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4-29 14:35 编辑
他的长脚挂在半空。 天真蓝。他想,天怎么可能这么蓝呢。不像话。他每天干活,可没见天这么蓝过。 还有,楼下的人太吵。他们全部仰起脑袋,盯着他。攫取的眼光。他记得小时候他就这样仰视天上盘旋的苍鹰的,一面叫嚷:“老鹰老鹰快回家,家里着火了,弟弟妹妹烧死了。”往往那只鹰的翅膀会划开一个半圆,朝山林深处飞去。 他感觉有点局促。耸了耸肩膀。 救火车早已停在楼下。他讨厌听见它呼啸飞驰的警报声,像沉凝暮色里敲击的丧钟,尖锐、阴森。穿火红衣服的救生员紧张有序地忙碌着,从他的角度俯瞰,他们是一颗颗蹦跳的蚕豆:拉防护网、铺软垫、拿云梯。 左半边屁股有点疼。他挪动一下位置,手边的二锅头只剩下小半瓶了,要悠着点喝。 “戴君望,你下来!” 一个女人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踏进禁地。是他的妻子菊。 他的眼微微眯起:菊是漂亮的女人。以前她总是团白着脸,安安静静地笑,跟一朵茉莉花似的。怎么现在就变得嗓门粗大脚底生风了呢? 今天,无论菊说什么,也不再听了。他暗忖。 “戴君望你个孬种!”菊捋一下头发,“你活厌了不要家了成天有事没事地给我找麻烦?” “我只想透透气。”他在心底辩驳。 有人在背后,悄悄地逼近他。他感觉那个身形矫健得像暗夜里的猎豹。他把身子又向前抻了抻。 “停住。”他警告,“不然我立刻跳下去。” 来人停住了。 “有什么委曲我们可以聊聊。”那人说,“我想,你是遇上什么难事儿了,是吧?或许你可以告诉我?” 他回过身瞥一眼来者。蓝衬衣,米色西裤。质地优良。他硬梆梆回:不关你事。 “我可以坐?” 他扫一眼他,朝边上胡乱一指:“随便。” 那人坐下。看他,指他手里的酒瓶试探:“能给我来一口?” 他迟疑几秒,递过二锅头。那人旋开瓶盖吸一口,轻轻呛几声。风从二十楼顶经过,扇在耳畔,发出扑哧哧的声响。 “你不会喝酒吧。”他说,“不会喝就别装会喝。” 那人笑起来:“你叫戴君望?我叫周宇权。”
周宇权白净皮肤,直鼻梁薄嘴唇,架着幅眼镜,满脸写着文质彬彬。
2 三年前,一模一样的场景,总不断在他脑海里盘旋,像离去的飞鹰最后扇动的羽翼,不间歇地抡着圆圈。一遍一遍。 那次脚底这幢大楼才刚建成,满地四散着鞭炮红红绿绿的碎末,他爬上了现在这个位置,把两只脚晃荡得跟螳螂的大钳子一样。菊也差不多就在眼下的位置,凄惶地捂着嘴,瞪大了眼睛流泪劝他:君望,你下来。有什么事都好商量。 他记得自己铁了心地要往下跳。人都呈四十五度倾斜了。然后,周宇权也这么坐在身边,呛一口二锅头,和他绕嗑。周宇权说人活一世不容易,谁没有个磕磕碰碰?好死不如赖活有什么困难你告诉我大家一起帮你解决。周宇权的语气十分温暖,一下子就挠着了他的痛处,让他抱头失声痛哭。 “能怎么办?我走投无路了。” “我一家老小在这糊口饭吃,说好工程结束就付清款的。谁知道他们说话不算话?” “怎么撑下去?你试试?手底下还有十来个兄弟都要吃饭,家里讨债的人都排成长龙了。” 噢,对的。他那时是一个小建筑商,领着一班兄弟讨生活,接下这个大项目。结果楼盖成了,他却被逼得要跳楼谢罪。 是周宇权救了他。 周宇权说你就不想想你的老婆孩子?就舍得留给他们一堆债务?他指一指哭成泪人的菊。他沉默。于是趁这间隙,周宇权一把拦住他的腰,和他一块从悬崖边缘滚回凡尘。
“是不是生活碰到麻烦事?”一样的腔调,这是他们习惯的方式。就像他习惯了坐在楼顶被人围观。 “能有什么?我只是心里憋闷。”他说,晃着瓶子,“城市对我来讲太大了,是处谜宫,我找不到方向。” 他隐隐听见菊的骂声,碎在风里。还有一帮看客们逐渐消磨掉的耐性—有种就直接跳!有人冲他大声叫嚷。 这群把时间当成负担的人。他想,世界上的闲人真不少。 “原因?工作压力?生活困境?”周宇权循循善诱,“可以试着找解压的方法。” “做瑜珈?跳舞?打牌?都没有兴趣。”他回答,“我一直在寻找解脱。” 有人举起照相机,摄影机,对准他的脸部进行狂拍。晚间各台新闻都会抢先播放这条消息,他知道。不是第一回了。 “这不是聪明的负责任的做法。”周宇权说,“这不是正常男人该做的。” 他呷一口酒,把瓶子递给周宇权。看他再喝一口,呛出眼泪来。 “我和你说个老掉牙的故事。说有一天人们行走在大街上,忽然有个人无比虔诚地抬头望天,第二个人感觉好奇,也停下来仰望,于是满街的人都停下了手头的事,统一朝天上张望。不过他们有的看见的是白云,有的看见飞机飞过,有的看见树上跳着的鸟,大部分人什么都没有看见。” “噢。”这一声表示在听,但是听不明白。 “这个段子表明: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是人云亦云地过日子。”他淡淡瞟一眼身边的男人,“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圆圈。你难保不会跟其他人的交叉重叠。” 他的身体又往前靠了一些。他说谢谢,捉住周宇权的胳臂。 周宇权笑:这是我的职责。 已有人慢慢退场,他听见风苏苏地贯穿耳朵的声响。重物坠地的砰然声响。菊凄厉的尖叫直冲云霄。 他拍拍手,迅速直起身子,胸腔里发出一声惊惧及悲愤的长吼。
3 起初,菊不是今天这个样子的。 菊漂亮、贤慧,一直都是他的骄傲与资本。所有人都羡慕他找了这么个媳妇。 他也十分感激周宇权。那天若不是他,自己怕早已在黄泉游荡,更别提索回那五十多万的工程尾款了。 可以说,周宇权是真真正正的大恩人。 菊眼睛红肿,嘴角挂着笑,飞扑进他的怀里。她说你下次不准再犯傻了。她的头亲昵地抵在他的肩膀往里拱,让他感觉心扑扑地,温软地疼。 可是菊真不该说离婚的。 菊每提一次去民政局,他就感觉世界被颠覆了一回。他爬到二十层高的楼顶,悬着,思绪混乱:想菊,想孩子,想周宇权。菊就一次次地妥协,她站在楼底,口气越来越尖锐,神情越来越不耐烦。有时候他甚至能在她的眼睛里看到期许。倘若他纵身飞跃,他能肯定在菊的眼睛看见盛开的花朵。 每当这么想时,他的头就会痛,里面“嗡嗡嗡”一通声响。 菊说君望,你能捡回一条命全靠周警官,我们可不能做那忘本没良心的人。 菊带了一提篮的水果去拜访周宇权。菊穿着一条柳绿色长裙,夕阳下的身影摇曳生姿,婀娜多情。 菊回来时,眼睛里就多了一层晃荡的水雾,肢体就有了一些说不清楚的风骚味道。像夏初悬在枝头的那些红艳艳的妖娆石榴花。 菊要和他离婚。她要追求周宇权。
4 楼下突然又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围住周宇权。救护车也“呜啦呜啦”地奔来了。长枪短炮的镜头不断往他和周宇权身上扫荡。他看见暗蓝色的血液,从周宇权的躯体下面缓缓流向自己。几位荷枪实弹的警察直冲楼顶,脚步急促又有力量。他把目光投递到更远处,在黛青色的天际,翻卷的云朵边,菊的笑容恍如春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