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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闲过信陵饮 于 2015-8-21 14:44 编辑
下水摸鱼,上房揭瓦,打着赤脚踩在石子路上不知疼的日子
我犯下许多错
天黑了,我不敢回家,我怕
我怕父亲的鞭子抽破我的花裙子,抽烂我用糖纸扎好的麻花辫子
一整夜,我躲在别人家的稻草垛上数星星,当哑巴
几只土狗跑来凑热闹,对着黑夜大声吼叫
在无数个梦里,我的童年
倒挂在一颗苦辣子树上,被父亲的鞭子抽打
我的父亲不像油画《父亲》所展现的古铜色脸上透出勤劳坚韧。
他年轻时候有一张盗版王志文的脸,后来越来越老,越来越丑。
他从来没有抱过我,他也从来不和我说细话,如果生活是一部戏,在父亲的戏份里最重要的道具是鞭子。
他的鞭子不仅抽过我,还抽过那些曾经偷偷跟踪我回家的男孩子。在父亲的眼中,所有追求过我的男孩子都是癞蛤蟆。
在父亲的鞭子下,我会成为一只或老死或病死的天鹅。
从记事开始,我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有一年除夕夜,我在堂屋里剥大蒜,突然从小板凳上摔下来,不省人事,晕迷三天三夜,村里赤脚郎中说这女娃娃已经丢了。
父亲找来一个算命先生说我们的命相克,必须改口称呼,他在他的兄弟中排行老二,我叫他二伯,自我叫他二伯以后,我的病就好了,后来越长越结实,活蹦乱跳像只猴子,和村里其他一些毛猴子娃娃一样,整天偷鸡摸狗,惹是生非,因此没少挨他的鞭子。鞭子挨多了,练就了一身糙皮厚肉,猪被拉去屠宰都知道嚎叫,我挨打不哭也不哼,比牛还犟。后来我在课本上看见刘胡兰的样子,她和我一样的短发,我每次挨打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像极了她。
母亲心疼我,觉得女娃娃留下一些疤痕,以后不好嫁,她送我去舅舅家上学,只有寒暑假才会见到父亲,我挨打次数就少了许多,但这样养着的肉也变金贵了许多,对疼痛的感知度也变强烈了许多,我越来越怕他的鞭子了,但我还是会不断犯错。
印象最深是小学五年级时候,听弟弟说自从我去舅舅家以后,隔壁的超娃总是欺负他,还每天放学让弟弟给他背书包。我气不打一处来,决定教训超娃一顿。超娃比弟弟大三岁,小我两岁,跟我干架从来没赢过,后来也不敢惹我。那次我叫他把裤子脱了,跪在我弟弟面前,我用一根竹条一边骂他一边抽打他的小雀雀,抽得又红又肿才罢休。
超娃的娘来家里哭闹的时候,我还在山里放牛,打瞌睡。弟弟跑来报信说,超娃的娘来咱家闹,要你以后跟超娃结婚,说超娃的雀雀坏死了。她还把咱们家的鸡都抓去了,说是给超娃补身体。
那天,我没有回家,我让弟弟去灶屋里偷来一盒火柴。
那天夜里,我点燃了超娃家的谷垛,又连夜跑了十几里,去了一个不知名的村子,躲在一个稻草垛上睡着了。几天以后,我实在太饿了,回家偷东西吃被父亲逮住了。我依然没能躲过他的鞭子,那次我被他倒挂在门前苦辣子树上,衣服抽破了,辫子抽散了,皮开肉绽。晚上,既不能躺着睡也不能趴着睡,只能站着,困得不行就胡乱歪着。
那年,我闯了童年最大的祸。我也为犯下的错买了单。我家的谷子全部赔给了超娃家,没谷子还任务粮,也没谷子换钱交学费,我辍学了。
那年,我12岁。
辍学那年,没有粮食,经常饿肚子,吃得最多是南瓜,直到现在我都见不得南瓜。
那年,我每天早出晚归干农活,田里地里总有干不完的活,油菜,芝麻,花生,黄豆,红薯,高粱,玉米,稻子,麦子,还有各种蔬菜,家里全部都种了,三十亩田地没请过外人帮忙。我每天累得像死狗一样。
夏天,父亲中午会休息一会儿,母亲做饭,我还要顶着烈日去打猪草摘蔻叶,那时候我在心里暗暗发誓,长大了宁可当婊子都不当农民。
冬天,田地里活少些了,但要上山砍柴,储够一年的柴禾。每次,我砍柴实在砍不动的时候就在山里大声叫,“砍死二伯,砍死二伯”。只要把柴当成二伯砍,我很快就能砍很多背回家。
有一天,父亲和我一起在院子里劈柴,后来我实在拿不动斧头了,又开始大叫“砍死二伯”。
那天大雪纷飞,父亲的鼻子上全是雪花,他问我说什么,我又大声说“砍死二伯”,他听了,就默默哭了。这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哭。直到现在,我也没问过他为什么哭,不必问。
后来父亲去城里建筑工地提泥灰,挣了些钱回来,又把我送进了学校,他说我是块读书的料子,不读可惜了。其实,在我辍学之前,我考试很少及格,为了躲过他的鞭子,我还经常改成绩单,而且屡屡得手,我也很得意。只有一次,老师用的蓝黑墨水,我没有蓝黑墨水,只好用蓝墨水,把39改成89的时候露陷了,父亲把我从前的成绩单找出来,用他的鞭子给我算了一次总账。可他为啥认为这样的我是一块读书的料子呢?
奇怪的是自他认为我是一块读书的料子之后,我就真成了读书的料子。后来我成了学校里唯一考上重点高中的孩子,因为考进前五十名,还免了一学期学费。但奶奶还是极力阻止我读书,她重男轻女,认为女孩子读书都是便宜婆家。父亲是个孝子,从来没有顶撞过奶奶,只有那一次他没有听奶奶的话,他在奶奶的床前跪了整整一夜,也换来我读书的机会。
我的高中离家有十八里山路,父亲送我去高中报名那天,我穿着妈妈给我做的白色连衣裙,半路上,我来月经了,那是我第一次来月经,我没发现自己的裙子已经脏了。父亲在路边一个村子里的小卖部给我买了一包卫生巾,还把他的白衬衣脱给我,让我去厕所换上,他把我的裙子拿到池塘里洗掉了那点血污,在夏天的路上走一会儿又很快干了。
到了学校,我们又热又渴又饿,父亲在校门口小吃店炒了一碗宽粉,3元。我们共着吃了那碗粉,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一种米粉,它是米做的,长得像面条又不是面条,油光水滑的,非常好吃。小店老板是个好人,他见我们共着吃一碗,份量给的就特别足,还给我们添了两碗绿豆汤,没要钱。他递给父亲一根烟,说,“你家丫头有出息了,来这里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踏进大学门了。”父亲,接过他的烟,嘿嘿的笑着……
那年,我16岁。
高中,每个月放一次假,村里有一辆进城的巴士会路过学校,车费3元。我其实还是有3元零花钱的,但是我觉得那3元钱拿来坐车不划算,我像父亲一样买了一碗粉带回家,想让弟弟妹妹也尝尝。我下午5点放学,连走带跑赶回家需要一个半小时,冬天到家经常是天黑了,母亲和家里那只大黄狗会在村子外山坡上等我。有时候,大黄狗会跑来在半路接我,和我一起回家。在家休息一天就要返校。早上8点之前必须赶到教室,我总是凌晨4点就起床收拾准备早饭,5点左右出门,天还不亮。父亲给我准备了火把,火把是用桐油泡过的,大风吹不灭。这种火把,我从小学一直用到高中,既经济实惠还比电筒好用,若是在山里遇见野猪豺狗,有火就没事。那时,山里人淳朴,大姑娘走夜路也不会失联。
但父亲失联了,他在城里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和一个19岁的女孩子(当时比我大两岁)生活在一起,他不回家了。母亲兴许是太懦弱,太传统,或者是怕父亲不再供我们读书,她一直忍气吞声,只是夜半三更我也会听见她在被子里抽泣。我听妹妹说父亲唯一回家一次还带着那个女孩子,像是来家里游山玩水,母亲像佣人一样伺候他们。我实在气不过,当天赶到城里去找他们算账。父亲不在,我狠狠修理那个女人一顿,因为我从小就爱打架,加上一直跑步上学,风吹雨打,身体格外结实。那个女孩子虽然个子比我大,但根本来不及还手,就被我打得头破血流。父亲回来时候操起凳子砸我,直到现在我眼睛边还有一道疤痕。
从那天开始,我已经对父亲深恶痛绝,甚至是憎恨。高中毕业,我考上武汉理工,无论母亲如何哀求,他也不肯供我上大学,但值得欣慰的是他还供弟弟妹妹。我又辍学了,我去打工挣钱,第二年又参加了高考,带着自己的工资去重庆读书。这一次我选择离开武汉,是不想狭路相逢,冤家路窄,碰见他。
自那以后,父亲就没机会抽我了,他的鞭子也退出了我的生活。
我大学毕业那年,被保送到复旦读研,但是父亲中风了,眼睛瞎了。那个和他一起生活的女孩子也跟人跑了,妹妹又考上了华科,父亲已经没能力供妹妹和弟弟读书。母亲把他接回家里,悉心照料着。我那时候对母亲真的无法理解,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我放弃了读研,去武船上班,供妹妹弟弟上学,微薄的工资总是让我感觉力不从心,透不过气来,中间谈了一次对象,也因为对方父母知道我的家境而被棒打鸳鸯。
生活越是艰难,我越是憎恨父亲。那时候,母亲还要我带他去医院看病,我恨不得他马上死,可我还是在母亲的眼泪面前屈服了。
后来有一天,父亲从弟弟口中知道我放弃读研,知道我被别人家因家境不好拒婚。他当天晚上,摸黑把我买给他的衣服烧了(家乡风俗人死了都要把衣服烧掉),又去把母亲白天在玉米地里用剩下的半瓶农药喝了。幸亏母亲睡觉总是很轻,她及时发现,在村里人帮助下,及时送到医院洗胃才活过来。
母亲问他为什么想不开,他说他对不起这个家,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我,中风瞎了都是报应,他不愿意拖累我。
我曾经那么盼望他快点死,可他真的走出那一步,我才发现我根本接受不了,我想起他和我一起在田间劳作的日子,想起我的第一包卫生巾是他给我买的,想起他和我共着吃一碗米粉,想起放寒假的时候,他去学校接我,穿着军大衣戴着雷锋帽,拿着一根扁担一根绳子挑我的行李,在大雪纷飞的夜里走在我前面,叫我跟紧点,踩着他的脚印走……
想着想着,我在医院里嚎啕大哭,仿佛他真的死了。
我不能说我选择了原谅,我没资格原谅他,没有他就没有我,他生了我养了我,养到我18岁,他已经尽了一个父亲的职责。
我必须养他,必须代替他养家。
这些年,我看过很多电影,印象最深是一部日本老电影《砂器》。影片讲的是战后日本一对失去土地的父子,四处流浪。在大雨滂沱中赶路,在大雪天乞讨,在崎岖山路上跋涉。有一次儿子被富家子弟殴打,父亲拼命用瘦小的身躯挡住拳头和棍棒,滚落到水沟里。还有一次,下大雪,父亲讨来一碗粥让儿子喝,儿子让他先喝,两人推来推去烫到了嘴,痛得原地大跳,却又相拥着哈哈大笑……这个温暖的镜头让我哭了。
这个电影让我相信这个世上无论我们的父亲多么贫穷,多么粗鲁,即使他们为生活所困,面色无光,有些不大不小的疾病,甚至没有像样的感情生活,有些甚至很猥琐。可是他们爱着自己的孩子,像愚蠢而勇敢的工蚁,不落下任何一项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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