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苏力 于 2013-6-9 12:42 编辑
这片楼在路南,我家在路北。
仿佛是一夜间,它就高耸云端了。
当它四个鲜红的大字高高的端立在楼顶时,我才知道这是我市一家三甲医院的新址。
现在,当我开窗或者远眺,它都如巨人般遮挡了我所有的视线,我只能仰着头沿着那一排排的窗口向上望,向上望,截止在那片灰蓝的天空,如果幸运会遇着一只鸟或一架飞机。
如果低下头,楼的基部一片凌乱:钢筋、砂子、吊车、地基坑、临建,还有很多人像炒豆子一样在里面突来移去。如果打开窗,你可以听到机器的轰鸣声,扩音喇叭的指挥声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叮咚咣当。每每这时,我的脑子里总幻化出电影中战争的场面,然后是肢体横飞,血浆迸裂,再然后就是自己打个寒颤,赶紧关了窗,逃离。
其实,在这片楼来到之前,这里是一片农田。似乎一年四季都有附近的村民到这里伺弄,他们在土地里的状态与我在单位工作的状态截然不同,他们似乎不是在干活,而是来这里会友,那些在土地上忙碌的农具,像极了手里的酒碗或茶杯,在他们身上我看不到在我同事眼睛里常常闪现的焦虑和疑惧。
而土地也欢快的和他们交流着:高高低低的苗,深深浅浅的绿,浓浓郁郁的黄,洁洁净净的白。
与其说它们像一幅挂在我窗口的流动的画,不如说它们是一部3D电影,既精彩又让人沉浸。
后来,附近的村民走了,一队戴着全副武装的南方建筑队来了。他们的状态与那些村民又完全不一样。看的出,他们很累,很辛苦。因为我常常可以在中午的时候看到他们敞了怀四肢张开的躺在地上,头下枕一块砖;我也常常看到他们把黑黝黝的钢筋或白晃晃的砂子窝着腰推来卸去;我甚至在过年的时候看到他们在工房上用红漆写了:老板,给我们民工血汗钱。
同样的劳动,他们似乎更苦。
其实,在生活中我是常常和他们打交道的。
工地上的女人会到我的化妆品店买护肤品,尽管我的店员把最优惠的价格给了她们,她们还要犹豫好久。所以,店员们都不愿接待她们,虽挂着微笑,但却漫不经心。
那个脸上有斑的女孩子又来了,这应是第四次了吧。我的店员都在忙着服务大客户。我起身迎了过去。
她把她早相中的那套中药美白套盒拿在手里,轻声细语的问我还能再优惠吗?也许是因为她是南方人的缘故吧,也许是因为她的声线轻细的缘故吧,在我听来那话语怯怯的像一只受伤的猫,尤其是她很亮的圆眼睛望向你时候,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我给了她接近进价的价位。
她兴奋的跑到门口跟他老公要钱。
这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但皮肤白皙,跟我们这有着巨大的差异,他侧着身,低头数钱。
她接了钱走进来,他转过身,向店里张望。我猛然发现,他的一只眼睛是一个黑洞。
也许他感觉到我的目光,低下头,走开了。我有些懊恼,为自已的失态。
后来,她只在我在店时才来买东西,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
她丈夫比他长七岁,是父母换亲换来的。他脾气不好,尤其是那年在深圳工地眼睛受伤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一点不顺心就对她拳脚相加。而钱更是控制的紧,她来这里一年了,只买过一件新衣服花了30元钱。
的确,她身上的衣服跟同她在一起工作的姐妹比是差了点。
我把家里穿不着的比较新的衣服给她找来很多,她兴奋极了,在我的办公室就一件件的试穿起来。
“你多大了?妮。”
“22”她只顾看镜子里的自己,没发现我眼神中的惊讶。因为她看来像30。
那个护肤品效果很好,她看起来白嫩很多,如果再化一个淡妆,是很漂亮的。
她就不断的介绍她的姐妹过来,我按正常价给她们,把差价给她。她不要。我就每次送她东西,这个时候她的神情既羞涩又期待,像极我张手等待礼物的女儿。
一次她来买东西,左眼睛都青了。
他打的。因为他把这个月的工资都买成了彩票,三千元,得了四百。她说他。
我不能说什么,除了安慰。
我知道,我店旁边的彩票站生意很好,对面工地的工人很多都买,但从她嘴里我才知道他们买的很凶,甚至有的借了钱。
我站在店外,看着那些不舍吃穿的工地上的男人,心里很不舒服。他们太苦,他们尽了自己最大的力也仅有如此,即使因工伤了自己,一只眼睛才得了两万元的赔付。只有这个吧,虽然发财也如白日梦,但毕竟还有实现的可能。
我无法替她说他老公不好,只说人都不易,做为男人更难,你一定要多给他些温暖和关爱。
我们聊天越来越多,她问我:姐,你是不是很少做饭啊?我从我住的楼上可以看到你家。你喜欢穿那件粉身的吊袋睡衣。
她说:姐,我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个家,穿你这样的衣服,光着脚在里面走来走去。我们无论到哪里干活,都是住在盖的房子里,我这是第一次来北方,你们这里好冷啊,我钉了很多的塑料布都不管用,而夏天又热,窗子是不能封的,所以,睡觉连衣服都不敢脱……
我的泪慢慢地浸出来,模糊了我精心的妆。
对面楼越来越气派,儿科、急诊、住院等等都立上了字。可以想像用不了多久,这里的几千个窗口,都将挤满了人。
而这里面肯定没有她和她老公,那时他们已不知又到哪个工地。
而楼外的土地上,你也不会看到那些看似忙碌却舒展的伺弄土地的人,即使看到也不会是件幸事。
而在土地上你更不会看到郁郁葱葱,因为它早已变成在夜晚把我卧室染成红色的妖花。
而这楼将在未来很长时间和我共同生活在一起,我们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既远又近。
但我知道,终有一天,它会把我吞噬,成为它妖花的一块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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