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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杀猪刀
父亲递过一把杀猪刀,刀背刀面锈迹斑斑,锋刃却晃着寒光,显然是磨砺过的。
父亲表情冷峻,一双眼寒光熠熠。
儿子打个激灵,不敢接刀。杀鸡杀鸭还是杀猪?
讲鬼话吧!这年月哪来的鸡、鸭、猪?连吃饭都打牙祭了!父亲语气很凶,硬硬的。我问你敢不敢接刀?
儿子摇摇头。你让我杀人!杀那个高大球?
娘卖乖,想歪了!让你接刀就一定要你杀人吗?
好吧,把刀给我,我正想用它去“挖”野菜呢。
儿子那天捉迷藏躲在窨子屋的楼顶上,发现了这把杀猪刀。父亲说,祖父是个屠夫,靠一把杀猪刀起家,成了村里的首富,土改时被划了地主成分。
父亲叹口气,把杀猪刀拢进袖管里。这么胆怯,养大你有卵用!
父亲感觉肚子饿,掀开锅盖,里面卧两个红薯,父亲拿了一个小的,略一沉思,又放下,朝儿子呶呶嘴,想吃红薯自己动手,记着留一个红薯给你母亲。
家里断粮已经三天了,母亲找亲戚借粮去了,还没归家。
天已经完全黑了,父亲操着手走出门去。须臾又踅回身来说,如果那个高大球再来,你就说我发病了抓药去了,我明天就要离开你们了,没粮食,你们母子怎么过呀!
高大球上午来家里报信,明天所有的地主分子都要按时离开村子,到指定的外村去住。龟背村是公社所在地,为防地富反坏右搞破坏,阶级敌人必需迁走。
高大球的爷爷、父亲都讨过米,缘此混上了民兵营长。高大球脑子实垒,不开窍,在村里闹得凶,阶级敌人畏着他,女人亦怕他,他至今唱寡人戏。
高大球有事上门来,背一杆中正式步枪。很威风。母亲虾着腰端茶递水,父亲阴着脸不吭气。高大球不落座,说没什么事,上面来了返销粮,他家也安排了一份粮食,都是人,都得吃饭,他捎个信。
儿子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那年闹饥荒,一对母子逃难来到龟背村,父亲收留了母子。其实那年月,谁家都寡穷,母子逃到哪儿日子都不好过,母亲常是借米下锅。
那天黄昏,母亲又借米去了。天落黑,父亲劳作回家,不见母亲影儿,把旱烟袋一撂,吩咐儿子一句,你看着家,我去看看你母亲。
父亲去了也不回来,儿子急了,也走出门去。
好多人涌在高大球的家门前看热闹——地上撤着一些大米,父亲倒在地上,高大球歪在一边,背上挨了一扁担,有一道显眼的血印。母亲零乱的头发遮住半张脸,上衣的两颗扣子没扣好,露出半弯乳晕,她隔在两位男人中间,一副惶怵不安的样子,
母亲搀扶着父亲回了家,父亲呆坐着好久不说话。以后再上高大球家,我打断你的腿!你信么?记住,就是饿死也不能上他家借粮!你知道吗,高大球是个禽兽不如的家伙,呸!
母亲无语,泪水潜潜地流。
运动愈搞愈烈,村里就出现了夫妻离异,父子分家的事,说是和阶级敌人划清界线。父亲说,我们也分开吧,你们母子过,我一人过。父亲一个人搬去灶房里住,其实暗中还和母亲有来往。
父亲出门去了,儿子一直揪着心。儿子知道父亲袖管里藏着那把杀猪刀。父亲明天就要离开龟背村了,他今晚想要干什么呢?儿子打了个寒噤。
儿子鬼使神差走出家门……
父亲死了,儿子听到这消息脑子就响了炸雷。父亲死在离生产队粮仓一箭之遥的地方。父亲身边有一把杀猪刀。
父亲去偷生产队的稻谷,摸黑拱进粮仓架空层底下,用杀猪刀旋凿粮仓的底板。底板旋凿出一个洞,稻谷从洞口流进了备好的麻袋里。
村里人描述父亲的死有几个版本。一说父亲扛着谷子溜回家时被巡夜的高大球撞见,父亲怕事情败露畏罪自杀;一说父亲被人发现后拼命的跑,跌倒了被拢在袖中的杀猪刀刺中;当然还有的说父亲与高大球发生搏斗,杀猪刀被高大球夺下,高大球给了父亲一杀猪刀。
杀人凶器被治保主任拿走,公安人员进行调查取证时,治保主任又说锁在办公室柜子里的杀猪刀突然不见了。高大球一口咬死父亲是他自己逃跑时跌倒被拢在袖中的杀猪刀刺中大动脉失血过多而死的。
死口无对,高大球说什么都值得怀疑。毕竟出了命案,高大球被公安人员带走了。
高大球被判了三年刑,他竟在宣判时吊着嗓子喊冤枉。
刑满释放那天,母亲痴痴地在村口站着。高大球叹口气,说这年月谁不晓得饿得不行,得手了还跑什么嘛,又没有人去追他,傻呢!
后来母亲跟高大球结了婚,过门那天儿子窝在家里,一直呆坐着。
月儿惨淡地挂在天上,儿子摆弄着那把杀猪刀,眼眶里盈满泪水。他撩起衣摆擦了一把泪水,哐地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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