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青丝.红颜 于 2013-9-30 11:43 编辑
1
八月半是人过的节日。
母亲说这话时,我还是懵懂的孩童。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故乡所有的节日都要祭奠祖先。清明,端午,冬至,年三十,甚至七月半,家家户户都会有很正规的祭祀。那时村子里,必定沸沸扬扬着焚烧过的纸钱灰烬,还有夹着蜡烛气味的肉香。八月半却没有这种仪式。
其实在故乡所有节日中,八月半并不是唯一的人节。另外还有正月十五和新年两个。只是新年是在大年夜祭祖后面一天,很难说是纯人节。而元宵节因紧靠新年,只能算是新年喜庆的温习与落幕,至多早晨吃点汤圆,晚上边看孩子玩灯,玩火星,边计划新的一年。故乡里,从未被当成真正节日过过。
所以,一年中只有八月半是纯粹的,纯粹的真正的节日,真正人的节日,和逝者无关,和鬼神无关,也无任何特定人事和政治色彩。
当然,说穿了,世上所有节日都是活人在过,也只有活着才能过。另一个世界有没有还是未知,更别说是节日了。那些种种祭祀,用父亲的话说,只是“前人做,后人看”罢了。但我想,绝不仅仅是“看”这么简单,人类的千古文明,很多便是在这些节日中,得以传承并弘扬的,没有祭祀的八月半也不例外。
有时我想,八月半不只是为了填补一个季节的节日空白,还表达了挨过酷暑后的一份欢欣,或是严寒前的预备和珍惜。更重要的,是土地的馈赠,那是人们辛劳了半年的收获,血汗浇灌出来的收获,更是生命延续之本!
或许,这才是祖先将八月半定为人节的意义所在吧。
2
肯定是在一个难以维持温饱的年头,在一个无奈地望着苍天叹息的夜晚,女人从面缸内壁刮下些许面粉,那是已经微微发霉的块状面粉。再刮下几只油罐里一点点油脚,继而干脆搜寻了家里所有能吃的物事,包括残余豆子果子,乱七八糟的糖盐酱醋,然后一股脑拌在一起,捏成团,压在锅铲上放进炉灶里烘烤。
这是我想象中的月饼的由来。
有此想象,是因我觉得在所有饼中,月饼的味道最重,适宜小品轻尝,带着点强迫性的细水长流,是难以当成主食的。
但和所有孩子一样,小时候喜欢八月半是因为可以吃到月饼。
那种清一色的老色月饼,圆圆的,很厚实,一方薄薄的黄油纸包着,小心地拆开,轻轻揭去贴在中间一寸见方的超薄白纸片,饼上面那密层层泛黄的面粉屑就散落下来。托在手心,在饼的边上咬一口,便能看见里面被压得结结实实的白糖,或是红糖,红的,绿的细丝,各种果仁。甜得吓人,牙齿常吃得隐隐作痛。这是不能多吃的,好在那时,想多吃未必就能如愿。
因故乡的风俗,出嫁的女儿一定要给父母送八月半礼,再艰难困苦,两斤月饼和两瓶烧酒都短不了。我常常怀念远嫁扬州的小姑,她送的月饼口味清淡了好多,绝非本土的粗制滥造可比,同样是甜,却甜得爽口,不腻人,我可以一气吃上两只。
再后来,我不再吃月饼,即便是小姑送的也不会吃,我受不了那种看看便觉得油焖的结实面团。
现在过八月半,我偶尔会吃上半只,是那些包装精美口味繁杂的所谓月饼,却同样油腻依旧,让我浅尝即止。
只是不知小姑那里的月饼是不是和从前一样,是不是也有了多种口味。
才发觉,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到小姑了。
3
喜欢月饼上那一寸见方的纸片,被油浸泡得黄亮亮的,近似透明。那么薄,那么韧,那么香甜。
幼时喜欢将那一方纸片放手心里拍着玩;喜欢看姐姐们将纸片夹在双唇间上下扇动,噼啪作响;更喜欢听哥哥们用那方纸吹出清脆的箫音。
曾问过爷爷纸片的用处,他说那是“杀鞑子”用的。具体什么是“杀鞑子”,没有文化的爷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很久以前发生过八月十五夜里杀鞑子的事,那一方纸片包在月饼中间,是一起行动的指令什么的。后来,在一个民间故事里看到这个典故,说是汉人不甘鞑子欺压凌辱,推翻元朝的事。为了防止图谋造反的秘密泄露,就借中秋吃月饼的机会,将起义的时间和方案写在小纸片上,再包裹在厚实的月饼里。
原来,小小的月饼还在历史里充当了一次如此重要的角色。
鞑子被赶走后,那一方纸片仍在,从黑暗里走到了外面,也是理所当然。只是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已无从查考,但我宁愿相信是真的,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赋予了月饼仅仅当成一种食物以外的含义。
现在,人们吃月饼时,已经绝少看到那张纸片。时代不同了,有关种族歧视的糟粕应当废除,让那张纸片销声匿迹,也无可非议。
我却依然怀念那一方半透明的薄纸,除了能表达亲情中那句无言的祝福外,至少也是区别于其他饼类的标志吧。
4
中秋的月亮,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是空白,甚至可以说,在我的儿时根本没有赏月这件事,物质的贫乏将人们的雅兴摧毁得无影无踪,有的只是在月下对食物贪婪后的惬意。
另一方面,一马平川的故乡,远不是高楼林立的都市,月亮几乎夜夜可见,本非稀罕之物,只要你有兴趣有时间,就能让目光伴随月亮一起起落浮沉,无论圆缺。
而我,肯定在夜晚听过长辈说过有关月的传说,也有过望月发呆的境况,但这些,与其说是观望遐想,不如说是无聊或迷茫。我不想和中秋节牵强起来,也不想生硬地套上一个“赏”字。
事实上,我至今不喜提及“赏月”二字。主要是不知怎样去“赏”,更不懂如何才算“赏”。这么多年来,不只一次和家人一起过过中秋,一起坐在阳台上或凉亭里吃着瓜果月饼,说起有关月的闲话。可话题最多的却是阿姆斯特朗,是太阳系银河系,甚至是爱因斯坦相对论。和远古那些纯粹的神话传说相比,谈这些实在是煞风景的事,我以为。
今年的中秋夜,月光很好。总是让我烦恼的爱人和孩子都出外游玩了,只我因加班未能同行。满心以为可以享受一份难得的任性和安逸,可以学一下文人也对月赏鉴一通。可不知怎么,皓月当空时,我最先举起的不是酒杯,而是手机,且和爱人孩子聊得没完没了。直到爱人忍无可忍,说我无端破坏了他们的玩性,要给我足够“对影成三人”的自由空间。
独自慢饮到月上中天,也未能抵达“三人”意境,更不敢亵渎那个“赏”字了。
终于承认,有些风雅我真的很难附庸得了。
其实我最想和爱人说的是: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无论是不是中秋,都是满月。就算不懂“赏”,不会“赏”,更无貂蝉膜拜般的虔诚,而去谈论我们都外行的天体运行,也未必不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5
故乡不赏月,并不代表中秋夜就平淡单调。
首先,有“吃罢月饼吊大秤”的习俗。晚上,有人会找来过去生产队用的大杆秤,再在村中找棵有大斜杈的树,按上杆秤,全村男女老少就聚集一起称量体重,依次用双手抓牢秤钩吊起,嘻嘻哈哈,好不热闹。孩子们还会来个即兴表演,比如劈腿翻转什么的高难动作,或是来一场比赛,看谁吊的时间长,闹够了才散。
那时,收割一天的大人们大都哈欠着回了家,只有孩子们意犹未尽,依然会三五成群勾搭在一起,继续中秋夜最刺激最好玩最具吸引力的节目:摸秋。
所谓“摸秋”,其实就是“偷盗”,是我故乡的风俗。
八月十五夜里,孩子们一起去田野里,拔几颗花生,摘几把黄豆,或是挖几只红薯回来解馋。我们可以大声说笑嬉闹而不会被大人斥责或打骂,因为这晚的野外“偷窃”是被允许的,如同死了人的人家,可以在五七的晚上戴上孝帽去“偷”别人园子里的菜一样。只是我们的“摸秋”要比“偷菜”放肆多了,也疯狂多了。常常将地里的庄稼糟蹋得不成样子,有时还会带上柴火和小锅,在野地里现摘现烧,直玩到午夜过后。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九岁那年,十几个孩子“摸”过了头,竟然“摸”到别村的田地里,不巧的是,和别村几个“摸秋”孩子不期而遇,他们自然不能容忍我们“摸”他们的地盘。结果不用说,大都鼻青脸肿灰头土面地回了家。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摸秋”,至今,再无缘得“摸”。
虽然不知“摸秋”的风俗源于何处,可那种对收获的真实触摸,却足以让我们感受到兴奋和满足。
想来,这个温情的风俗就是在体现人们对丰收的感知和喜悦吧。
6
我曾说过:很多节日的意义,都会在时代的变迁中,逐渐飘离原来的方向南辕北辙。
中秋亦如斯。
有人说那些满大街泛滥的月饼卷,很多只是礼尚往来的一个概念,或是一种谋取私利的借口。还有黄金打制的天价月饼,成了炫耀财富的手段。这些都不是真正中秋节的意义所在。
可真正的中秋节该是什么样的呢?
只要随便查查,就能让人眼花缭乱,因为各个地方,各个阶层都有各自过中秋的习俗,我坚信他们都有各自的理由和寄托。若追本溯源,有的甚至可以让人叹为观止荡气回肠,足够感兴趣的研究者查考终生也难齐全。浅薄如我,肯定是没这份耐心和能力的。
好在,对于中秋,我也不想知道太多。
我眼里的中秋节,仅仅只是一个日子;一个秋季的日子;一个被作为节日的日子;一个普通平常的日子;一个因祖先的种种偶然才变得有些特别的日子。没必要非吃月饼不可,也没必要装模作样一定得赏月,更没必要被所谓的礼尚往来所累。
因为我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可以是中秋的,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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