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篇文章里好像说过,我们那个地方喜欢叫人的乳名。不管你年龄多大,辈份多高。今天说的“十五子”,比余大华还高一辈,虽然不跟我家一个姓,礼貌的叫法应该是“十五爷爷”。
十五子的父亲原来是颇有些田产的,到了快解放的时候,也许是没有后嗣感到心灰意冷,经常到齐东县城里去打牌赌博(赌什么咱就不知道了,反正不是三张牌),把房子地产输了个掉蛋净光。老生儿子来了,正愁着拿什么给儿子成家立业呢,突然解放了!划成分的时候,光剩下了茅屋三间,薄地三亩,刚邦刚邦地划成了贫农!而我家因为在成家茔等地还有上百亩良田,被划成了地主,我的叔伯大爷顶着地主的帽子成天开会挨斗,下了雪扫街。
这件事简直成了十五子和他的儿子们骄傲的资本,常常在说起成份问题的时候,赞叹他祖上的英明,免除了他们挨批扫街之苦。
到了十五爷爷这一辈,阳气上升,连续生了六个儿子。老三和我年龄相仿,有时到他家去玩,他家的生活作派仍然彰显出大家风范:如他家养鸽子,鸽子的腿上都有鸽哨,飞到天上发出悠扬的响声,别人家都拿鸡腚眼子当银行呢,哪有余粮养宠物?他家玩的陀螺都是磨得发亮的红枣木陀螺,是十五爷爷小的时候玩过的,要是留到现在就是文物!每年春天放风筝的时候,老三就拿出铁制的风筝钺子,用手一拨,哗哗直响。其他孩子都没有这般上档次的行头,只能跟在老三的后面,艳羡不已。
刚分田到户那会儿,人力和畜力是第一生产力,人多力量大,十五爷爷家的优势十分明显。耕耩锄割,万事不求人,十五爷爷衔着烟袋,倒背着手,看着像俄罗斯套娃一样的六个儿子虎虎生风地在责任田里挥洒汗水,颇具将军风度。谁家要是人手少,向十五爷爷求个援,他就显出不很耐烦的样子:“不容过!”
田分完了,村头上的大湾也有人提出杠价,承包出去。十五子家志在必得,湾就在他家门口,但他出价出得低,最终没包成。包成了的那家高高兴兴地撒上鱼苗,每天还撒点饲料啥的,盼着秋天能出一池子鱼过个好年。不到八月十五,一天早上,湾里的鱼全都肚皮朝了天,只剩下生命力较强的泥鳅都趴在湾边上,张着大口喘气。承包大湾的那家坐在地上哭,村干部皱着眉头在那里抽烟,说:“好像是下了毒,找个抢网子,能捞上多少来算多少吧,这么个大湾,估计还能吃,药不死人。”就十五子家有抢网子,但是今天不出借。
十五子的六个儿子就像田里施了化肥的庄稼,噌噌噌一个个长高了,念书都不中用,初中毕了业就回了家。一米七八的个子戳在那儿,不用当儿子的张嘴,当爹娘就知道该给儿子找媳妇了。
无独有偶。我村的西头有一家姓吕的,也有六个儿子。老吕是啥人?说话得体,办事灵活,村里的干部、有头面的人物,经常上他家做客,吃饭喝酒。谁家有个急事,爷几个一起去帮忙,说话也像郭冬临似的暖人心窝子:“有事您说话!”尽管房子也不宽敞,手头也不宽裕,但连逛带蒙,东挪西借,老的拉扯大的,大的拉扯小的,六个儿子一个一个地都成家立业,顶门立户,孑孑就就地把任务都完成了。
十五子知道自己在村里为人不行,给儿子开会的时候就说,我的任务就是把你们拉扯大,找媳妇的事儿,你们各显其能吧!儿子们一听就火了,指着鼻子骂老子无能。然后就是撂挑子不干活。前些年村里还没通自来水的时候,挑水就是一项很繁重的体力劳动,每家都是男人去挑水,但十五子的六个儿子谁也不摸那根扁担。十五奶奶怕人家看见后笑话,儿子更不好找媳妇,天不明就偷着去挑水,一连挑三担。那时候,她已经快六十岁了。
那年我回家修大门,娘叫我找乡亲们来帮工,我想去十五爷爷家叫老三,娘说:“不用叫,肯定是不容过。”
有一年,十五爷爷家的两个儿子都突然得了一种病,脚后跟疼得不敢着地,手指头疼得攥不煞,啥活也干不了。村里迷信的老人都说,十五子家盖屋的时候动了村北头的围子壕。
我们村里盖屋取土都是从河堐上取,远是远了点,都是清淤清出来的,谁也没意见。而村北的围子壕是当年村庄的围墙,等我记事的时候,只剩下北头矮矮的一段了。当年,城墙挡住过泛滥的黄河水,也抵御过呼啸山林的土匪强盗,村人都将之奉若神明。十五子家的人不信这个,从那里扒出来了一个大豁子。
其实,村里人这个观点是站不脚的。后来我爱人得过类风湿性关节炎,就是这个症状。十五子家在湾边上住,湿气自然就重,再加上农村的房子取暖效果不好,很容易得这种病。
我爱人的关节炎在济南一家职业病医院治好了,我让母亲把那医院的地址告诉了十五爷爷,不知他“容过”不“容过”去给儿子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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