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我自己。
我一直在设想这个可能。
那么,我会如何来对话,陪伴,安慰,甚至是取悦。
有一个故事是讲的这样一件事情,一个小女孩子,不定期写信给自己。
一开头都这样写:亲爱的。
落款是:最爱你的。
故事情节已然忘记,可这份长期的,坚持不懈的慰藉自己疼惜自己的心意,一直长留心中。
有时候我也会这样设想,如果你是我自己,我会怎么办呢?
拥抱你肯定是必然的。
而我最爱干的一件事,便是拥抱你。
有时候长夜听女儿均匀的呼吸,在安静的夜里甜腻芳香,我拥着她小小的身子,落下轻轻一吻。我就会想起,如果我是你,而你是我自己。
我们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共睡一床。
那时候你在床那头,我在床这头。
夜里的时候,你喜欢抱着我的脚。
你说,一个女子,要从睡觉开始自我修正。
不能蜷睡,不能仰睡,要微微右侧着身子,腿伸直了。
为此我视与你睡觉是一种酷刑。
所以总是趁半夜你熟睡之际,从这头爬到那头,侧抱着你的身子,弓着腰,蜷着腿,呼噜呼噜的。
我所吸取的温暖,一直来源于你枯瘦而微驼的背影。
她在夜晚给我安慰,又提供一些自我放纵的微微畅快。
有一段时间,会做一个关于肉体腐烂的梦。
在梦里,我看见自已躺在泥土之中,所有的肌肉组织呈现一种腌脏的,锈色的极速腐烂之中。
我伸手去拎。拎起整只胳膊,左边的。
她们顺手而起,在上升的空中,腐烂的肌肉纷纷脱落,渐渐露出白色的,并无光渍的一截骨头,关节活套,在那来回扭动。
我极为好奇,又去拉左右腿。一如起初。
所有的肌肉组织都如松散的泥土一般。此时竞觉趣怪,府下身去仔细查询。
呀,在新鲜的泥土之中,那张已然腐烂脱落的面容张着两个空空的黑洞咭咭而笑。
我突然发现,那腐烂的,居然是我自己。
就在这样的怅茫之中醒来,心里暗暗问询:可曾是你?
一日与舅妈闲聊,不知怎么,话题转到你那儿去了,彼此相对唏嘘。
我说,每到你去世的日子,我总是会写一篇文字于你。
舅妈说:呀,你太有心了。
基本上不与亲朋谈及。一是,不想触及到她们内心的伤痕,二是,我始终认为,这是有关你我单独而私蜜的相连。
让我可以在任一时候,微侧头颅时,都可以轻轻问询你:嗯,你还好吗?
有时候回过头来,又会问询你:看,你现在多好,不受形体所限,随意出行。
夜里侧身蜷卧,对着整面幽暗的镜子,思及一些古老的关于灵魂从某个泄点容易游走的场景,会死死盯着,总觉得你会从其中施施然的款款而出,对着我微露两颗暴突的牙齿,穿干净湛蓝的斜布卦子。
我一直百般回想的都是我初识你时,记忆中的模样。
戴一顶单布小帽,遮着皓白的头发,有时候是给我做一块香甜的饼子,有时候,是一锅香气四溢的肉汤。
一次你看电影,夜里归来。
用一把稻草缠就的火把,我扶着你,更多的是你拉着我。黑夜里的树影幢幢,我十分胆小,你说:怕什么,人死如灯灭。
其实你不怎么信奉鬼神之说,可以平淡而从容的在其间穿插,帮她们穿衣裤,擦身,又夜里去看长明灯是否还亮着。
我到也不是怕,就是觉得有一种入浸到骨子里的寒意,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些无法确定,把握,洞悉的神往之事。
你一直说人和人的缘份就是一场由聚到散的过程,各种结局,皆有命定,而最后,不过是一个散的果摆在那里。因你我关联,记忆,只不过因为你我之间有血脉相连,所以才会随时传承。
我想我大多数的悲观,积极,都来自于你对生活的那种通透淡然,你告诉我做事的原则,做一个女子的原则。但很多时候我都想跳到画框之外。
我说情爱是确实存在的,而不仅仅是生存。虽然在爱情与面包面前,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面包,但无关情爱存在的实质,丰盛。
你更多的是为了生活,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无法从一而终。因此常常絮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打着文艺的腔调,我说,即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才是世间正道。是情之所至,必然的一个趋势。
很多时候我们会讨论一些可有可无的话题。你讲你与他的点滴往事,而我,追问你和他的点滴往事。
那时候你喜欢描花,虽是俗世之中十分平常的女子,却因一双手,一颗心而特别出众。
你描各种各样的花,然后一一绣在绢纱之上。
有次你用藏青的线夹着一些金线,绣了一只蜻蜓在蚊帐之上,四方的架子床,夏夜,每每入睡,我都会用手摸脚踢,玩得疲累之时,在你的蒲扇之中渐渐安睡。
小时候我总是想,若是有一天我出嫁前行,那妆裹之中,必有你一针一线相绣的各种花纹。
我未曾想到白马,王子,他,只想着你那一手栩栩如生的手工,在长长的送嫁队伍之中,肩挑背背的穿行在乡间小路上。
最后,也仅仅是用你描的花样子一一画在白色的素描本上,涂上颜色,拿到课室里肆意炫耀一番。
你渐至年老,而我生长,去往了他乡。
回回回来,看见你倚墙而坐的寂寥身影,面对熟悉的面孔,露出畅快的微笑。
你喜欢握着我的手抚摸,絮叨。我问询你可曾寂寞?
这是我们最常拥有的常态。而你独身一人,住简陋小屋,自已一一打理自身,整洁,干净,一头白发梳得一层不染,蓝色对门襟衣服上,不掉一丝头发,小脚皮鞋上的灰尘时时擦视,指甲修剪,整齐干净。
你说生活是一种姿态,而所有情感,若不自律,最终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都是庸常,萎缩,相互埋怨。
你告诉我日日出门,必将细细打理自身,就算不为自个,也要成全儿女,又兴奋细诉,那些皆在远方的儿女,孙儿,都平安健康,生活无忧。
此时,我还是喜与你同床而眠。夜里会自动把脚伸到你的怀里,又半夜如常从被子中穿行而过,爬至你的身边,侧身蜷卧,手拥抱着你,而膝盖轻轻蜷在你的背心处。
很多往事,都在笑谈中渐至清晰,你抚摸我的发脚,又握着我的手指。半夜醒来,你依是如此背对着我的姿势,手拿着我的手,环在你的身前。
你没有入睡,只是长夜倾听我绵长而安稳的呼吸。
我若问询,你必是会说:呵呵,人老了,睡一觉就完了。
这浅浅一觉里,多少时光,都在沉默寂静中度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而每天的夜,都将是那么的漫长。
我忍不住紧紧环抱,你也只是如常,即便生命中的那些安静似水一般四溢,你依然沉默不语,不动,不移,亦不抱怨。
就在此刻,我突有感觉,你偎笑在旁,斜斜看我打印文字。
而我,略偏头颅,右侧,微笑相对。
我们私通的时间是如此之多,又如此随意,就如每次只需轻轻侧转头来,彼此便可以相以应对。
而那些步伐艰难持重的前行,你都会安静提醒,生活是一种姿态,自律,自喜。
我还是会和你说一些可有可无的话题,在你看来,答案清晰而结局明白的疑问。
我问你生之欢欣如此空茫,为什么要紧紧跟随,又说,春暖花开是一个绝望而无法寻觅到结局的巨大黑洞。
你只微微一笑,用一句如常话语作答:生之不易,是要我们从开始就摆一个最好的姿势。
就此,你把女子二字去掉。你说我已成长,已清晰明了女子更要洞悉世间的姿态,行走坐卧,皆以自律为前题,然后行欢。
至此,你离开了四年七个月,几界草枯草荣的岁月。
你说,你应该明白了,人死如灯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