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好年华 澡堂里。
我站在镜子前吹头发,一个婆婆站在旁边等吹风机。我瞪着近视的眼睛凑上去对她笑。
多大啦?
八十四。
婆婆站着没动,原来人家眼不花耳不聋。
身体好啊,还能上澡堂!
也不中啦,闺女帮着洗的,你多大了?
我呀——我随口想说的是,我呀,老啦!但一瞬间我意识到,面对一个八十四岁的老人那么说,明显欠凑。于是我改口道,我呀,也不年轻啦,四十多了。没想到婆婆瞪大了眼睛,说,不会吧,我看你顶多二十七八,还嫩呢!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我的笑声银铃一般。
乐够呛,一个大我整整一倍的女人夸我嫩,这是多么发自肺腑啊!
大变活人 内衣店。
给那人买秋衣秋裤。挑了半天挑中一款,高领,土灰色,挺爷们儿的图案。有一套已经开包,袋子外正好贴着XXXL的码,一摸,纯棉,好。
那人抱着新衣服美滋滋进了卫生间。无何,一跨一跨回来,嘴里面嘶嘶作响,嚷道,你看看你看看!我正在关注“安倍拜鬼”,没回头,说,看啥看,冷就赶紧钻被窝!他跳上床,以一个“大”字堵在安倍前面,我一定睛,笑倒。
衣服太小了,裤脚高吊,袖口紧缩,简直就是姚明穿上了潘长江。
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他最终还是脱掉了。胳膊腿短点没关系,关键是勒脖子。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是XXXL号,这厂家为了省布也特么太坑爹了吧,什么品牌呀这是……嘟囔间一翻衣领,L号,竟然是。怪我粗心了,怎么办呢,已经洗了一水。
那人正在为“中国人民不欢迎安倍”而兴奋,一眼看见我捧着横穿在一部硬皮《三国演义》上的秋衣领子,止不住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看我有新秋衣穿,眼气死你!我蹭蹭蹭钻进被窝,呼隆伸出很爷们儿的胳膊。
可是,品了一天《三国》的领口依然勒脖子——竟然也勒我的脖子。我辗了N转,终于说,拿剪子……
第二天一早,还在酣梦里长袖善舞,突然被人猛推一把。
咋了?我迷糊糊睁开眼。
那人一脸惊慌失措,说,我被窝里咋睡着个男人呀!
买鸡蛋 她有七十多岁吧,发丝灰白,脸面黑红,身形略胖,腿脚蹒跚而有力的样子。
我每天清早都能遇见她,在南关桥附近,我骑着电车送学生,她推着三轮进城去。三轮车很旧了,浑身铁黑,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同样的蹒跚而有力。
她推车而行,除了那三轮大概禁不起蹬踹,我想,主要是因为车载太重并需翼翼小心的缘故。占满车斗的是两只大箱,箱口敞开着,一摞一摞高高凸起,顶层搭着一条破旧的白布单子,边角处露出一层层整齐的鸡蛋。
什么情况呢,每次看见她我都要猜想。去送货吗?是给鸡场打工,还是自家的生意呢?给鸡场打工不太现实,当下交通之发达,谁会选择这样的车辆呢。自家的生意也不太可能,谁家会让这么老的老人出来送货呢。那就是去贩卖吧,是门店批发,还是沿街零售呢?门店批发似乎规模小了点,沿街零售的话,会有生意吗,超市遍地,谁会为一个推车叫卖的老婆婆驻足呢,再说,专卖利润极低的鸡蛋,奔波一天也挣不了多少吧。
我想来想去,不能确定,便跟身后的小孩说,看,那个奶奶!等我这么老的时候也起这么早卖鸡蛋好不?小孩便一把搂着妈妈的腰身,把脸伏在妈妈背上,说,不行,你啥都不许干,我养你!
终于有一天,不知是她提前出门还是我们起晚了,总之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翻过小铁道,左手攥着车把,右手抓着车帮,展腰弓腿,蹒跚吃力。小铁道以北的公路两边已开始有铺户住家,所以,翻过小铁道就算进了城。
鸡蛋鸡蛋——过了小铁道,她突然吆喝了一句,声音不大,尾音处顺便带出一个呵欠。
呀,她的鸡蛋零卖!像是发现了极大的秘密,我扭头跟身后的小孩子说。
我加大油门往前跑,校门口卸下孩子,又加大油门往回跑。我这么慌哩慌张是为了是买鸡蛋,做生意不都讲究一大早开张顺利吗,更何况她是老年人,我想让她高兴一下。为了碰上她,我顺着来时的一侧逆行,可是一口气跑到小铁道,也没见她的踪影。她不可能这么快就过去了吧,她平时很慢的。我两腿岔地骑在车上,正发愣,一扭头,却见她正在马路对面。她只是过了马路,咳,我不觉笑了。
鸡蛋卖不?我轻轻一抓油门窜过马路,在她身后扬声喊。
卖呀。她慢慢回头,随手抹一下额头鬓角。
我两手赶紧摸口袋,摸了几把,不安起来,孩子一般舒开拳头:
一共只有——七块钱,能卖不?
七块钱咋卖呀,二斤都称不了!她声音突然放大,一脸严肃,揭开的白布单子随即盖上了。
哦,那——不好意思啦。
我高高兴兴抱了一个歉,掉头驶开。
安倍晋三 那人从东庄抱回两只小狗,一只雪白,一只褐黄。开会讨论,白的取名安贝贝,黄的取名晋三三。
两只小狗欢蹦乱跳,那人喜欢,整天嗲着舌头叫它们小哏哏儿。我说,别那么喊,会哏儿的。果然,安倍晋三后来都死了。
你跟谁睡了 确山县某宾馆。
贪睡,差点误了早餐。急匆匆赶往餐厅,正要上台阶,突然有人迎面喊:
嗨,你跟谁睡了?
一个男人站在台阶上,一脸兴奋朝这边笑。
我定住脚步。
什么情况?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打招呼的!是主办方要点名?我是按名单睡的呀,吃个早点还要按房间号?我该怎么说呢?说鹰之歌?可鹰之歌是网名,名单上没有啊,鹰之歌叫什么来着?曹——黎明?可这也太像男人名……
我张口结舌正在纠结“曹黎明”的事情,台阶上的人已经伸出手臂,径直走过我身边……
你说咋办 护城河边。
我发现河面上漂着很多死鱼。
呀,鱼怎么死了,还都是小鱼!有人投毒?这可不得了!是捕鱼的人下了药饵?肯定是,大鱼捞走卖钱去了!简直的,这不是焚林而猎竭泽而渔吗!
漫长的河坡里空无一人,只有些凌乱的脚印触目在新裸出的河床上。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河堤上徘徊瞻顾,我觉得不能就这么走开,于是拨打110。
打完电话我倍觉轻松。110是什么?你钥匙忘家了只要言一声,它都会立马扛梯子冲过来!鱼死了,这是多么重大的事情啊,小了说是有人自私自利不择手段,大了说关系到环保生态以及全城人民的幸福生活!
正在想象电视里110接警后扛着梯子迅速出动的场景,手机响了。
喂你好,刚才是你报案?
是的。
护城河里咋了你再说一遍。
鱼死了。
鱼死了?是鱼死了吗?到底是鱼死了还是人死了?
鱼!是鱼,不是人。
哈哈哈哈……
全是小鱼呀,小滴滴的鱼,一枚一枚,柳叶一样漂满了河面,白花花的!
大概是我的描述太过动情,对方终于止住了笑声,带点温和,带点委婉,带点为难,他说:
鱼死了,这,这……咋办呢,你说咋办!
坐电梯 那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到办公室找我,我们一起下楼回家。
楼梯口发生了分歧,我想走楼梯活动活动,他想乘电梯新鲜新鲜。我举步下楼,他一把扯住,满腔兴奋一脸雀跃,说,来来来,坐电梯!
刚好,电梯正从下面升上来。开门,竟然没人,耶!关门,摁“1”,我们相视而笑。他顺势往前凑,我一把推开去,嘘,摄像头!一语未了,发现电梯竟是往上跑的。啊!啊?我们俩同时大叫,情急之下,我对着“5”键啪啪啪猛戳。电梯在5楼被成功拦截,门一开,我顾不上闪眸打量,拉起那人就跑,噔噔噔,一口气跑到最底层。
好险,我竟然差点闯进高层。董事长,校长,副校长,校长助理,副校长助理……他们全都分布在6 楼。电梯里狭路相逢,我难道还装作不认识?我该怎么跟他们解释我跑到6楼却不下电梯呢,我又该如何说明白一个女教师跟一个农民工在电梯里鬼鬼祟祟的情况呢。还有董事长夫人,万一她袅袅婷婷撞进来,我除了夸她们家电梯好,还能说些什么呢。
咳,多亏了俺们眼疾手又快。
回望漫漫步行梯,那人两手扶膝呼哧猛喘,说,唉,本来为了省几步……为什么呀?!
快快快!我不由分说拉起他继续跑,跑出楼门,跑进楼前小广场,然后远远站住。
别说话,看看哪位领导要下楼!
我们探头探脑,若无其事状。等了半天,电梯门终于开了,一只大红塑料桶慢慢挪出,后面跟着的,是它的主人保洁大叔。
大办公室 石老公和豫东白杨同学大驾降临,降临在我们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坐着六个语文老师,都是常在家庭的妇女,她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帅哥,扭捏了一会儿,作鸟兽散。
我也很惶恐,以至忘了给他们倒水。其实一听说他们要来我就跑街上买了杯子,高级纸杯。我准备给他们倒杯清水。我没有茶叶,鸟兽们倒是有的,但她们的茶叶也只能供我们口干舌燥下课后聊作牛饮,怎好招待尊贵的朋友。
你这是大办公室呀!白杨一进来就有新发现。
不是呀,我们这是小办公室。我感觉很奇怪,明明就一间房嘛,他怎么连大小都搞不清?
你这是大办公室呀!复读模式开启。
不是呀,我们这是小办公室,你看,单间,整个楼里最小的一个办公室。我诚心诚意解释着,但在说到“单间”的时候猛然醒悟。明白了,他说的“大”不是指面积,而是指人口密度。不过,他对我怎么会有“小办公室”那样的错觉呢,年龄大就应该资格老?
这是一则很好的笑话,我指着它活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们又换了办公室。
这才叫大办公室!如果白杨再来,我会这么理直气壮跟他说。
嘈杂的教学楼,宽敞的大教室,讲台,黑板,办公桌。我们校长又出门学了新模式,分部管理,师生亲近,于是我们同属于一个部的男女老少文理百科就集中在了一个大教室里。
凡事习惯就好。现在,我每天写着教案,抽着浓郁的二手烟,听着他们在同一个游戏房间里鏖兵呐喊,然后细细回味,那曾经的笑话。
欧•亨利的项链 我说,《佛山文艺》跟我约稿了。
其实没有,那编辑只是在Q上问了一句,说最近咋没见我投稿。我这么说是因为刚搬进大办公室,满心苍凉。
哇,真的吗?!老婆你好厉害!那人正低头抠手机,立即抬起一脸惊喜。
哎,哎,小说还是散文?他坐在小板凳上热切询问,抬头纹里都充满了景仰。
小说。我轻描淡写。
哎,小说呀,小说结尾讲究……回味无穷的……你会弄不?就像……欧……亨利的《项链》!
他语无伦次,满怀热情想要给予我指导。
本来都是比较郁闷的事情,说起来没的让人恼羞成怒。我勃然翻脸。面皮上堆积着无情的嘲讽,眼神里聚集起犀利的轻蔑,我说,欧•亨利的《项链》?欧•亨利?你知道欧•亨利是谁呀,还《项链》!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项链》,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留白的艺术,昂?!昂?!
那个厮,他在跟嘴角的笑意作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后终于失败,笑到跄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