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一直在努力寻找自己记忆的源头。毫无疑问,它就在宋家胡同里。但是,就如同罩着一层薄雾,绕着一缕青烟,它是那么模糊。只依稀可见几个片段,却又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这让我一是怀疑自己有没有在这条胡同里住过,二是怀疑自己并不像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夸赞的多么聪慧。
在我四岁的时候,我曾经有过第二个妹妹。那天,奶奶给我们的裤兜里塞满了枣子,打发我领着两岁的妹妹出去玩。回来的时候,房屋里传出了嘤嘤呀呀的声音。奶奶把我们拦在外屋,告诉我们说是拾了一只小猫。那只小猫一直不停地叫,后来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没了动静。这件事情一直没有被提起,但是,我知道那是我一个未曾谋面的妹妹。她的一生只是短暂的一天,没有欢乐也没有忧伤。她的到来似乎只是想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我来过。 这是我幼时最确凿最清晰的记忆。还有很多记忆的片段,因为无法确定它的时间,姑且把我的记事年龄定在四岁吧。我无法比对这个年龄是早是晚,就像我今天无法确定自己是聪明还是愚笨。比如做菜,我只需在饭店里吃上一次,就知道它用的什么食材,放的什么作料,烧到什么火候,回到家就能做个乱真。比如学车,我都报名两年了,至今踩不对油门和离合,看到方向盘就眼晕。所以,我一直生活在自我矛盾之中,有时意气风发,有时低落沮丧。
弟弟出生的时候我五岁,那是1976年中秋节后一天,我分的半块月饼还没舍得吃完。那天下午,大队长在大喇叭里招呼:全体社员同志们注意了,全体社员同志们注意了,下午四点,下午四点,到学校收听党中央重要通告,重要通告……他每一句话都说两遍,以至于我认为这是一种广播语体。后来参加工作,校长也是这样讲话,半个小时的会总要拖到一个钟头,就好像他手里也举着个大喇叭。这其实是一个毛病。
我跟妹妹兜里揣着枣子来到学校,隔墙听到里边一片哀号。我从来没听到过上百人同时在哭,那声音像是刮风,又像是闷雷。然后记忆一下子从这里断掉了,就像一个被突然叫醒的梦。后来,听很多人说过弟弟将来必成大器,但是现在他也过了而立之年,两鬓的白发比我还多,只是除了打扑克比较有天分,别的还都没有展露出来。
爷爷退休回家的时候我已经六岁了。那天傍晚,一个陌生人推开了我家大门,清瘦的面庞,光秃秃的脑壳,留着一抹蒋介石一样的胡须。他一下子扔掉背在身后的一卷行李,用怪怪的声调说,去,给我舀瓢水来。爷爷初次见面带给我的礼物是一个木制的轮子,现在想来应该是一个大线圈。拴上绳子可以牵着跑,竖起来可以当凳子坐。
现在想想奶奶这一辈子可真不容易,爷爷在黑龙江呆了40年,她一个人在家里拉扯大了五个孩子,给其中的四个儿子说上媳妇,又帮着看大了十六个孙子孙女,还要常年拖儿带女地奔波在山东到东北的铁道线上。然而爷爷的到来只是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一别多年的这个家对于他来说是那么陌生,长期缺乏关爱造成的孤僻易怒,脱离农业劳动造成的对于农村生活的厌恶,使得他三天两头与奶奶吵架。他在葫芦里养着过冬的蝈蝈,每天按时收听“新闻和报纸摘要”,抽那种“黄金丝”的烟叶,临睡前要喝一碗“油炒面”。但是奶奶很满足,她觉得伺候着一个人总比整天盼盼着强。每个月底,她拿着爷爷的小本子站在街头,看有没有去乡里赶集办事的,可好稍回那几十块钱的退休金。她神采飞扬,微风中每一根白发都在舞蹈。
我总在想,人的快乐哪里来?那就是,对于生活不要索取太多,不要看得太真。
作为故事的主人公,很可惜,我一直不能正面现身。我现在去回忆这些30年前的事,胡同里的每一个都渐渐清晰完整起来,唯独我自己,在渐渐模糊隐去。我置身度外,在空中冷眼观看着这一切。发生的这一桩桩故事,我都不曾参与;被胡同穿起来的这一个个宅院,我从未有过踏入。或许你问起胡同里的每一个人,他都能详细描述那个叫永新的孩子,打小是多么多么得懂事,学习是多么多么得用功。然而我相信,那绝对不是我。每一个人在自己的内心都处于一种迷失和恍惚状态,真实的自己永远都是生活在别人的眼睛里。
我在这条胡同里一直长到十四岁,那年我已经离开家去镇上读初中了。有一个周末回来,走到后道,看见明伦大爷像一条蛇那样盘坐在石头上。他的脊梁骨好像被人抽走了,身子倚溜歪斜,甚至裤子前边的扣子也没有扣上,一副老花镜脏的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他扬着手对我说,你家搬到村头上了住了,年轻一点的都离开这里了,胡同里就剩下我这把老骨头了。
我往胡同里看了一眼,地上落满了叶子,墙角旮旯里都是狗屎。自打臭子爷爷消失后,狗们就以这种方式全面占领胡同。东丽家的大枣树已经不再挂果,每年最晚生出叶子,又最早落掉。好像提前进入了更年期。
我数了一遍,十几年间,东丽的奶奶,臭子爷爷,宋老三,我的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东丽一家,宋家老婆孩子,明伦大爷的一对双棒儿子奔走他乡;我们一家搬走。曾经热闹的宋家胡同就只剩下明伦大爷老两口子了。
进入九十年代,村里搞基本建设,把宋家胡同拓宽取直,在原址上开通了一条贯穿全村的南北大街。大部分院落都被拆除,原有的路东边的几户还在,但只保留了一堵山墙正对着宽宽的水泥路,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六百多年来形成的一条胡同,转眼就被从这个地球上抹掉了。那种感觉,就像是我错误地开始写这篇文章,扭筋巴力,骑虎难下,终于完成,却忘了存盘,一下子死机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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