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万里终至朔北。
枯骨零星,大漠无涯。
而大漠那一边,是一个别样的未知世界。
“阿弥陀佛,那里,悟空,那里便是我们的终点。”
和尚登上猴子的筋斗云前,抬起白皙的手臂指向大漠尽头。袈裟迎风猎猎,俨然真经在手,成佛在望。
猴子笑了,眼目深处满是酸楚:“师父只管跟十娘去玩,我晚些就召筋斗云载你回来。”
和尚又嘱咐说:“悟空,你跟八戒把帐篷搭好,我们就在这里等白龙跟悟净,他们回来我们就上路。”
十娘扶着和尚,和尚也扶着十娘,入了筋斗云。飘然而上,渐渐远去。
猴子这才仔细望向和尚手指之处,他什么也看不到,因为那里除了漫天黄沙而外,一无所有。
和尚已经坐惯筋斗云了。
他自打第一次坐过后就爱上了猴子这玩意儿。
并且这完全不违佛旨:飞得再远,还是会飞回来,然后用脚走完提前飞过的路。
“走已知的路,会让心充满希望。”和尚曾深沉自语道。
自从坐过了筋斗云,和尚心情一天比一天好。
两得之事,总另人心旷神怡。
原来高僧也不例外。
远处有动静。
猴子身旁的猪头当然毫不觉察。
因为他的注意力在一根肥硕的鸡腿上。
猴子紧叼着根狗尾巴草,眯起眼睛,心里微微一动:“这他妈哪儿来的巨响?!”
猴子习惯性地、厌烦地掰了掰头上那只永远不会生锈更不会坏掉的钢圈。嘴里没个好声气,神色警觉。
他似乎很少用“巨响”这个词。
当年五指山从天而降像只蚂蚁似地将猴子盖死在地上时,他吐了口血水,一脸倦容地笑了笑后,讲的也不过是“挺响的嘛”。
“癞痢头,等老子出来了会找你的……”猴子疲惫地说完就睡着了。
天上一片欢腾,他们以为猴子死了;而天下,举世同悲,同样,他们也以为猴子死了。
“我怎么没听到,不会是你的筋斗云炸了吧嗯?那和尚还不摔个狗啃屎!啊哈哈哈哈……”
猪头嘴上冒油,手里那根鸡腿转眼被他啃得只剩下几缕绵筋连着白森森的骨头。但他还在继续啃。
“炸了好啊,落地他就跟十娘摔成一个肉夹馍。”
猴子吐掉嘴上的狗尾巴草,坐在那一动不动,其实他耳朵在下功夫,周遭的事,从来他耳朵里有数。右手掌上那根杀妖如麻的金条在指间游走。
猴子转笔的功夫越来越好了。和尚告诉他,要想写好字,得先从转笔开始。笔当然没平时卡耳朵里的金条顺手了,于是,他改转金条。
猪头一双小眼睛通红。
就因为猴子刚那句轻描淡写的话。
他转过脑袋看猴子。猴子完全无视转过来这张世上(恐怕也是史上)最无美感的脸。然后只见一根鸡腿骨划出像一弯新月那样的路线,轻轻碰到猴子的脸,落下来笔直地倒插在沙里。
这根骨头奇怪飞行的轨迹源于一份奇怪的力道。
怎么讲呢,这实在要细说起来就有点绕:
一直以来猪头是不爽猴子的,因为猴子总鄙视他。
为什么鄙视他呢,因为他好吃好玩好睡好女人,这本来倒也没什么,连天上那些贵族都好这几口(只是人家的方式比较迂回比较策略),更别说猪头了。他早已经从天上被轰下来了。
可是——
猪头好吃却又无比挑食只吃肉不吃蔬菜,结果是要么消化不良臭屁熏天要么直接弄坏肚子夜里总跑茅房闹得人睡不好觉。恰好猴子睡眠最差,和尚说他那是因为想太多,而猴子总说是头上套了那根鸟钢圈的缘故,总之莫衷一是。
猪头好玩却简直叫个没追求,他啥也不喜欢,就喜欢玩泥浴,和尚脾气好不说他,可猴子最讨厌谁成天脏兮兮的,总奚落他。
这完全不奇怪的,当年猴子在树林里被众猴一路拥进水帘洞成了老大不仅是因为他最能打架。
看看他那毛色,通身金黄,无一丝杂色(千年万年后还有人在叫他“金猴”),再看看他那发型,像被天雷一根一根地电过一样,笔直茁壮、一丝不苟(万年千年后还有人在喊他“美猴王”),总之是这般英气逼人,完全不像是个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的。
猪头好睡,至于这个,拿猴子的话说叫“最他妈无良了”,只要猪头在睡觉,就是邪神无天打过来了,他也照睡不误。
猴子曾这样说猪头:“大掌柜的不指望你搞定,可小二你他妈总得招呼几个吧啊!?”然而回应猴子的从来都是猪头嘴角无声流淌的口水跟那操蛋的鼾声。
阿弥陀佛,真的好绕,马上就完了……
猪头好女人,嗯,猪头好女人这事天上天下无人不晓。
猴子鄙视他这点的理由更充分了,有自身优良事迹放那儿,不鄙视都不行——猪头只要见到个稍微不难看点儿的女人他就浑身燥热,人家是情难自禁,猪头是“身”难自禁。猪头这已经够猥琐了,可还有更猥琐的,他无一例外总是依仗着自己被轰下天来残留的那点儿法术将自己变成俊男,然后去骗亲骗睡。好几次还因为喝多了不慎在半夜爆出猪头把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吓成永久性痴呆。
猴子曾骂他:“你他妈有本事像老子那样,拿张猴脸去追阿霞,人家喜欢就喜欢,不喜欢自己知趣滚蛋……还变身,老子七十二变都没去用,你他妈那点儿三脚猫把戏也敢拿出来秀。”
猪头居然顶嘴了当时:“那是你家阿霞审美畸形,居然喜欢猴子……”
猪头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简洁而不失典雅,竟忘形大笑起来。
猴子没笑,只说了两个字。猪头没听清楚,可一旁闭目养神的和尚听到了,是:傻逼。和尚睁开眼就看到猴子轻推了猪头胸口一下,猪头连叫都没叫就飞屋外去了。接下来那个月,猪头半边胸口肿得跟少女似的。
这次和尚没念紧箍咒,只是看着猴子说了声:“悟空。”
“师父你念吧。”猴子呼着粗气,慢慢闭上眼睛。
“死者已矣,悟空,切勿再动嗔念了,放下吧。八戒也是口无遮拦,并非诚心走嘴。”
猴子看着和尚,和尚一脸悲伤,然后猴子埋头就哭了。
阿霞早就死了。
那次在落日城为了救被绑架的和尚发生大混战,猴子力战众妖无暇多故,结果紧跟他身后的阿霞不幸被妖器舞中,转眼就被打成一片血雾,死得悄无声息。
这还得了,杀情人之仇岂共戴天。猴子要屠城了。
和尚花着张俊脸双手合十上前劝,猴子正气不打一处撒,一把揪住和尚就举起那根硕大的金条。
这时观世音从天而降,吼住了猴子。
猴子依旧没放手,而是上下打量了下观音,凄惨一笑道:“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啊嗯?”
观音做了个比和尚更标准的合掌动作说:“一切皆在我眼,悟空,阿霞注定有这场浩劫,你不可再滥杀无辜了。”
猴子这下放开和尚了,转向观音走去,一步一句,一字一血。
“皆在你眼?那你就是袖手旁观了……”
“善哉善哉,悟空不可混淆概念。”
“滥杀无辜?那阿霞就真是该死了……”
“阿弥陀佛,众生皆有定数。”
“你为什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她死得渣儿都不剩?都是女人……”
和尚在猴子身后道:“悟空,不得放肆!观音大士不是女人,她,是女神。”
猴子不再讲话,他大笑,一直笑出了哭腔,举着金条就向观音扑过去。
结果倒也没什么,不过是观音飞回天上,而猴子跟和尚继续西行。
但他脑袋上从此多了只不锈钢圈。
虽然不爽,但一直以来猪头也是不敢惹猴子的。
理由不累述了,别看猪头一身肥肉,可他打不过,更不经打。
天蓬早就不是天蓬了,而大圣从来都是大圣。
我佛在上,终于绕回来了……
因此,那根鸡骨头为何以那个风骚的姿势飞过去,又鬼使神差地倒插在沙地上就有了眉目:一听猴子提十娘跟和尚,猪头深受刺激,胆子往往是需要刺激的,于是操起吃剩下的鸡骨头就要砸猴子,可临到手边想起猴子往日手段又心虚了,力道没收住。
砸,成了抛。骨头因此飞得比十娘还妖娆。
先前猴子那话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可猪头想不通,破天荒似地发一回飙也确实有他的理由,猪头心道:那次我说阿霞你就一巴掌让我胸肿了一个月身子却瘦了一大圈,不知白偷吃了多久的鸡腿,你现在说十娘我还不能捍卫下尊严么……
但猪头忽略了一个最本质的问题:无论阿霞如何可人,但她毕竟已经不在了,而且那时猴子初恋啊;无论十娘多么伤人,但她毕竟活生生在这,而且这不是猪头初恋啊。
再说了,和尚从来都对女人不感兴趣,是人家十娘自己总黏着他。
十娘是猴子半路上从强盗手中捡来的。
猴子当时不想理会她的,也无暇理会。群魔乱舞,也不知还要战到几时;西路漫漫,也不知还要游到几时,哪儿还有闲情做慈善。
可和尚发话了:“悟空,这地方荒无人烟,就让女施主随行吧。再作打算。”
再做打算,然后就一直打算到了沙漠还没打算出什么名堂。倒是这十娘,也不嫌苦不嫌累,且天天有张俏得天下无双的和尚脸瞧着,竟也甘之如饴了。
和尚从来都慈悲为怀,不愠不怒、不卑不亢、不悲不喜。
十娘做饭给和尚吃,只要不是肉,他也照吃,出家人嘛,既能乐善好施,何不能好施乐受呢;十娘要给和尚缝补袈裟,他也递给十娘就是,十娘接的时候抓和尚手,和尚擦了灯油似地滑脱后反过来抓住十娘的手,十娘脸上顿时明媚如春,呆傻入定。
和尚却说:“施主手这般冰凉,恐时路途劳顿伤了气血,你且等着,我得去配副草药给你服下才好。”
十娘呆在原地,也不知是喜是悲。
和尚还且行且顾:“施主可别乱走,要等着我才好。”
十娘石化了。心道:“要死了,你个破和尚!”
窗外,猴子、小白、大叔都快笑岔气了。
而猪头无力地坐在窗下听着,欲哭无泪。
“唷呵,你还会耍杂技呢师弟。你看这鸟腿插得多正啊……”猴子擦了擦脸上的鸡油望着猪头笑道。
猪头听到“师弟”二字顿时浑身毫毛都竖起来了。据以往经验他深知,猴子对人很不客气与很客气时,多半要出大事了。
猪头本能地拖着屁股往后退了退。猴子还在看着他,想要说什么:“师弟……”
猪头哪还敢听,起身就跑,扬起一阵黄沙。
猴子轻声道:“别跑了猪头,我不打你。”
猪头定住,却没转身:“你像佛祖保证。”
猴子:“我保证他大爷保证,回来,我真不打你。”
猪头嬉皮笑脸地跑回来,试了试,终于放心坐在猴子身边,凑过猪脸殷勤道:“大师兄我给你把脸擦干净吧,你不打我就好,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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