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喝马大娘的油茶，是1983年的冬天。
冬天下大雪似乎是应该的，我围着火炉烤小手，很不耐烦爷爷给我的作业挑毛病，说这个字少一撇，说那个数学题做错了。真想跑掉，却又担心冻肿脚丫子，心里就一直含糊，忍着听爷爷没边没沿数落。就在我想跑出去的心刚萌生出来，门口的棉门帘忽地放进来一阵冷风，让我打了个寒噤。
进来的是马大娘，这是我后来知道的。当时爷爷笑脸就有了，这让我心里很不高兴。但马大娘的手摸住了我的头，她问爷爷，这是你家孙子？爷爷很巴结说那是那是。两个人一问一答很热合，我却对跟进来的另一个小女人很好奇。她抱着孩子，围着大红的围巾，进门也不跺跺脚，只是站着。我说，嗨，跺跺脚，有雪。小女人看了看我，两个眼睛笑了，跺了跺脚，雪就脱落了，不一会就化成水儿了。
我好几次试图跑掉，都被爷爷及时识破，心里跟落了雪豆豆一样。最终留住我的是马大娘的一句话，小冰，大娘给你熬油茶喝。不知道油茶是什么，但是喝的，这让我舌头蠕动了好几下。大概和夏天时候的奶油雪糕一样好吧。
爷爷的小旅店也算是杂货铺子，煮饭家伙很齐全。香味就是在火炉上飘出来的。我喝油茶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这和我后来射精的那几秒钟表情一样，太投入了就有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表情。我喝着油茶胡思乱想，甚至想问一下马大娘咋知道我叫小冰，想问一下小女人怀里包裹很严的小不点是不是小女孩，想问一下我该叫马大娘什么。
马大娘说，我姓马，你叫我一声大娘吧。
后来我知道了，其实马大娘比我爷爷还大一岁呢。
那天熬的油茶是羊油面茶，很香很香。马大娘说等去家做客，给我多做点带回来。后来我一天天长大，却一直没有机会去马大娘家做客。小女人某天对爷爷说婆婆过世了。我能听出来过世就是死了。小女人穿裙子的样子很美，小腿很白，一笑很好看。她拉着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叫我哥哥，我很害羞的答应了，但声音很小，就像蚊子叫一样，只会让蟋蟀听见。我甚至想，大概我小时候的声音也很奶气，就喜欢上了小女孩，抱了她很久。
喝上小女人油茶的时候，我总会想到马大娘，但想来想去只是油茶香味，并没有其他能让我记住的东西。爷爷倒是唉声叹气的说小女人，这油茶没有你婆婆的香。后来爷爷过世后，我对马大娘的记忆反而清晰了些。记得爷爷说过，马大娘是来看儿子的。他儿子在不远处的大墙内服刑。我曾经问过爷爷那大墙里面有什么，爷爷说那里面有狼虫虎豹也有兔子，后来想起这些我就忍不住笑爷爷的狡猾。我甚至不怀好意地想起，曾想看见爷爷摸过马大娘的屁股蛋，大概当时只是一眼的无意和随意，只是后来才有的爷爷和马大娘的暧昧。后来就不想了，总想着两个故去的人有某种不恰当总是那么不厚道。若是善意揣测，那何尝不是两个失去儿子的孤独之心彼此取暖呢。
爷爷的小店在很多年前很孤零，只是一个路边的三间茅草房子，有个可以形容为污秽不堪的后院。我后来回忆大院和小店的距离和形状，那类似地球和某个名不见经传的悠悠荡荡的暗星。在心情好的时候，那间小店是掩映在花丛中的乡野温存之地，蝴蝶蚂蚁小花绿叶阳光和小店构成一幅绝美的剪影。心情不好的时候，那小店简直就是原野上孤魂野鬼的聚集地，风的呼啸飘荡在树梢也能让我想象成黑白无常的沙沙脚步。我甚至恶狠狠地踹过那些树，后来想给那些树道歉，却不见踪影了，大概是锯掉了变成某人家的衣橱板子了。
小店后来没有了，我回去给爷爷上坟的时候，那个经年不见人烟的路边突然有了很多房子和人，爷爷交给我的小店变成了三层楼。我老婆潇潇也去看了小店，脸上没有任何惊奇，只是说变化真大啊。我抱着女儿走在山间小路上，老婆跟在后面，一路无话。只是到了爷爷的坟上，老婆才笑了笑说，世界真奇妙，老天爷也没想到咱俩会成夫妻。她说这话，没有看坟，而是看着山下那片宏伟的建筑群，那是她爹爹曾经住过的监狱。她看了好久说，比以前大多了。我把儿子递给老婆，老婆这才停下感概，搂起上衣给女儿喂奶。等女儿的小嘴咂起奶，老婆才抬头看看我轻笑一下。她坐在这肃穆的同时也很荒凉的坟地边一块大石头上给女儿喂奶，阳光很好，白草渐渐泛绿，黄色的小花也有了些热闹样子。
我始终没敢问自己从哪儿来，爷爷突然故去彻底让我绝望，只是知道我大概得管起这个小店。那时候我高中刚毕业，是在县城里上的。我感觉很远，感觉这一辈子都不会回到离监狱很近的小旅店，感觉再也不想看破败不堪的茅草屋和污秽不堪的后院，感觉再也不想爷爷、马大娘、小女人和小女孩，那似乎已经很远，脑子里只有语文数学物理化学之类的枯燥东西。可是有一天，当这些都不可避免重现被逼着让我看出些另外的蹊跷，我甚至有点喜欢小店了。
我不得不坐在旅店的冬夜里烤火，然后问询进门的旅客，然后登记收钱，我知道我可能再也走不出爷爷的小店了。小女人又来了，拿的东西显然也多了。小女人脸盘很美但个子很小，她冲我笑的时候，我看见她眼角都有皱纹了。我往她身后看想发现点什么。小女人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说，潇潇要考试，这次我没让她来看她爸爸，但写了信。我给她的小屋里添了炭火，屋里的暖气大概能抵御寒风的裹体。她在我出门的时候抱了抱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爷爷过世了，应该来祭奠一下的，这么多年了，就像一家人一样。后来我当然知道了小女人是个体面女人，在城里一家医院当护士长。潇潇还跟我说妈妈等了爸爸一辈子，也没等到爸爸出狱，挺心酸的。后来听说爸爸死了，她好像也觉得活不下去了。妈太自私了，她就不想想我该咋办就喝了药。我那时候正和潇潇谈恋爱，当然想说点宽慰的话，但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只是抱着她，让她把眼泪流在我的衣襟上。
其实有很多事情，潇潇未必知道，但我知道。比如小女人和监狱的某个狱警在小旅店苟且，甚至会肆无忌惮喊出声来。我其实不应该表述小女人是小女人，而是尊称岳母。苟且也不能说成苟且，只是没有很准确的情绪能表达。我后来很清楚岳母是为了岳父能尽早减刑出来，不惜脱光衣服给另外比较重要的一些男人投怀送抱。她的悲哀大概在于并没有最终等到岳父，而对于苟且事并没有觉得不应该。这些话当然是不能说的。至少潇潇想起岳母会有一些怀抱的温暖、亲密的眼神和香甜的乳汁，而不是她为了男人的疯狂所为。我甚至想到马大娘为了儿子也会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体，甚至可以让在她心里粗鄙不堪的爷爷爬上身子。我只是没看见。大概在我酣睡的时候，爷爷和马大娘大概会纠缠在床上，爷爷也很可能会给马大娘一些承诺，这些都能想到。只是他们都没说而已，只是我不愿多想而已。
后来潇潇她爸爸死了，我是听她来小店时候说的，还让我看了死亡通知单。那次，是一个很香甜的春天，潇潇陪着妈妈来的。后来我总感觉那次进门时候是潇潇抱着她妈妈进来的。潇潇说不是。但我却一直觉得好像是的。后来她妈妈故去，我不知道，大概那时候我正在小店忙着赚钱。来监狱探望的犯人家属一直络绎不绝，赚钱并不太难。然而，就在某个深夜，我的一个美梦被一泡尿憋醒了。那是一个半截美梦，我和潇潇搂在一起，但想不起来做了什么。原来潇潇的种子在我心里已经发芽，原来我是爱她的。
我在城里偶然遇见潇潇，潇潇说我的偶然好浪漫啊。喝着咖啡，端坐雅座，我的心里却又岩浆奔腾。潇潇的小眼睛小嘴巴小鼻子那么美丽，她翻个白眼都那么迷人。她问我小店不干了吗。我说转让了。她问我以后咋办。我说在城里摆水果摊。她笑了，轻轻拍了下我的胳膊，然后又挽住我的胳膊，我胳膊能感触到她衣服里乳房的跳动。我的钱足够我败家两年，就在她上班的附近摆了个水果摊。不图赚多少钱，就为能多看她两眼。后来潇潇钻在我怀里说，咱们要是结婚，你可千万不敢住进监狱。我说我回家继续开个小店吧。潇潇说你卖水果挺好，必须给我批发价哦。
潇潇给我说有个很奇怪的梦，梦见很多次，一直重复，就像那什么：她穿着小连衣裙，戴着红黄的蝴蝶结，而我穿着小西装，并排站在小茅草旅店门前迎客。来的也都是小人，甚至姚明也来了，个子很大，但也只是和八仙桌一般高，只是比其他客人高。她说要姚明签名，然后被什么拌了一下，疼醒了。
我看了看客厅里的那间小茅屋旅店印象素描画框，取下来，翻转放在桌上，然后冲潇潇笑了笑。
潇潇刚要想说什么，听见乖乖女在卧室很不乖地哭了，忽地起身奔向卧室，走着掏着胸罩包裹的奶头叫，乖啊，乖啊，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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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4-6-20 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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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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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20 12: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