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临床大夫,我常常不得不接受以下的事实:孤独的老人踯躅求医,只因家人“很忙”;“久病成医”的患者擅自减药,只因“负担不起”;长期卧床的病人褥疮溃烂,只因“无人照料”;病初发时,家属们争先恐后、鞍前马后地奔波,惟恐病者不测,遗产旁落;病情稳定,则门前冷落鞍马稀,连帮忙交费的人都不再出现;如果是慢性病,更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家属间互相推委,均不愿接下这个已经榨不出油水的“热山芋”,更为甚者希望病人能长住医院,保证有人护理、管吃管喝管拉……世态炎凉是最真实的概括。
不过,也有许多让我感动的人和事,比如他和她的故事,就让我感动不已,使我坚信:人间有真情!
十年前,她是政府一个实权部门的科长,43岁,作为部门未来局长的不二人选,幸运之神一直眷顾她:看得见的康庄仕途正等着她去驰骋;但天有不测的风云,厄运之神也悄然光临,看不见的病魔瞄上了她,一次应酬后的晚上,她倒了下去,倒在洗手间里,等他发现时,她已经不能说话,右侧肢体完全不能活动。
我第一次见到她和他,是在她住院的第二天早上,他整夜没睡,两眼通红,脸色苍白,神情萎靡而紧张;把病史叙述完,他带着恳求的目光说:“医生,我希望你能尽最大的努力帮助我的太太,不管需要请哪一位专家,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要花多少钱,只要对她有帮助,都没问题!”
病床上的她半闭着眼,呈嗜睡状,身上带着氧管、鼻饲管、尿管,不能说话,右侧上下肢在疼痛刺激下可以收缩。她已经有风湿性心脏病多年,一直忙于工作、应酬,疏于保健、治疗。长期的风湿活动,心脏的瓣膜上形成了血栓,昨天的应酬,使血栓脱落堵塞了左边的大脑中动脉,出现失语、右侧偏瘫。
这种病临床上称为“脑栓塞”,预后极差;十年前,没有“溶栓”治疗,只能“保守治疗”。即使今天,这种陈旧性的血栓通过“溶栓”治疗得到溶解、血管复通的机会也不大,大部分病人还是无法得到很好的恢复。
另外,正常人群中90%的语言中枢在左侧大脑半球,左侧大脑中动脉的栓塞可以导致语言功能的丧失,右侧肢体活动不灵,大部分病人会终生卧床,能吃能喝胡乱拉,不听不说不能动,急性期由于大脑水肿,还会危及生命,对这种病人的治疗,医生往往束手无策,只能顺势而为,见招拆招,对症治疗为主,救命第一,功能恢复为次,病因治疗更次。很多病人花了大量的金钱,却没有得到有效的恢复,最后人财两空。
我把我的看法跟他解释,他表示理解,但总希望通过他无私的付出,可以让她恢复,就算不能完全正常,起码生活能自理。面对这种顽疾,面对热情高涨的家属,医生能做的除了尽最大的努力治疗外,还要尽最大的努力让家属的激情降温。
经过几天的治疗,延请了省内脑血管的专家会诊,病情没有多大的起色,不过没有再恶化,他终于接受了要持久战的现实,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他一刻不离地陪伴着她,轻声对她说话,虽然她并不一定理解;不停地活动她那瘫痪的肢体,按时给她翻身,帮她解大小便。每天她做理疗、高压氧、点滴等治疗时,在医院里被推上推下时,都可以见到他不离左右的身影,一个大男人简直比女人更细心。
我当时很奇怪,他也在政府部门工作,为什么可以整个月不去上班?一问,才知道,原来为了更好照顾她,他办了停薪留职,我不禁肃然起敬。
一个多月后,她出院了,出院时她能部分听懂、部分理解,说话结结巴巴的难以表达,是不完全性的混合性失语;右上肢不能活动,但肌张力已经增高,右下肢能活动一点,不能走路。
出院一个月后,他带她回来复诊过一次,当时他搀扶着她走进诊室,说话还是结结巴巴含糊不清,同样只能部分理解,右上肢张力更高,已经挛缩样,右下肢走路比之前好了很多。她一脸的笑容,他一脸的满足。
之后再没有见过他们俩......
十年后的昨天,他们突然出现在我的诊室,他先进来,问我还记不记得他,然后她也走进来了,我很惊讶,她居然自己能走路!走的姿势还挺端正的,右上肢也可以灵活使用,她主动跟我打招呼,说话还有点结巴,但词语表达正确,发音基本清晰,如果不是她告诉我,她自己觉得说话费劲,我一点也不会注意到她说话确实有点吃力;更令我吃惊的是:她还记得我,也就是说她的记忆力保持良好。
她的良好恢复超出了当年我的估计,我渴望知道他们十年是怎样过来的?他笑着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这十年来,我天天陪着她”。当时,我一下子热泪盈眶,就这轻轻的一句话,我已经知道这十年他们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了。
光鲜的穿着表明他们没有穷困潦倒,温柔的眼神表达着相互间的关怀,从容的举止流露出对生活的满足……疾病没有把他们压跨,反而让他们靠的更紧密……
看着他们搀扶着离去的背影,我不禁慨叹:“相濡以沫”的故事,不但记载在《庄子》的寓言里,也记载在我们现实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