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秋
“出来陪我喝杯咖啡吧?”
电话里,语秋的声音依旧是那样轻柔,轻柔得听不出半点焦虑和不快。
我睡意朦胧的骂:“神经病!都几点了?!--------你在哪儿?-----恩,我这就来。”
睡得正香的老公很快惊醒,不耐烦地问:"谁呀?半夜三更催命鬼似的!----怎么?你真要出去?”
我边穿衣服边没好气地说:“老情人叫!肯定出了大事,不去不行。”
“外面凉,穿件毛衣。别骑你那破车了,打车去。”
我胡乱答应一声,飞快出了门,冲下楼。半小时后,我走进语秋说的那个酒吧,借着暗淡到暧昧的微弱灯光,气哼哼坐到边角窗前,一声不响瞪着对面的语秋。
她到好,看到我招呼也不打,一动不动将自己陷在舒适的沙发里,单薄的长发斜挂到胸前,右臂支在沙发扶手上,纤细白皙的手指尖夹着燃了半截的香烟,蓝色的烟雾把她环绕成朦胧的一弯。这样子,让我嫉妒。
她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有了十几个烟头,不用问,也知道她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了。
“抽这么多!想死啊!”
语秋还是不看我,目光飘忽地瞅着外面闪烁的灯火,幽幽地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是嘛?难得啊!------真的沦陷了吗?谁这么荣幸?网友?’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如果不想死的话,马上刹车。”
“可我----不想刹车,真的不想。”
我无语地看她闪动的泪眼,揪心的痛很快在我心底弥漫,酒吧里轻音乐也变得清冷遥远,空气似乎瞬间就将我和她凝固成一尊雕塑。
事实上,我并不是无话可说,只是以她十倍于我的聪慧,我能想到的,她一定比我更明白。
转眼看窗外,这个熟悉的,喧嚣的城市,有些恍惚,恍惚地想起离开家乡的那一年,那一年语秋和我一起从穷乡僻壤走出来,一起在这个城市流浪漂泊,然后再相继在这个城市嫁人生子,二十个年头的相处,彼此熟识得如同亲姐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认真说自己喜欢一个人。
毫无疑问,语秋是个美丽的女人,是那种优雅诗意带着忧郁感的美,现在也是。这点总是让我羡慕得要死。或许正是这点,她总能成为男人眼里的焦点。我戏称她大小通杀,只要是男人,无论是谁。
因此,年轻时她常常不自觉地就成了许多女人的情敌,可叹那些青春时光,总是在没完没了的辩解和逃避中,白白流逝了。终于有一天,她成了一个男人醉酒的最好理由,然后那个男人的妻子打上门,弄得她狼狈不堪,百口难辨。没几天,就和刚认识不久的男友结了婚。
在我所有记忆里,语秋几乎一直是不快乐的。或许,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才明白,语秋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绝对不是。
当然,和许许多多从农村走出来的女孩一样,都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总是想尽快被让人眼花缭乱的城市同化,继而亟不可待的融入其中。要实现这个愿望,嫁个都市男人,无疑是最好的捷径。
语秋和我,都未能免俗。
可惜的是,婚后才知道,这样的生活,并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蓦然回首,才发现青春,是这样的凄凉,凄凉到没能好好爱过,一次也没有。
尤其是语秋,新婚的激情只燃烧了数月,她那个总是忙于应酬的强势男人,仅给了她短暂的温存。语秋听医生说,是酗酒让他失去了男人的能力。
让我佩服的是,语秋居然能将一桩无爱又无性的婚姻维持了十多年,甚至在那个男人醉酒后,常常在她身上施暴也能忍受。开始,她对我解释说,那是他不能成为真正男人的痛苦发泄,这种时候,她会想他的好,想他的累。也许刚开始,是“因为理解,所以慈悲”,可次数多了,“慈悲”不再有,“好”也不再有。但是,语秋说,毕竟那个男人给了她物质上的满足,让她可以不做任何事,呆在家里养尊处优。
但她的体质一直不好,我总说她是黛玉再世。就像现在眼前的她,瘫在沙发里,我担心她再直不起纤细的腰。
一杯咖啡喝尽,语秋终于慢慢开口,悠悠说起一年多来她和一个叫“秋”的相交过往。自然和许许多多网恋一样,莫名其妙地通过网络相遇相识,然后莫名其妙地相知相爱,没有任何新奇之处。语秋却丝毫没看出我的不耐烦,说得好细好细,说他们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眼神,每一滴眼泪,都历历在目如数家珍。我不得不承认,她是用了真心,动了真情。
最后,她流着泪问我:“你说我该怎么办?网络,难道就是拒绝真情的最好理由么?!我不想放弃,真的不想!”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跟着她流泪。这个世界,谁不想痛痛快快爱一回呢?!只是,我们还能有这份资格么?语秋要的答案,我给不了,好在,她也不是真的要我给她什么。
天明的时候,我们分手,各自回家。
几天后的夜里,我又接到语秋的电话,赶到她所说的医院时,见她已经将手臂上伤口包扎好。我问:“是不是那畜生又喝多了?”语秋淡淡的说:“没什么,习惯了。”
“离吧。”我说。
“可能么?”她苦笑。
我和她去宾馆开房,扶她躺下。
“你走吧。”她说。
“你这样子,我能走么?”
“我给秋发了信息,说马上就赶来。不能再麻烦你了。”
“麻烦?你说这话是不把我当好姐妹了?重色轻友的家伙。”我故意找茬,只想让她放松点。
语秋居然羞红了脸,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副清纯。
我知道,这个“秋”,眼下几乎是语秋的一切。
回家的路上,我不自觉地想象着宾馆里语秋他们现在的情景,忽然觉得秋夜很冷,冷得整个城市都紧缩了许多,让我不能舒畅地呼吸视听。
三天后的清晨,我接到噩耗,语秋死了,死在宾馆里。遗书上说,她脆弱的心脏再也无力承受继续生存的重负,让她老公好好把儿子养大云云。
送走语秋的那天,下着小雨,稀疏的人流中,我没有见到或是听到别人说起那个爱她爱到刻骨铭心的“秋”。语秋嘴里的“秋”,几天前还那么清晰真实的“秋”,在我心里虚无缥缈起来。
我开始怀疑那个叫“秋”的男人真的存在过。
落英缤纷的墓地,我再次仔细审视那个与语秋相伴走过十几个春秋的男人,他虽没有流泪,甚至装出如释重负的坦然,可他魂不守舍的言行,和不住微微颤抖的身体,写满了锥心刺骨的痛。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他是爱语秋的,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去爱。
这个世界,知道该怎样去爱语秋的男人,或许根本就不可能有。
语秋曾说,只要他酒醒后的一句道歉,她就不会有“非分之想”。可惜,她始终都没有等到。
喧嚣的城市,忙碌依然。人们是不会关心一个寂寞女人的寂寞故事的。我想起语秋说过,这么多年从来没体验过有家的感觉,又想起我们故乡野地里的雏菊,开也默默,凋也默默。
从墓地回来,下车就看到老公等我在路边,我第一次主动挽起他的手,回家。他显得很不自然。是的,就是这个在我眼里几乎一无是处的男人,这个无论物质和精神都一直无法让我安逸的男人,却一直给了我有家的感觉。
有家的感觉,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