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发过誓,不再养小动物。当它从门后倏地一下窜出,我看见了孩子胜利的笑脸,哼,背着我又买回了小狗。
叫什么?----我问道.
妞妞。
不行,对面的小娃娃叫妞妞,你这样叫,不礼貌。
那--乖乖。
乖乖是上次走丢了的小狗,它是唯一的。
看,它那么小,像小布丁那么小.
好啊,小布丁-
好啊,小布丁。
俯下身子,摸着小狗的脖子,小狗热热的呼吸喷了我一脸,我轻声呼唤:小布丁。
小狗不耐烦地扭动身子,迅速从手下逃脱,缩到墙角东张西望。
墙角一边堆放着旧报纸,空鞋盒,坏了的玩具汽车,塑料枪,三两个塑料盆,另一边有一个崭新的狗屋。小狗游游疑疑站着,两条腿微微颤抖,是只泰迪,两个月大,黑色,瘦小,眼睛被额头的毛遮住了一点,晶晶亮亮,像汪着水,无辜而惘然地四顾。
小布丁,小布丁。我轻声唤着。
它视若罔闻,显然,它还不习惯这个名字。
它还是个孩子呢。我说。
你知道它过去的名字吗?孩子问。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我想它也早忘了。小孩记忆总是不好的。
恩,我小时候总把“红掌拨清波”背成“红掌清波清波”
我还记得你背诵的另一首诗歌: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头上轰炸机,李白不懂高科技,拿着弓箭打飞机。
哈哈,妈,你真是---
二
电视上有很多流浪狗流浪猫的故事,每一只小狗小猫的背后,都有鲜血淋淋的历史或者温情脉脉的现实,那些小动物都是有故事的小动物。
张梅姐姐曾经养了一屋子的流浪狗流浪猫,都是她从大街上捡回来的,每一次去她那儿,看见她坐在满屋子的动物毛发,喧闹,腥臭里,看着满屋子毛茸茸的滚来滚去的肉团,目光所到处却是母亲似的慈爱。
张梅姐姐年轻时很漂亮,和相爱的人私奔,后没有结果。张梅姐姐没孩子,现在这些小猫小狗都是她的孩子,50岁时,她遇到一个基督教徒,终于幸福,一起祷告,求上帝保佑她的这些孩子们,他们的孩子们。
我的小布丁很小,没有复杂历史,或者说它从出生开始,只有很简单的履历,关于吃喝拉撒的履历,简单到也许它根本没有记忆。
我总在揣测,它看这个陌生世界的眼光,一定是孩子似的惊恐不安。
小孩都是很好哄的,你给它糖果,游戏,爱抚,它回报你信赖,天真,任性。
小布丁也是很好哄的,狗粮放在手心里,它望望你,舔一舔嘴,然后靠近一点,再望望你,又靠近一点,然后一下扑过来,狼吞虎咽。
你做着手势,没了。
它看着你,砸着嘴,眼睛里满是委屈和渴望。
这是你无法忍耐的委屈和渴望,它会让你心软而偶尔丧失原则。
书上详细地写了,几个月大的小狗该吃多少都有规定。
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规定。
狗粮放在高处的柜子里,那里放着肥皂,杀虫剂,鱼饵和饲料,灭蚊片,它们不是一类的东西,却搁在一起,洗涤杀伐和饲养喂养搁在一起。
到处都是混乱,到处都是混乱下的合理存在的内核,我想最好的方式就是接受适应和放弃思考争辩。
这样你会快乐的,和小布丁一样。
搁在高处的狗粮,和小时候搁在罐子里的糖果一样,想起来总让人馋涎欲滴,梦里,小布丁会不会流下口水,我不知道。
对一个孩子,你要教会它很多东西。
比如,你要教小布丁如何将大小便撒在堆着锯木面的纸盒里,或者卫生间地板的旧报纸上,你要教会它晚上如何进它的小屋子睡觉,学会像一只狗那样,从小单独睡觉。
这真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它常常因为到随大小便被关进了卫生间,委屈地扒着木门旺旺直叫。
我努力地听了很久,声音高低起伏,情绪从焦灼到无奈,虽然我听不懂它的叫声,但我知道。
打开门的一刻,它像子弹弹出,没有轰鸣音,却有迫不及待,那样克制不住的欢欣雀跃,你看在眼里,心渐渐软了。
三
我喜欢一开门就看见蹿上来的小布丁。
上台阶的时候故意重重地跺脚,高跟鞋或者皮鞋在水磨石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钥匙拿在手上,钥匙在旋转门锁的时候,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这时候,你会听见门后稀里哗啦的响动,伴随着喘息一样的噗噗声,那是小布丁在拼命地挠门。
有时候匆忙下班,我会忘了房间里还有一个等候者.
打开门的一瞬间了,它热情洋溢一如既往地扑上来,你在吓了一大跳地惊慌后,慢慢地蹲下,它拼命地上蹿下跳,用两只后腿支撑着身子,两只手—我叫它们手---往你身上扑腾,这样的欢欣鼓舞了你,无论你走多久多远,而这样的信任和期盼却让你感伤。
无论是蜷在沙发上打瞌睡,还是躲在角落里玩拖鞋,听见门锁轻轻地转动,它立刻舒展身体精神百倍,守在门后,仿佛期待着亲人团聚。
我常常猜测小布丁心里藏着多少情感。
比如它会分辨出送报纸,送牛奶的脚步声和我的脚步声有什么不同,对他们,开门的一瞬间,它戒备地貌似凶狠地呲牙咧嘴,声音突然高八度地汪汪汪,一边后退着,又不肯放弃地一边迂回着向前,始终保留着距离。
这样的情感距离让我放松了对小布丁的警惕。
我以为它自始至终会分辨出亲疏远近,可是,当它一次又一次尝到开门窜出的乐趣之后,一次又一次尝到外出溜达的乐趣之后,它总是寻觅着机会离家出走。
我忘了教会他外面有疯跑的汽车,不怀好意的恶人,缺教养的孩子,没有井盖的下水道,高高的容易跌碎骨头的窗台,菜市场或者垃圾箱边的老鼠夹子,还有那些比它更凶猛一百倍的野狗,它们会像欺负小孩一样欺负它,伤害它。
这个世你界危机四伏,陷井密布,我们都活得不那么容易。
看着它一天一天开创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百倍的外出生涯,跑到越来越远的树下小便大便,和对面邻居的小狗打架斗殴或者打情骂俏,追着一只花蝴蝶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将一只拖鞋衔到垃圾桶边。
直到我将另一只拖鞋甩到它身上,一声怒喝,它才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一脸的孩子似的委屈表情。
我喜欢它爬上沙发,将软软的小身子靠在你的腿上,你看书的时候,它抬头看你一眼,又心满意足地微闭上眼睛。你移动身子,它也扭动着移动身子,你看电视,它也可以盯着屏幕半天,仿佛你们是休戚与共的家人。
我喜欢细细地摸着它的毛发,直到毛发越发柔软顺滑,它回应你的是软软黏糊的舌头,热热的舔着你的皮肤,偶尔尖尖的牙齿不小心弄痛你的手,你嘶嘶地吸着气,它无辜地望着你,观看你有没有动怒,然后更加黏糊地靠近你,像甩不掉的橡皮泥。
我更喜欢看着小布丁在你脚边香甜地睡去,四肢软软地蜷成一团,长长的毛发几乎覆盖了眼睛,小鼻子皱皱的,嘴角翻着松弛的笑意,偶尔翻身,微微凸起的白色肚皮一览无余地摊着,像个彻底信任你的朋友,将最要害的死穴都暴露给你,去除所有的戒备,在说,现在,你是唯一可以伤害我的人。
在梦里,风里晃动的花朵,蝴蝶翅尖的颤动,月亮水中的影子,秋千架下的蜻蜓,天上翻飞的风筝,我的小布丁,一定往着最轻盈的去处去,它的身子像攀着天梯似地一节一节地拔高,在云朵上晃晃悠悠地伸展了一回手脚,毛发都迎风吹起来了,小小的身体像撑开的降落伞,随风摇曳,风停,又像一团毛线轻轻的滚落到你脚边,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那个梦又香又软,你从它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和舒缓到不知今夕何夕的呼吸,知道它一定心满意足,想要一直把梦做到老死。
四
关于我的小布丁,我和天下的母亲一样,盼着孩子长大,又怕着孩子长大。
我用链子,绳索,和鞭子,以及适当的抚摸和香喷喷的狗粮,软硬兼施地对待成长中的小布丁,我用深深忧虑的爱去爱抚我的小布丁.
而这样依然是不够的,小布丁像所有青春期的孩子一样,叛逆任性又好奇聪明,野心勃勃.狗屋,房间,院子,香喷喷的狗粮,渐渐关不住一只渴望出走的小狗.
它终于消失了.
它没有携带干粮狗窝,没有一技之长的本领和居安思危的预见能力,它只有天然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和无知无畏的胆量,它在我打开门取下当天的都市日报,走神片刻,突然消失不见了.
桌子上的白色塑料袋里,是刚买回的卤猪肝,新鲜还冒着热气,这舒适阔绰平静的生活终于被它义无反顾地抛弃。
而外面的世界是怎样杀机重重的都市森林,它未来的日子将遭遇的饥馑,残酷,疲倦,没有尊严,自由的流浪旅程,也将是一部都市丛林探险的属于小布丁的个人履历,或许是鲁滨逊漂流记,或许是爱丽丝梦游仙境,或许是雾都孤儿,每一部都有可能正在上演.
电视里正在插播寻人启事,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出走,丢失,寻找,我们一不留神,会失去一些东西,一些我们喜欢的小狗小猫,一些来不及珍惜的人。
所以小布丁的消失,是这个世界角落里,每天偶然发生的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它仅仅影响了我的心情,或者说,它只是突然让硕大的房间显得史无前例的空.
每一天变得静止,没有变化,没有即兴发生的事件推进我们的日常生活,比如打翻一只碗,或者刚拖干净的地板上一滩热气腾腾的小便.沙发上脱落的狗毛,瑟瑟抖动的落地窗帘.突然在房间里响起的汪汪声.
它扑到过的紫姜叶又沿着早已拉好的绳子蓬蓬勃勃生长,它撕坏的绒毛玩具安安静静德躺在角落里,它曾经顽皮,戏谑一样带着天真冲动的破坏,依然没有留下任何凭据.
花园里,那埋着小布丁粪便的土壤里种着十元一盆的茉莉,整个夏天开着小小清香的花朵,一直到秋天快尽了,还在开。
你陷入一种无所事事,又烦躁不安的情绪中.你开始想念那只毛茸茸的温暖的痒痒的圆圆的小狗,和它温软的舔着你,温柔地看着你的表情,以及整个房间充斥的散发着毛发和狗粮味道的空气,那只空着的盛猪肝拌饭的碗,让你窝了一肚子火,又精疲力尽,又心酸莫名.
开着台灯的房间总有阴影,在窗帘和家具的背后,一团一团的阴影里仿佛藏着小布丁小小的身子,它善于隐藏,潜伏和变形,它在空气中伸缩自如,可大可小,用微弱的气息试探着你.
你从手中的书里抬起头来,朝着虚空无意识地唤了一声---小布丁,然后在缓慢地苏醒中对着自己的习惯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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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消失的,和这消失以后的.
这从未真的消失的,和始终会渐渐消失的.
你说着谜语一样的话,说着疯言疯语,而小布丁,它一直不在那儿,也一直存在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