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晚秋季节,马建民又越狱了,耐人寻味的是很轻易就被抓获了。
狱政科王科长说,发现他时候,他正在瀍河那家回民饭店吃羊肉包子,看见我们还乐。
我说,还是瀍河那家回民饭店?
王科长点头。
我说没出意外吧。
王科长说没有。他其实知道意外指的是什么。马建民第一次越狱是五年前,被抓到那一刻,管教科民警小刘和两个警卫战士拳打脚踢的,马建民刚吃的羊肉包子吐了一地,招来两条狗。王科长看差不多了就说算了吧,带上人要走,饭店经理撵出来说他还没给钱呢。王科长翘起腿让他看皮鞋,说,你看,我们追这个犯人鞋都磨破了。都是革命工作,担待吧。经理说不行,没有这规矩,你们警察得讲理。王科长想了想说,那就给我们装五块钱包子,给你补偿一下。经理勉强同意了。
瀍河那地方,我没去过,尽管离监狱很近也没溜达过。但能回忆起来那是个什么地方,是洛阳回民居住比较集中的地方。像个城市模样,反正比我所在的监狱要繁华。监狱那地方名字听起来倒是不错——洛阳023信箱。那些犯人家属不知道的以为和612研究所一样有点神秘感觉呢。
我的监狱代号是023信箱,名字很文雅,其实它在一群地表慌乱的山沟沟里面,主要驱使犯人们采矿选矿。我到的时候,监狱属于公安口,如今归司法口。马建民第一次越狱,我没赶上,只是听说被逮到以后被解放军战士打得不轻。第二次越狱,我们的胸牌已经换成司法,而不是公安了,看守部队也从军队换成了武装警察,马建民没挨打大概也是一个进步吧。当然,他没挨打的另一个原因可能是监狱干警们都很奇怪。他早不跑晚不跑,眼看到出狱时间了,十天半个月就刑满释放了还跑,这脑筋出问题了吧。大多数干警直摇头,加刑就加刑吧,反正监狱里也少不了这样一个天才画家。而我,渐渐有了点兴趣,这是为啥呢?
问档案室老干警王麻子,他说,可不是嘛,上一次也是这样,就剩下十天了,供应处管教找了几个快释放的犯人去洛阳城采购日用品,主要让他们去搬运东西,没让部队派兵跟着。可谁也没想到快释放的人也会跑,供应处管教吃了个处分觉得太冤枉了。
我说,上一次问没问啥原因?
王麻子一撅嘴说,听说是他做梦了,梦见媳妇和别人睡了,忍不住就跑回家了。关键是他没跑回家,听说捉住他在一个饭店,大腿压二腿吃羊肉包子。吃完了没钱,饭店人撸着他胳膊要扭送派出所。咱们的人也到了,直接上拷暴打。听说打掉他一颗门牙,他还笑。你说这种神经病咋能又派出去了呢?
我说,大概供应科管教科换新人了吧。
心里却想,这一次又是梦见媳妇和别人睡了,咋就不能换个蒙人理由呢
加刑是一定了,至于加多少,那得法院说了算。
法院还没有下达裁定书的时候,马建民的媳妇来监狱了,远远看上去是很招风,不是一般女人。脸蛋身段发型走姿都有味儿,进了我办公室看的更细致了。见面就笑,声音很绵软,像个江南女子。她话不多,说和监狱长政委都说了,他们让我来找你,你分管政治处和狱政科,出一份马建民改造证明。
我知道那是给法院的量刑依据,有心帮马建民,就说了好。
给政治处和狱政科打了电话,然后问了一句我也很吃惊的话:你咋没和马建民离婚呢?
她愣了一下说,我在赎罪。
就这么一句,再也不说啥了。
我不怀好意地想,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很多男人会喜欢的。
加刑裁定书下来了,脱逃罪成立,加刑一年半。
我觉得马建民老婆跑动是有道理的,一般情况下不会是这样。但我看马建民的脸色很难看,有种失望味道。我估计这越狱没有达到他想象的后果,他大概不想出狱才越狱,这个大画家脑袋被门夹了吗?这么有才,到社会上呼风唤雨赚大钱不成问题。这监狱里能有多大出息?越想越纳闷,我看过的那些马建民画作极具高更塞尚风格,难道他像割掉耳朵才灵感喷发的梵高一样,在监狱里才有才情涌现?
马建民主持监狱报纸编辑,就有了些作画时间。操场大墙上的春天故事,有个老人挥手的画像很恢弘很逼真,像极了深圳的那幅油画。监狱每个干警家里都有马建民的画作,但没一个人愿意要那些恣意涂抹毫无线条感的油画,只要马建民的下山虎或松竹梅图。我说我想要一张梵高向日葵摹品,马建民捋着乱糟糟的白发看了我半天说,十天后你来拿。
我这个人一旦对谁有了兴趣,就像仔细观察一下,然后揣摩一下。
我决定去拜访马建民的家,当然,我看了他的所有档案,包括他被收缴的日记,就知道该去找谁了。
拜访了很多人,我终于知道了马建民为何不愿出狱。当年,马建民因为一幅油画次品没有撕掉,被同事举报了。原因很简单,那张领袖像阴影太重,被认为有意抹黑领袖。根据当时政策,是要被当成现行反革命被杀掉的。但最后被判刑十五年,被访问的人都说大概是马建民的老婆答应了掌握马建民生杀大权的人一个条件,那就是给那人生了孩子。我又翻看了马建民的日记,那些语焉不详思虑沉重的模糊话语终于有了合理解释。面对女儿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但第二次越狱是为啥呢?问了马建民的漂亮老婆,她说,大概是他知道了当年举报他的那个同事现在是一个著名画院的院长,也是某个协会的副主席,他的某件作品曾经被拍卖出天价。大概他很绝望吧。我说他当年的事情可以平反昭雪的,为啥就不能申诉一下?漂亮女人说,申诉材料有一麻袋了,我也做了很多龌龊事,但就是弄不成。有人卡,我就不说名字了。好不容易让专案组去你们监狱调取他口供,马建民不签字不吭声不对话,也让我很头疼。
我休假完了,专门回监狱和马建民有了一次长谈。案件撤销与否于我没这个能力,但越狱这事可以谈。
马建民一直点头,说很好,但我真怀疑他是不是听进去了,但愿他能醒悟。
我笑着说想要一幅富春山居图。
他问,你想要故宫的,还是台北的?
我说故宫的。
他却说,都要吧,我记忆犹新呢。
后来很忙碌却一直没忘这件事,但我没催。去郑州开会那几天,吃饭时候有人聊起富春山居图,我突然想起来马建民又到敏感时间了,他该不会越狱吧?到了晚上睡不着,给老婆打了电话。聊了很多闲话,老婆最后说,马建民又跑了,眼看就剩三天了都等不及?
那天晚上,我找了个车回到监狱。一到监狱大楼,几个人已经等着了。一顿臭骂过后,政治处主任说,他都写了保证书了,总不能把他捆起来吧?我说,他就是越狱综合征,为啥不找个中队长特别看管呢?管教科长说,派了,可是张队长擅自离岗,找了个犯人跟着,他自己去伺候小产老婆了。结果跑了两个人。我问,派人出去没有?管教科长说,我明天亲自带人去抓,车都加满油了。我说,还是那家回民饭店,跑不远。几个人都笑了。
天亮了,我让他们走了,独自一个人去了监狱报编辑室。
富春山居图挂在墙上,是故宫的那一半,尚缺台北的那一半无有踪影。
我真的想让马建民堂堂正正走出这个监狱,也真的不愿他被抓回来,但结果总那么失望。
电话打回来,管教科长说,看到了,正吃羊肉包子呢。
我心里五味杂陈,觉得台北那一半富春山居图摹本是马建民有意设置的一个谜语,想想真他妈操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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