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4-2-13 08:56 编辑
家事
民国三十四年春天,我奶奶被抓了。 这话听很多人说过,今天听爹这样说,可能他觉得我长大了。 爹说当时驻扎赵村渡口的日军有十来个人,领头的叫小野。我爹说他那时候还小,眼睁睁看着妈被日本兵抓走却不知道悲伤,只感觉到了恐惧。他那时候在大门口玩,妈被日本兵拧着胳膊走只看他一眼,啥也没说。 爹说就是奶奶那一眼,他这辈子也不会忘。 后来爹跟爷爷要妈,爷说她去省城享福了。爹说去看她一眼,爷说世道太乱别去了。爹说后来大哭大闹不吃饭,爷只好说她早就死了,埋在东山野鸡凹。爹说去野鸡凹瞅瞅,爷打了他屁股,说他胡闹。爹说就因为那次打他,后来爷当了农会主席让爹入党,爹犟着脖子不入。参加了民兵队,爷让他当小队长他也不干。 我说,爷是为你好。 爹说,可能吧,我反正不领这个情。 我笑着说,你这叫不知好歹。 爹没生气,说,儿啊,我太想你奶奶,没法原谅你爷。 我说,我爷死了,你原谅他吧。 爹说,死也不原谅。 我说,为啥呢。 爹想了想说,反正不原谅。 爹对我好,妈对我好,好到什么程度就不说了,我心里有数。几个妹妹领着孩子回家来住都说爹妈太偏心,我听到这话很羞愧。后来的日子里,我变着法哄妹妹们高兴,才没了那些话。 爹并没有一直犯犟,爷送他去师范读书,爹就没拒绝。那么慌乱的年代,爹一直没有中断学业。没有学校那些年月,爷就请人教爹读书。读师范有底子,爷高兴,爹愿意,就那样去了。 爹回乡当了教书先生,带回了我妈,后来村里人都说你妈刚来那会儿真俊啊。我妈也是教书先生,和爹好像没吵过架,只管一个一个生了我们,给我们吃奶。村里男人和老婆吵架都会说,你看人家舒云,会识字会生孩子脾气也好。女人们听到这儿也就闭了嘴。 我想过,爹若是没去上师范,就在家种地,可能不会深究奶奶那件事儿。故去了的人不会说话,烟云飘走了不会回来,爹却一直犯犟。 我知道爹成了右派,爷是默许的,亲生儿子也不能看情面。妈跟爷说好话,爷说一有政策就给摘掉帽子。爹后来果然摘掉帽子,还当教书先生,但不允许乱说乱动。 我问爹,你那段日子怎么熬过来的? 爹说,那段日子闲,生了你几个妹子。 我不好意思了,这话问得很不恰当。 爹说,我有什么都不重要,你爷才是大红人,一直是村支部书记,公社委员,县市党代表,我心里一直想一个问题,他就算我是亲爹,他的那些恶行就没人愿意管? 我说,你可以写匿名信。 爹说,你爷能写,我不能写,那是畜生才干的,猪狗不如。 我一听心里不舒服,这话太重了,爷说到底已经过世了。 爹叹口气,放下旱烟袋说,我不写信,但我要告诉你,让你知道你爷是个什么人,你以后明白做个怎样的人就够了。 妈坐在一边不说话,她看我的眼神那样慈祥,她给我说,你爹侠肝柔肠,我当年就是看上他这点才跟了他,只是世事艰难,苦了你爹一片心意。听你爹说过,他知道奶奶已经不在了,哭了三天三夜。去奶奶坟头哭祭那次,我也去了。但有人告诉我那是一个衣冠冢,没有尸骨。我问原因,那人神神秘秘说,日本人容不下她,共产党也容不下她,尸骨没人去收拾,早失落了,让野狗吃了也说不定。这衣冠冢说不定也不保险。 后来那衣冠冢果然被毁了,说是反动。[/fo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