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如此
范闲/文 是的,不过如此。每当那一幕影像幻觉定期出现的时候,我总会对自己说,他们也说。影像的位置恰如其分地搁在屋顶中间那块貌似露天的地方。 不过是一块玻璃安在了屋顶一处,大约屋顶六分之一的地方,像汽车的天窗,更像是过去录像厅里电视机,漆黑一片,只剩那一点亮光。倒霉的是,我每次一闭眼,影像就展开了,像总也赶不走的梦魇,以致我后来有了一种写字的冲动,我想把那段影像留下来,我害怕某一天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顶上没有了那扇窗户,那些影像也随之消失。我没有照相机,手机以及一切属于这个时代可以拍摄的工具,一句话就是,我现在呆的地方是和这个时代脱节的。我只有一只铅笔和几张打着格子的纸。我得攥住笔,一页一页跟着写下去,我怕一不留神,它就不在了,留下一片空白。是的,来到这个地方,我时间的钟表就停摆了,像小时候揣着家里的马蹄表跟着爷爷去镇上校准一样,整个路途中,时间在我的上衣口袋里滴答滴答响着,和我小小的身体一起蹦跶,但现在,我不知道去哪里校准我的时间,我的口袋里没有马蹄表,我也牵不到爷爷干柴一样硌人的手。 那是一只削得尖尖的铅笔,笔芯从来也没断过。
文字,不,影像的开头是这样的:二零一四年夏天,身体外的温度和身体的温度一样,刚好三十七度。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天我穿了一件火红色的T恤,我的小情人苏珊送给我的礼物,那天是中国的情人节,我心里一直在抱怨这个衣服的颜色让火热的太阳离我又近了一层,而苏珊一直躲在太阳伞下吃着一只大大的卷筒冰激凌。我们在傍晚没有太阳的时候分手,那天我脸上的汗把苏珊脖子边的头发黏成一缕一缕的,也许是她的汗,那天我们的温度超过了身体的温度,纠缠在一起,连汗液都黏糊在一起。许久,大约摸太阳落山了,我们彼此分开,她要去工作,我也要去工作。 我的工作和苏珊除了时间一样,其它的都不同,每次都要小心翼翼地 听老板安排好了,然后和一个或者两个,有时候是三个伙伴一起完成的。就像现在,我和另外男孩,分别叫龙哥,耗子。对了,在这个群里,我们都有新的称呼。我叫柴火。老板也是帮主看我长得瘦,赐给我的。反正就是个符号,有人叫的时候应一声,不喜欢心里可以不答应。这个无伤大雅。我在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就是站在马路边,小区门口,单元房子的窗户边,这个工作没有技术含量,就是个起步。一起来的同事敏捷地 打开窗户或房门,我在外边,望着马路,路灯下进进出出的人,车,有时候有一两对男女抱在一起,我那个时候会走神,荷尔蒙刺激让海绵体充血一会。 有一次看到了月光。我在这个城市很少看到月光,那天顺着街灯上乱扑的一只蝴蝶,我看到了依稀的月亮,大概快满月的样子,城市灼人的路灯把月亮烘托的干涩而惨白,像什么,像我们村子里女人的胸,干瘪,拖沓没有生气。而村子里的月光湿润甜美。很久没有想起家乡了,父亲。母亲,还有躺在出是床上的爷爷,地下乱跑的小侄子。我从小不听话,没少挨我老爹的棍子,家里爷爷最疼我,我来到城市算算有三年了吧,给家里寄过几次次钱,也打过电话,寄钱的次数比打电话多,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公用电话亭,有一次我听到爷爷的声音了,赶紧把电话挂了。白天我要睡很久晚上下班会去附近的网吧呆着。后来有了苏珊…… 那天的月亮让我想起了家乡的月亮,像熟透的水蜜桃,又大又甜,我想起了爷爷,就哭了,爷爷呀——像 哭死去的亲人。那天老板来查岗,我正稀里哗啦哭着,老板一个巴掌搧过来。老板是练家子,手里有工夫,我的脸上立时有了五道清晰的红印子。那一巴掌打醒了我,我知道这个城市没有月光,我看到的,不过是我的错觉。 我第一次正式上岗也是最后一次上岗是在一栋大楼顶上。和几个小伙伴工作了几天,踩好点,一切准备就绪。老板电话过来,让我接听,说考验我的时候到了,我长得瘦小。老板说,这次完成了,好好奖励我,艾米说了好几次看好一个包包,叫路易威登,我打听了下,一个包就要一万多,一万多,够把老家的田地施几年的化肥了,父亲总是吸着旱烟感叹化肥又涨价了,猪跳水了,猪圈里的那头养一年也换不回一台三轮电瓶车。妈妈的,一个包包居然要那么多,老外真欺负人……这么想着,我进了房间,准确的说是从吊绳把我从屋顶放到窗台,然后从窗户进了房间。进去的时候没站稳扭了一下脚踝,嘴里叼着的手电筒砸到脚面,我开始在房间里搜索者一切值钱的东西。老板的电话又响了,让我直奔保险柜。 费了半天周折,我还是没能打开保险柜,老板只好把耗子空降下来。耗子入行时间没我长,但他擅长开锁,开各类的锁,什么东西经他一捣鼓,三下五除二就拆开了,这次也一样。除了保险柜里的东西,另外我还看到一只和苏珊嘴里述说一样的包,只是上面没有写路易威登,而是拼音LV。 事后,老板奖励我五千块钱,我先到了邮局,只留了一千块钱,其余的全部寄了出去。当我把包送给苏珊的时候,她趴在我脖子上热烘烘的让人欲醉的口气是那么的好闻…… 每次的影像到这里就定格了。我想不下去,它也走不下去,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张头儿也说,他也是这样,就定在那一段了,定期回放,连做梦也是。张头儿的话我信,毕竟他进出几次了,连那些穿制服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不过这是他说的,具体怎么样,我不得而知。——不过看他那双总沾着眼屎的蛤蟆眼,我不愿相信又不能不信 就是这样,我每天都会在黑暗中找到那段影像,不是找到,是每当抬头,就会看到,直到被窗外的一声嘶喊整掉。 这里的日子比较漫长,夜里看不到月光。 看不到月光的时候想起爷爷,我觉得有点难过,但不想又憋屈,想又不能哭出来。 这个时候想爷爷,我只能坐在地板上,身体是蜷缩着的,想念在明晃晃的家乡的月色中慢慢沉醉。和我住在一起的人,每个人的身体都住着自己的月光。在沉沉的夜里,一点一点点亮。 现在我有大把时间想我,我们这些人,还有苏珊,就像一部文学作品的几个人,什么时候会有个结局。每个人的答案都不同,每个人的答案最终都归结成一个:结局是你认为,它可没有告诉你,不过如此。是的,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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