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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锦瑟 于 2014-4-27 21:15 编辑
有的时候,致敬是一份惦念。
而惦念,只给久别的人、事——或者,一份重逢的光影。
不过如此——有不少人写下过这四个字,这其中,有我朋友。
我的朋友都是人物,但有一人不是——很多时候我们已经忘记一件事,自己也是自己的朋友。
比如,那天一姐们儿写下这四个字的时候,并非窗明几净,也无须端坐凝神,更不必妆容精致。空气里拒绝音乐的香味,但可以有来自小动物的细碎声响。猫基本不要,贵妇狗更不该存在——那是三两只小雏禽,没有生长完毕的幼爪在地板上踉跄摩挲时,某种不可复制的声响跟键盘干裂的讪笑交替明灭。
她就这样使出了叶里藏花。
许多事一说其实这么简单。
这个世界生来处处喧嚣,不可避免,如果想清净一会儿,那么有很多种选择。
比如关上门,心门之外浮华三千,之内,无非一丝浅息;又比如一壶浊酒在怀,藏身残破老寺,与鬼清梦共佛眠……
种种之外还有一种,便是如宫老爷子那样,轻轻挠挠耳朵即可——万籁寂静的果,因于众生敏锐的领略。其实人人都有一手咏春“听桥”的功夫,关键在于,你是不是个人物。
好功夫,历来只用给值得使的人——这也是很多时候我们拒绝费口舌的缘故。
当标准的王氏镜头把我们的目光牵向宫老爷子时,很明显,他已经老景临至。
当年冷峻、狠辣的手段,我们也只能听自他人之口。于我们,谓作他人,于老爷子,却是亲人——
宫二说,我从小就看着父亲跟人交手,听得最多的,是骨头断裂的声响——时至今日,宫家没有败绩。对男人而言,可以说,宫二用一句话就讲完了一个最漂亮的故事。
所向无敌的幻象,从来就比世上最好女子的肉身更迷人。
然而水有常势无长势,老爷子说:是时候了。这不是一句慨叹,而是一声响动江湖的宣告,里面有着关于“藏”的终级智慧。
打了一辈子,一掌一掌下来,青葱少年挥成了人中龙凤,再一拳一拳下来,峻目变苍颜。到最后,老爷子一生的色彩了却在一块洁白无色的如常口饼上。
大音希声,大争,原来可以如此不动声色就悄然结束。人的一生太短暂,却又有太多的决战场,而在无数的决战场上遇到一个合格的对手,是多么幸运的事——成败彼此了然于心,早早洞悉结局于旁人之先,尽管难免寂寞,却是多美的一件心事,一场无言的送别。
宫老爷子的兄弟老丁曾告诫说,你一辈子的名声不容易,跟晚辈抡胳膊挥拳的事就别干了。老爷子说,老的不走,新人难以出头。新人何其多,然而老爷子却对宫二说,叶问,是个好材料。
只是,老的若不想走,依然可以不走——只要你是个人物——新人要出头,照样会出头。
一将功成万骨枯已经是老话了。
然而老爷子的话并没有完,他对老丁说,师兄,我非搏名,而是造势。这才是关键,新人实力之外,势,也是锦上团花;老爷子实力之外,还有份藏己渡人的宗师襟怀——
但凡一个人见不得人好,见不得人高明,是没有容人之心。金楼决战前老爷子对意气一时的小女宫二训诫道,宫家门槛高,但不出小人。
功夫二字,笔画如此简单;而前辈二字却又何其复杂,当横在叶问跟老爷子手间那块饼断缺跌落成灰的时候,所有简单跟复杂都被书写得这么漂亮。
老爷子说,今日,名声就交给你了。
名声,是个古怪的东西。好似水中浮彩,你伸手去捉,它往往倏忽游离;你转身而过时,它反倒对你恋恋不舍。日前跟一哥们儿闲聊,我笑言,好多东西别人不想看,就他妈不要执着,越不受青眼却越渴望侧目的人,终归是哀鸿遍野、声名不再的下场——这不是你我的水准与方式。
好些东西,岂是谁想要就能有的?这是个悲剧。
悲剧是痛苦的,然而有实力者,不会执着于去消弭痛苦,只会让痛苦变得无足轻重。叶问的名声与其说是老爷子给的,莫如说是自己给的——
我叫叶问,广东佛山人,师承陈华顺。
这就够了,没有过多的添置、勾描,胸中有万壑,指间并乾坤的人,站在那里就是一座山,坐在那里便成一尊佛。无须多言。
金楼是个好地方,既是声色场,也是英雄地。
四十岁前的叶问,不愁吃喝。其实人生在世,但求安妥,可谈,也可不谈什么宏图大志,心中有三两份念想,已是福分。绝技在身,良眷、宠儿在侧,六点半棍虎虎生风,金楼归来时,总有一束香系住心神一盏灯照亮归程——这就是圆满。
楼里阿姑,风韵犹存只是表象,美从来都不是柔弱的事物,色字后面有杀伐——只有高明的人才看得见里面如风的刀光剑影——那是难得的风景。不再青春的阿姑一摊手,复抻足,以岁月的名义留下最后的告诫:八卦掌手黑,叶先生可要当心了。
人情与缘分流转起伏,笑靥如花的大奸大恶不可谓不多,因而面目清冷的只言片语,个中恩赐与眷顾藉此弥足珍贵。
我们的长路一步一层楼,楼楼都有逝去的背影,而不少背影都是可爱的英雄——
功成名就时难以尽欢,因为英雄已经远去;折戟成沙时更无须悲伤,只要念念不忘,那些逝去的背影依旧会有回响。
一线天是个好名字。
今天早些时候,朋友看完片子后,敲过来一句话:火车上,一线天受伤,宫二过去假寐,那一刀他终于没使出来——多好的妥协与偷生。
看出来了,朋友是喜欢一线天的。
一线天是内敛的,甚至是阴鸷的,却又是火热的——但他比马三要智慧,深谙迎风执炬虽有烈烈光明却也有灼手之患的道理,因此他懂得珍重,珍重自己以及他人。
那一刀,他藏得令人宽慰。而高手的风采,往往在藏与不藏之间触动人心——
一线天说,我现在就要从这里出去,你能怎样。他似乎都不是问,而是在陈述一句还没开始就已结束的话。当初的同僚笑笑,那你试试看。
确实可笑。然而可笑的不是一线天。
同样是一开始的那场雨——几滴水,一张脸,一群人。不过是看似简简单单的构图。色彩亦然,其实也该是这样,所谓江湖,无非黑白二色。一定要有第三种,那便就是红了,金楼阿姑们的唇是红的,故国江边十里洋场的灯是红的——
还有对手的血,也是红的。心无挂碍,一线天已不必再藏。
雨中的八极拳,并不逊于叶氏咏春——
它闪耀着利落的光辉,是一种简洁明了的大美。对手不可谓不拼命,当然,他们也只有这一个选择,存一份傲骨倒在一线天超一流的绝技之下,也算死得其所,毕竟是一群曾众志成城勇御外敌,献身党国的汉子。
当一线天拎着最后一个奄奄一息的对手衣领将其惯向墙角的时候,对手终于还是发出恐惧的哀嚎——可以原谅,哪怕遗憾地原谅吧。那一刻,没有第三者在聆听骨头——确切说应该是头骨碎裂的声响,只有对手们自己。甚至有的已经无法听见。
利落的绝技,利落的衣着、形容,自然,也包括利落的话语,一线天侧过脸望了眼门外墙角处对小痞子三江水说,那里有个椅子,我立马让你坐上去,你坐不稳了,桌上这些钱就归你。三江水当然就像一只麻袋那样横飞了过去。三江水知道了,这个身着白衣、不苟言笑的人只是念念经,下回可要超度了。让对方瞬间就明白一个道理,对一线天来说,是太容易的事。
后来,江湖传闻一线天跟叶问曾有过一场对决,可惜,没有人真正看到过。
传说有的时候比现实更美妙,因为它可以最大限度地过滤掉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尘埃,给予人的是一个虽然遥远却对于谁都可以是纯净、圆满的结果。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日光之下无新事,你与我,我与他,也难免有人对我们或他们之间的对决充满期待,期待我们于各种场合、领域,以最精彩的方式去上演,这并无不可,只是,愿我们都是有着骄傲灵魂的谦逊之人,不只拥有追求美的欲望,更要具备与美相处的休养——
那么,哪怕你只是擦亮一根小小的火柴,我无非凑过一支短短的烟草,明灭间便心知肚明、大局已定。早在宫二心疼胜负场上的凤盏龙杯时,叶问就已经说过,功夫是纤毫之争,真打坏了东西,算你赢。这是高手对高手的承诺,更是高手于高手的涵养——前提是,旗鼓相当。如果差距难以弥补,那么就不要轻薄了那份涵养,杀之离去,不问灯枯水凉。
至此,一切该了了,诸事亦无非皆是了了。
宫二以一手叶里藏花拿回宫家东西时,马三才明了,宫老爷子当初所谓的“慢”无非还是那个“藏”字。可叹一代宗师以命相授的终极奥义,马三明白得太晚,那份胜似父辈的眷顾,竟是这般如雪冰凉的结果。
老爷子的随身侍从老姜,是侩子手出身,半生无数人命过手,他的刀本是送人最后一程的。后来跟在宫老爷子身边后,利刃就此藏了多少年。后来,宗师逝去,出殡时他劈开来人幡杆的那柄刀,于大雪之夜再次游走于马三手下中间,它舞风扬雪,开出了原始江湖最后的花朵。
至于宫二跟叶问,说到底,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而重逢之时,他们都选择留在了自己的岁月里。最后也只是两则缓缓并行于路灯之下,两两无言的背影。曾经的多少柔情与牵绊,已无从追问——也不忍追问了。
寂寞高手俱无影踪之后,江湖归寂,如果它还有再次苏醒的时候——我一直深信其间必有性情中人。只是,坛里坛外红尘上、朔北岭南江湖中,不要再跟我讲你师傅是谁,功夫有多厉害。
很多事,无非两个字,一横、一竖。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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