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时明月 于 2014-12-29 18:41 编辑
他昏昏沉沉的醒来,闹钟还未响,仿是习惯这个点。摸着衣服下了床,迷糊着眼进了卫生间。镜中的自己,胡子又长了,头发立着,眼有一点肿,一副憔悴而委屈的样。他笑了,一边刮着胡子,一边想说话,到底是不方便说出来,于是在心里想:这才真实嘛。 刮完胡子,他揉了揉凌乱的三天没有洗的头发,放了热水就洗了起来。这是妻子一向对他唠叨的事:胡子该刮了,衣服该换了,头发该洗了,收拾精神了再出门。 他一直忙碌,近乎忽略所有的生活细节,又或许习惯了妻子的安排指示。整理完出来,望了一眼房里的妻子,说了声:“我去店里了。” “你自己吃个汤粉吧。”妻子冷淡回应。 他穿着鞋,心里咯噔着,看来妻子还在气头上,不想做早餐,甚至午餐也可能不送了。不过气估计去了一半,还怕自己忘了吃,还愿意说话。 他关了门,店离得很近,冬日的早晨,迎面的风瞬间让五官警觉,继而失觉。 走到卖早餐的地方,叫了一碗汤米粉。汤粉很快上来,极清淡的颜色,猪肝肉丸生菜米粉,典型的广东做法。想来已是几十年的移民生活,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这里的夜如白昼,喧嚣繁华,机遇竞争,背井滋味。 他拿起酱油瓶,打算给米粉添点颜色。又想起了妻子,妻子原先做饭口味偏重,那时他被这里的气候影响,总想吃点清淡的。时日之久,妻子的饭越做越清淡,他却总觉得不够咸。 罢了,要是让妻子知道自己又要加酱油,怕是得想多了。吃了一口米粉,突然激动起来,扔下钱就往家里跑。 跑到门口时,嘴里还一路念着:“你做的饭最好吃,我想吃你做的。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颤抖的手却开不了门,猛地头一紧,像是充斥进千斤重物,叫他痛苦不堪。身子慢慢软下去,靠门坐着,不知坐了多久,见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又悻悻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店里走。 终于开了店门,开了电脑,开了编辑绘图的软件,手却无法点击。一阵碎碎念传进耳中。 “一天到晚就坐在电脑前,一坐就一天,外面声响不顾,人来人往不顾,一天的事还要不要张罗?你还像个一家之主?你到底做出了什么名堂?” 于是关掉电脑,剪裁起图纸,在妻子的意识中,电脑上无声无息的耕耘,见不着实效,手头上有什么做什么,才是当务之急。 “老板,这件衣服怎么卖?”一位中年妇女看着模特上的衣服问,怀里抱着个小孩。 他看了看,瞬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说,这衣服是样板,不卖。 “你这不是量体裁衣,那我订做是个什么价?”妇女不死心。 “已经积压了大批订单,压到过年了,来不及做的。” 妇女白了他一眼,“问个价有这么难,还怎么开门做生意……”抱着小孩愤愤离去。 他苦笑,他们哪里懂。他说低价的时候,妻子的眼色就盯死了,说高价的时候脸就别过去了,支吾不说时,妻子又该说他没老板样,一口价都定不下来,不干不脆,让顾客作何想。接单的时候,妻子说,你接的你来做,还嫌积的单不够多,看你怎么交货;推单的时候,妻子迎上去,同顾客三言两语,熟络热情,末了和他商量着能不能先做这单。他似乎永远不在状态,永远不清楚形式,永远不懂妻子的考量。按妻子的话说,没眼没耳,没心没肺,跟个孩子样得过且过,只重当下,从不操心,天真过头。 他亦有过反省,但总是不能让妻子满意。他怀疑过是自己太无用,还是妻子要求太高,总之,每次骂声响起,他总是落败方,且极为狼狈,无论他是否还嘴,无论所谓的还嘴是不是在讲道理。 手机铃声响起,他抽回思绪,是同行老乡的电话,那个酒肉为欢,张嘴就得占便宜的人。 “在家吗?” “呃……没,没在家。” “那在哪?晚上张师傅生日,几点过去?” “在路上,开车。办完事直接过去了,不确定什么时候。” 这一次,他说的很顺畅,待那边电话挂断,他甚至有些得意,像办了一件漂亮差事。每次妻子在,他接电话总会有很小心,生怕说错什么。他受不了妻子在电话旁极力的纠正与干预,受不了那种他说什么都是错的厌烦神色。但他还是想起了上一次接到这个人的电话。 “在家吗?” “在呢。”彼时,他正和妻子在家附近的餐厅享受难得的放松。而他的意识里,没出小区,跟在家没区别。他当然不懂别人简单一问的目的,而这些,往往是妻子最擅长的洞察。果然,妻子立马放下筷子,拍了他一下,脸色很不悦。 没待顾上妻子的反应,便听到对方说:“那好啊,我们来你家玩。晚上一起去李师傅那。” 他微微一愣,亦没多在意,只说,“好啊。” 电话挂断,妻子便往外走,似气不打一处来。他赶紧追上去,问怎么了。 “怎么了?你就一点心眼都没有?人家凭什么无缘无故给你打电话?晚上的酒席,不到中午给你打什么电话?一起去说的好,不就想坐你车去?你在哪门子家,这好生生真切切的在外面吃饭,在家好啊,你信不信,不到二十分钟,他夫妻俩一到,我还不笑脸相迎屁颠屁颠准备午饭?你什么时候能大大方方,霸气强势,像个男人,说一不二,不给自个家找麻烦呢?他的德性你还不了解?阴阳怪气爱比较,灌酒说话不饶人,你样样来者不拒,吃的亏还不够啊!”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想来,自己的确不让人省心。尤其妻子那性子,他想,当真委屈了她。 看看时间,往常这个点,妻子早就买好菜过来了。怎么还不来?他有些急,莫不是还在堵昨日的气? 昨日,他倒吸一口气,真如一场噩梦,一场恶战。 他和妻子商量好,新年临近,要把已故双亲的墓地修缮一番。在老家的亲人,已只剩他大哥。这事理所当然委托给了大哥。妻子说,他出力,你出钱,也算是两兄弟的一份孝心了。于是将钱打到妻子小妹账上,让在老家的小妹帮忙转交。 妻子不喜欢大哥,他是知道的,倒不是因为贫穷,而是为人。几十年在外打拼,每每回乡,或托乡里办事,那种牛皮糖似的沾着要钱,拖着办事的做法,妻子最为痛恨。于是不赞同直接将钱打到大哥账上,经小妹一转,小妹那个性,在老家可谓独霸一方,算是一种威慑。 大哥虽然不才,却相当穷傲。小妹三言两语直话,便叫他受了气。“钱给你你看着办事,自己的先人别想不干净,也别再问他们开口,这远远超出了预算,事还办的不体面,你就没脸了。” 大哥受气离开,声称不拿这个钱,不办这个事,要也得由小妹亲自送过去。 事情就这么僵着,他知道后,给大哥去了电话,又给小妹去了电话,终是没能将事情圆满,他没法忽略大哥的抱怨,也明白小妹的用意。 是妻子拿过电话,让自己的母亲帮忙送过去,若大哥不干,就让小妹来办,他尽不尽孝道是他的事。 大哥对妻子还是没底气的,缓和了下来,只说给修缮人退了信,那人声称不再接这家人的活,除非他亲自电话过去说一声。 他爽快答应,并让大哥将那人号码发过来,那人他知道,小学时候的同学,一起玩大的,只是几十年不曾联系。 妻子在一旁已经急了,“说好的你出钱,他出面,你给那人打什么电话,这头怎么能直接牵到你这,你是在给自己找麻烦还是找痛快,你还嫌不够忙?你知道这电话一打过去,以后大小事都要跟你来扯,你隔这么远扯的清吗?你以为老家那些人还有几个是没点别的心思的?” 他说,那人是认识的,他只消我一句话,以后的事便都由大哥处理了。他许是还念一份旧情,你别想的太复杂。 “我想复杂,你大哥的人我还不清楚,老家的人你还没吃过亏?明明能简单处理的事,你非要扯进去,我给你想的事还能有错?” 他没法否认妻子,妻子的确在很多事情上能做到万无一失,扭转乾坤。但这种对自己的否定,他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真的一无是处,没了妻子的提点就处处出纰漏,尽管有这种事实,但他仍要反驳。电话发过来也不代表什么,就算真打,我也会说明抽身,你就别管了。 妻子或许更年期,每每吵架,情绪激动,一般人无法安抚。身体的状况也开始一日不如一日。 “叫我别管,我是在害你吗?这么多年什么事不是我在替你把关,到你爹娘身上,我就说不上话了?”妻子一向强硬,气得更凶。 他却偏偏想自己做好一件事,尤其是这件事。对,这次你就放心,让我处理,也算我求你,就这一回,我自己大人的事,无论我参与还是不参与,无论修缮得体面不体面,都由我来处理,你只看结果,行吗? 妻子更加激动了,抚着胸口质问:“你求我?你的大人?我能不管吗,你要怎么处理,我就要看看,你到底怎么处理!” 有开门的声音,是儿子回来了,原来是周末。儿子一听这骂声,看母亲一件睡衣披着外套,脸色顿沉了下去,坐在沙发上,并没有立马劝慰。他知道,儿子一向体谅妻子,且是不明状况不轻易下定论,讲究公正。虽然,儿子更多替母亲说话。 又是一番争论,气氛没有半分缓和。儿子也开始说话,站到母亲这边。 门铃响起,妻子披着衣服走回了房里,原来是妻子介绍来这块即将升值的地段买房的老乡。妻子的投资眼光,也是狠准,短短几年,就有了大大小小好几套升值的房子。眼下,妻子让整个老乡会主导了这个地段的半壁福地。 而近期,各家都忙着装修,赶上新春住新房。每天都有得了益处的老乡邀请吃饭,送来茶酒水果。这次来的便是张师傅,送来她早起蒸的包子。 待张师傅走后,妻子从房里出来,更加憋屈。“这都大中午了,人人家里事都完了一半,我们家还这样,来个人还要躲躲闪闪,你就在这吵,在这犟,儿子周末回来还这副样,这日子都不用过了。” 我没想跟你吵,你就好好歇着,或穿好衣服忙该忙的,这点事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也不用太上心。他说着起身,妻子眼见骂得更凶了。 “你还想去哪里,这事还没解决,人家家里头还等着你电话,我妈还送钱去了,那边事不了,家里这个样,你还想去哪?” 他知道,妻子的神经已经相当紧绷,似任何风吹草动都要顷刻击垮她。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起个身,你别这么激动。电话我一会就打,你把这个事的心先落下来,交给我,成么? “你给我现在打,马上打,你知道我的个性,我是那种放的下心来的人吗?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说不出口的,还要背着这个家?我活生生的人在这你不顾及,你就一心在死了的人身上?” 你想得太多了,我不是不打,只是缓缓,我也要想下怎么说才能让你安心,我现在脑子一团浆糊,我怕一打电话,说的不对,你又生气,你不能再激动了。 妻子已经不能站立,一手抚胸,一手撑着沙发。儿子赶紧扶妻子慢慢坐下,替她顺背,给她倒水。 妈,您先缓缓,给爸点时间。爸,您就在这打,几句话而已,不一定要定下来。让妈安心。 他却是迟疑,像走进了死胡同,他无法不坚持自己,但他明显意识到,再坚持下去,会出事。 他终是拨了电话,对大哥说到:“刚才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这个事情还是你直接出面,我也忙,不方便跟他牵头。他不干,你再找别人,没人拿钱过不去。也是你的大人,该上点心。后面要弄成怎样,要多少钱,你直接和我说。我这边还要忙,你赶紧回家,妈给你送钱去了。” 妻子终是稍微平静,这一口气不顺,怕是怎么都过不去了。他知道,吵架无非就是一口气的症结。那口气没顺,任何话都会是火上浇油,愈演愈凶。 又有敲门声,是正在装修的老乡过来借工具,妻子依旧躲进房里。却没躲过眼,被老乡看到,连连问怎么了。妻子想是躲不过,便索性出来,只说是老家的一些琐碎事,声势都降了下来。他知道,妻子最不愿在老乡前失了颜面。 老乡开始说了些公正话,被老婆电话唤了回去。妻子又有了话头。 “你看看人家,阿凤一声一个喷嚏,他就知道顾及,知道处理,知道顺意。你没人家高大慑得住人,没人家讲话讲得过人,近几年还知道回嘴,你是看我这几年呆在家里不中用了是吧?我告诉你,没有我,老乡里头根本就瞧不起你……” 别人家的好是给外人说的。他有手艺,有学识,自学能力强,肯琢磨思考,老乡里头无人可及,除了不太能按妻子的意愿做人,其实并无过多短处。然而妻子的比较,总是让他哑口无言,或者,不如不言。 儿子知道妻子已占上风,而他亦无反驳,便扶妻子回房换衣,张罗午饭。见儿子张罗,妻子披着大衣又走了出来,从旁指点,亦不忘这个年纪频繁的催婚话题。他苦笑,什么时候,妻子才能不这番操心? 每次吵完,妻子总会在一些转移了的话题中,彻底不生气。这也是他掌握的要领,于是饭桌上扯到几家老乡装修的事,亦不忘笑脸认错。妻子终是放下墓地修缮一事,指导着怎么将刚搬进来的新房布置妥帖。布置好后,就该去开店了,忙着装修,已好一阵不曾开门。 眼下,店门开了这么久,妻子却不见来,他有些慌了。正欲给妻子打电话,却见儿子提着菜来了。 “爸,你还好么?身体感觉怎么样?今天周末,我带您去复查好么?”儿子似乎成熟了不少,他不由得欣慰。但,复查? “爸,已经一年了,您别再折磨自己了,我们好好休养,等您身体恢复,我们再开店好么?”儿子似乎变得啰嗦,眼眶里闪着泪花儿。什么,一年了? “妈如果在天上,一定会心疼您的。她念您最多,最不放心就是您……” 等等,在天上?他的头再次被敲击般变得紧缩,又似轰的炸了开来,疼痛不已,顷刻间又似清醒分明。 却只说:“昨晚,我又梦到你母亲了,我又惹她不高兴了,你不知道,她骂得多凶。我不敢吭气,一直听她骂,等她骂累了,我就哄她。她还像个小姑娘似的,可难哄了,跑到阳台不肯进屋。我就将她抱起,她手上捶我,脸上却是笑了。你母亲,再也不骂我了,可日子,怎么这么难了?” 儿子不忍细听,一年来,儿子每逢周末便像母亲一样,来到店里给他做饭,他自母亲走后,精神受创,时常恍惚,要么无言,要么一个人对话。儿子心疼,却奈何不得。多年来,每每回家总能听到父母的骂战,母亲总唱着最凶的戏,更多是独角戏。他不愠不火,近乎温润如玉,烟酒不沾,人人都说的好男人,却总惹得母亲顷刻大怒。他心里无事,过得随意,所以不见老。然这一年,儿子明显感觉,他真的老了。以前他都要靠闹钟早起,在每个不忙的空档眯觉,如今,他比闹钟早,丝毫不觉得困。 儿子以为,两人的感情早在这些骂战里磨损,以为所有离婚的夫妻无不由此演变。可他们没有离婚,也等不到母亲骂声中提起过的离婚。母亲自那次墓地修缮一事大吵后,身体不再如前。血压一直难降,于一日平静离世。他大受刺激,记忆只停留在了那次吵架与之前。 应儿子要求,他去医院做了复查,然后回到家,安静的睡了觉。他做了梦,梦里全是妻子。 他早早起床,刮着干净的下巴,洗着半白头发,对镜中一笑。走到房门,冲空了的床说声:“我去店里了。” “今天想吃什么?”妻子的声音在房间响起。 “都行,你做的我都爱吃。”他换了鞋,轻轻关上门。 利索的开了店门,开了电脑,开了直播电视台。“老婆,你的电视剧开播了,快来看。碗先别洗了。” 他坐到桌前,倒一小杯老家的酒,是妻子和着枸杞,桂圆等泡过的。妻子高兴时,会让他喝酒,做好菜,给他买整箱的饮料,让他陪着逛商场,就像两对新婚夫妻。 他洗着空碗,剪着面目全非的图纸,关上无人光顾的店,回到不再有妻子的家。日复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