊,抬头望父亲,父亲询问着看王团。王团看小兵一眼,随即呵呵笑:叔叔给你,你就拿着呗。小兵一直闪亮着眼睛看着她,笑着,牙齿洁白明亮。阿欣羞愧自己的迟疑,藏到父亲身后,伸手去拿石头,却被小兵的手吓着。石子隐隐乳红色,安静躺在他手心,他的手心布满裂口,手指肮脏弯曲,指甲裂开来,里塞着黑黑的泥污。她拿起石子,碰到那些黑红的裂口,干燥坚硬。阿欣的手倏地缩回来。
王团带他们去吃饭,屋内的灯瓦亮刺眼。王团与父亲喝着酒。父亲说羊皮一百张已经凑齐,棉花7个车皮准备发了。王团敬父亲一杯,替他的亲戚多谢父亲的关照。
父亲说:哪里的话啊,不是相互关照么,没想到你管的矿那么大,矿脉丰富吗?
啧!王团舌头响亮一弹,不屑摇头:怎么说,值钱的矿石少,反正部队有的是壮劳力。我每天就像监狱头子,盯着劳改犯。不过总归有产出,所以你看,守卫很严,一来防止东西出去。二来防止人跑掉。
父亲小心翼翼:这里气氛不太好。
王团抿一口酒:换你天天做苦力,没钱,还不让探望,你也不会笑的。和你们地方上不一样。部队吗,就是服从,不服从,就一个字:打!
不是有做思想工作的吗?
现在的人不像以前,我年轻的时候什么没做过,炸山打洞,什么危险做什么,没白天没黑夜。那时没有现在先进,机器开进去转转就可以,那时基本靠人挖,我们那一代吃的苦现在这些八九十年代的小年轻哪里懂啊?!王团摇头:现在的小年轻,才不听你什么为祖国寻宝藏,为人民做奉献!我给他们说,怕危险,要享福,别来部队,爱干啥干啥去!没人管。来我这里,就要听我的!军人么,服从是天职,既然来了,就是要吃苦受累!你不服?打!打也要打得你服从!
阿欣望着黑洞洞的窗外,突然掉头说:外面干活的人吃什么?
王团嘿嘿笑:你女儿很善良么,是不是哭了?阿欣看着他油光发亮的嘴巴不吭声。
你女儿的眼睛真漂亮啊,她一定觉的我是个坏人。
父亲笑:她才七岁,啥也不懂呢。阿欣想不想睡觉了?
王团拦着:别别,我还有东西没送小姑娘呢。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串艳红透亮的玛瑙珠:来,给我们的小美女。
阿欣捏着口袋里的石子,摇着头往后退。
干嘛不要?不漂亮吗?
阿欣不响,退到父亲身边。父亲推推她:伯伯送你的,你就拿吧。
阿欣盯着那串晶莹透亮的红珠子,咬紧嘴唇,摇头。
王团直起身:完了,你女儿以为我是坏人。我不坏。部队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挨打挨过来的。有一次集合,我起床动作慢了,挨了全班人的巴掌,十几个人啊!打下来,我满口都是血,脸肿的馒头高。
父亲笑:她小孩子不懂,她像她妈妈,胆小,不是自己的东西不敢拿。
王团大喝一口酒:我儿子也七岁了。我都没见过几回。我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吧,可是你看我,他一把拉掉自己的军帽:头发快掉光了。
王团红了眼睛:你以为就是拳打脚踢这么简单吗?错!只这样这帮兔崽子非活剥了我,要动脑,让他们分立,越多帮派越好,让他们相互惩罚,相互斗。这就是个牲口窝!只能用牲口的法子对他们!他突然捂住帽子声音哽咽:我真是鬼迷了心窍,能走的时候没有走,做到这破团长又怎么样?
父亲拉住阿欣:伯伯喝醉了,你先去后面床上睡觉吧。
阿欣点点头,抓起桌上的巧克力,塞进口袋里。面朝里躺着,迷迷糊糊听着大人的吵嚷。夜像高架上的灯光,闪着闪着就到了梦里。
一大早,父亲还在睡。阿欣爬起来,独自一人开了一道一道又一道的门。站在还没完全苏醒的大山里,澄静的光影和冷空气沉伏在谷底不动声色。阿欣冷的两手放进口袋里。右手握着凉凉的石头。左手握着长方形的巧克力。
她在风中站着,能遇见给她石头的人吗?满是灰尘的灰蒙蒙面孔中,唯一一个笑着的人。把巧克力放到他的手中,那些裂口的痛能减轻些?
周围的人慢慢多起来,她穿着红衣裳站在高高的石堆上,清晨的阳光照着她像照一棵长着红叶子的小树苗,捏着巧克力的手冻得和巧克力一样硬。直到父亲醒来,找到她,她也没等到昨晚上送石子的人。她问父亲:我站得那么高,他看不见我么?父亲问:谁啊?
那个白牙哥哥,送我石头的人,他的手,全都坏了。
父亲抱她下来:你很喜欢那石头?这里的事不能对任何人说。否则王伯伯就会拿走石头。
石头拿走是有些不舍得,可是阿欣真正怕的是他来拿走石子的方式。那天夜里,他一把扯下自己帽子,凶暗的眼神让阿欣一哆嗦,她以为他要扯下自己的头皮。
一天,放学回家,等了很久父亲才回来吃晚饭。他对母亲说:以后,你早点下班,去学校接接孩子。
母亲放慢筷头:怎么了?出事了?
父亲说:这两天吃饭不要等我了。王团那里跑了个人,还偷了把折叠式冲锋枪,四五百发子弹。民兵也要一起去搜捕。叫孩子不要乱跑,也不要出去说。消息还封锁着。
阿欣吃着碗里米粒,突然觉得逃跑的那人一定是白牙。就他会笑,有力气,可以飞快地跑起来。窗外的黑暗那么大,足够他跑很远!
阿欣家住在政府院。院后面是望也望不到边际的酒花地。可那里不是藏人的地方,从上面看,绿叶滔滔满满,起伏着像大海,可以藏下一整群大象。可是蹲下来,阴暗幽绿的藤架下面,行动着几个人看得清清楚楚。
或者藏到政府的苹果园?那园子很大。秋后,果子都采摘光了,看果园的老头和他的狗群就回乡下休养。阿欣从来没有敢一个人从果园这头沟沟坎坎地走到果园那头。果园实在太深了,站在遮天蔽日的果树下,四面藏着的鸟鸣翠绿深深,绵延几里。树下堆积的落叶层层叠叠,深可没膝。而且每棵果树都很适宜攀爬,藏在里面,飞鸟都找不到。
可现在不是时候,现在是六月,园子里刚开始挂果。稍微靠墙根走,就会听到围墙里面数条情绪激昂的狗奔来狂吠。园子根本进不去。
他可以藏在那里?阿欣上学路上想,课堂上想,想着想着绝望起来,看着手里红润的石子,身边的一树一屋没有那里是王团不能闯进来的。
父亲说可以放松些了。这里人多,没往这边跑,可能往农场的方向去了。让农场那边的人看见有陌生人就报告,不许给陌生人吃的。阿欣听了很失落:如果朝这里跑,万一在草丛里遇见他,她肯定不会告密,虽然巧克力被自己吃了,她可以给他带饭团。
又过了一天,夜里下雨了。新疆的六月,一下雨,气温就从初夏跌回初冬,山上还会有雪顶。母亲说:都两天了,他能躲那里呢?玉米才齐腰高,地头又没吃的,还那么冷。
父亲瞪她一眼:所以让你看好小孩,他会往人家家里跑,四五百发子弹呢!基地的部队都过来拉网了。
阿欣摸出石子,石子白天红的透亮。但是在夜里举着,它却不能发光,它和黑夜一样黑,比黑夜还冷,比黑夜还硬。
阿欣一直当这只是自己的秘密,可是现在学校每个人都在谈论他。说他闯入人家抢衣服。说他开枪打得满院鸡飞。说他逼着人家给他烧吃的,人家不答应就机枪扫射,连小孩也不放过。阿欣和他们争论:不是的,他只是想跑而已。他没做坏事。同学问:你咋知道?你见过?
阿欣气恼,她希望他快快跑,跑的越远越好,永远不要被抓住。又希望他能站出来说:我是好人,没做过你们所说的坏事。回家她问母亲:妈妈他不是坏人吧?他真的拿枪杀人了?
母亲奇怪看她:那个他?
那个逃兵啊!
母亲紧张了:你见过他?这事开不了玩笑,见过他一定要和父母讲。
阿欣也急了:我没有见过他。可他不是坏人,他只是想跑。
父亲很早就回来,母亲迎上去:逃兵抓住没?咱家阿欣会不会见过他?
父亲摇头:别瞎说,人已经找到了。一直就藏在农场的玉米地。
啊?农场不大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没看到他?
他就没敢出来过,一直蹲在里面。饿了三天。
母亲叹口气:找到也好,外面也不好待,又冷又饿的。现在带他去那里了?
父亲沉默了一会:看到就乱枪打死了。说他有冲锋枪有子弹。死了,过去检查,他的枪,折叠都没打开过,他根本就不会用。
母亲愣了半晌:谁下的命令?
除了那个王团,还会有谁?
阿欣站起来,走到院外。晚霞已经上来,艳红的云霞从西面跨过穹顶一路灼烧到东面,将天空撕开一个血红大口。有水滴在石头上,恍惚石头里火红一蹿闪过一道火蛇。阿欣一惊手一抖,石头落入脚下的草丛。密莽的草丛在微红的晚风中摇摇摆摆,不动声色隐匿了这份神秘的礼物。
晚霞黯淡,暮气上升,阿欣翻遍脚下的草地,一遍一遍,没有寻见半粒石子的影子
笔名:海小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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