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定她,强调说,肉体美丽。
说这话时,她在读《肉体》。海子的,两篇:之一、之二。他是她的老师,指导她对文字的写作。
她愕了愕,飞快低下头,任长发倾泻,遮挡住心悸。她知道,他不是探讨诗歌,而是另有所指,这让她很是惊慌。
她不擅长写诗,却不厌其烦去读。就像她不爱写诗,却成了他的学生,更是他的铁杆粉丝。他,现代诗人,在多家刊物发表诗作。
她跟他说:海子想表达的,是肉体的质感,因了肉体的存在,灵魂才能有所依托。她本来还想说,类比为下半身诗作,是对海子的亵渎,是对美好的玷污。
但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她忽而就胆怯了,将句子抵在舌尖,愣生生咬住了。只把视线落在书页上,连呼吸都压得细细的、轻轻的。捧着诗集,她,已经读不下去。
她想起笔会那次,是他带她出席的。远离生活圈子的圈子。她发现,除了赖以扬名的文字,他们跟普通人没两样,个别还很木讷、迟钝,长相也不出众。
想起上帝是公平的,她就忍不住笑了。有几个女的,被团团簇拥,她们气质较好,便成为焦点。这让她觉得,他们,似乎不为文字而来。
他名声在外吧,她也受到牵连。总有人打量她,指指点点的,还有熟识他的,索性走近来,跟他开玩笑,说,收女弟子了?艳福不浅啊!
这让她颇觉尴尬。老师和学生,在她心里,界限分明,且不可逾越。而他们,分明是暧昧了眼神。他安慰她,说甭理会,都是俗人。
后来去登山。顺着阶梯走,嘻哈顽闹的。走了一段,有人走不动了。有女人被拉扯着走。他伸手牵她,很自然、很坦荡。她迟疑片刻,便没有挣脱,只随着他,安静往上。
到山顶,人已不多了。多数体力不支,中途转回去了。他和她,吹着山风,相视而笑。他轻轻一带,她便跌入他怀里。她来不及挣扎,他就放开了她。电光火石般,在她额头亲了一下,他低声说,这一刻,太美好了。
她呆怔怔的,说为什么。不像是问他,倒像是困惑。他就笑了笑,拍拍她手背,说放心吧,我会像屈原对婵娟似的,好好待你的。她想问,屈原对婵娟,有其他想法吗?又保持了缄默,有些话题,忽然不想触及。
他的灼热逼近,她才惊觉,但显然慢了节奏。他们距离太近,近到他很随意的,就把她圈入臂弯。她没有挣扎,也不能挣扎。因为他说,别动,让我感觉到你。语气坚决,不像征询意见,倒像发布命令。
她显然选错了诗文。好像她在引诱他似的。这时再抗拒,连她都觉得,有欲擒故纵的嫌疑。这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她觉得嗓子很干,想咽口水,但又竭力忍着。似乎她的镇定,能够阻止什么。不知怎的,她想起那句,自作孽,不可活。
她在极度矛盾里,用眼角余光瞄向茶几。一把水果刀,安静躺在那里。先前,他给她削水果的。略略凝神,她又笑了,转开了视线。她暗忖,果然,最毒妇人心,怎么就想横了?他是她的老师,又不是色狼。
她潜意识觉得,他更像个孩子,任性的,骄纵的大男孩。她不想惯他。可是,她又不知晓,要如何拒绝。她听见他俯在她的耳畔,喃喃地说,做我红袖添香的女人,好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乞求哀告。
她想说,不好,我喜欢青梅煮酒,或者围炉夜话。但她什么都没说。好似语言功能退化,她无法正常表述。她就只能静默着,一声不吭。但她又想,这静默无语,或许在他眼里,也是变相的鼓励。她咽了下口水,觉得嗓子愈发干了。
他搂得太紧、太紧。她觉得有一个她,被挤出了肉体,浮在半空看她,眼里满满的,都是悲悯。他把她的头摆正,把她的脸抬起。然后,他用温热的唇,蹭她的额,蹭她的发。很意乱情迷的样子。他说,你让我重生,让我不能自已。
她不动,也不说话,只瞪大眼,看着天花板。
不可思议的,她想起了毕加索。她想,若她也能抽象写意,就在天花板画个女人,巨型的、扭曲的肉体,连同布满肉体的许多眼睛。它们杂乱无章,支离颠倒,或忧伤,或欢喜;或惊悸,或宁静;或懵懂;或迷惘……都张大着,无一例外。
他停了下来。问:在笑什么?原来她在笑么?她竟没觉察出来。
她看了他一眼,迟疑了片刻。她说,没什么,一只蚊子。是有一只蚊子,在眼前飞得嗡嗡的。因了季节不对,就显得突兀。快入冬了,不是吗。她把头转向窗户。透过半掩的布帘,有午后的阳光,连同举着叶子摇曳的修竹。
他矫正她的姿势,使她的脸面对他的。他说:你不喜欢我?她回答不了,只能继续沉默。她是喜欢他的,但,他给的喜欢方式,却不是她想要的。他急了,说:你不觉得,彼此相拥,如此真实吗?是了,海子说的,肉体来临,肉体真实,肉体是野花的琴。
走马灯似的,她想起来很多。先是她的夫。他说,诗人都是疯子。他又说,你也是疯子,我爱的疯子。再是其他人。有一个,是她的文友。他说,这世界堕落了,女人们都乱来,哪还有指望。她就生气了,反驳说,谁把女人拐上床的?提上裤带就骂婊子,咋这么分裂呢?
现在呢,她发现,分裂普遍存在。例如她。她的肉体,违背她的意愿,窝在他的怀里。而这肉体,明明是她的,又不像是她的。所有的知觉,迷离又空洞,缺乏在场感。她想不明白,她为嘛不站起来,理直气壮地,噔噔噔走人。
我是个坏女人,她想,藏得更深而已。
手机铃声,他的。他竖食指,嘘了一声。接起来,他说,今晚啊?也许不回来了。他看了看她,再说,几个朋友约喝酒,太晚的话就留下了。她挣开了他,站起身来,收拾整理。他赶紧挂机,把她的包扔掉,把她困在墙角。他说,陪我,好吗?
她不看他,只执拗摇头。他说,为什么?她想说,你是我老师。但,她只会摇头。他放开了她,很不放心似的,又追问,你还会来吗?她抬头,看向他,想了想,说会的,怎么不来。
开门,回家。夫在。她说,没出门?夫戏谑似的,说,给妞放假,改天再泡。她笑笑,说,不担心妞跑了?夫也笑了,过来搂她,说,先守好家里的。再后来,在夫身下承欢。她发现,肉体真如花瓣般,一片片绽放。
心血来潮般,夫忽而说,谁要能泡到你,真是美死了。她笑得咯咯的,贴着夫的赤裸,极尽缠绵。她说,谁能泡到我?夫摇摇头,说很难,太难了。她咬夫的耳朵,撒娇似的,说为什么?伸手拧她的脸,夫笑笑说,你有洁癖,你舍不得糟践肉体。
那晚,她梦见一个水库。水里,有很多的鱼,滚圆的黑鱼。个头硕大、没有活力,懒洋洋沉在水底,有些甚至像死了。有人在俯身捉鱼,把它们拖出水面。鱼的尾部竟是被啃过,肉都没有了,只剩下嶙峋鱼骨。就像生物学标本。
啃噬鱼的妖孽,各有不同。例如,王八。又如,水耗子。再如,黑猫。随鱼体被拖出水面,它们不肯放弃啮咬,继续悬掉在鱼尾。被抖落下地,很不甘心似的,用了怨毒的目光,瞪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