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浅容 于 2013-4-25 00:10 编辑
那一年四月,琪离开小城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但,我始终深信,慈祥的爷爷不会骗我,于是,每天在太阳落山前,我总喜欢坐在途河之上的洛桥桥头等待琪的身影,直至······
【一】
记得很小的时候,爷爷跟我说过:离开小城的人,总会回来的。
我晃着小脑袋不解的问:为什么?
爷爷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指着眼前唯一一条流经小城的途河说:长大了,你自然会知道!
小城三面环山,东边是途河。
小城只有纵横相交的两条约二米宽的街道,纵向的街道从北面的阳子山沿着一级级的青石板一直通往途河渡口;横向的街道从西面阴子山的墓地也是沿着一级级的青石板阶直达洛桥桥头。
小城是一座山城,人口不足七百人,每家每户基本上都是自给自足,除了特殊的需要,小城里的人一般不会外出买东西。小时候,妈妈记性不好,常常在菜炒到一半时,发现没有酱油了,才急急忙忙喊我到隔壁盲姨家借去,每次盲姨总呵呵地笑着说:小凡,阿姨看不见,你自己拿吧。盲姨只有一个儿子,叫阿效,效子十九岁时娶了小城对面村的一个女子,女子嫁过来后,妈妈再也不用为盲姨洗过衣服了。
通向途河渡口的大街两旁,街坊们都在摆着自家的农品在卖,没有吆喝的叫卖声,没有讨价还价的脸红耳赤,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与平静。
在小城有一样至今不变的习俗,小孩子去赊帐时,如果店家不认识他,只问一句:你爸妈是谁?答上,小孩便可拿走要赊的东西,店家也从没有试过拿不到帐款的。
【二】
小城,四季如春,花树繁茂,活像一位温婉多姿的姑娘。
犹是阴子山上的树,长得出奇的葱郁。有红栌、杉木、桂花、紫荆、杜鹃等,更令人称奇的是一棵银杏树,在所知的南方之地,唯有小城独有。 爷爷说:在一九三八年广州失守的五个月后,小城的民众与日本侵略者打了一场激烈的保城战,当时牺牲了一百多位村民,全都葬在阴子山上。一九三九年后,那棵带须的银杏树长出的果实从此环戴着一条红线。
从小就与琪特别的亲密,去那里玩我总喜欢牵着她的手。如今已忘了琪的长相,只记得读小学时,有一个女同学很委屈地对我说:我长得比琪好看,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回过神时,才狡笑着说:你的心门开错了方向。
小时候怕鬼,很少去阴子山玩,所以阳子山就成了我和琪与一帮同年小伙的乐园。特别是夏秋交际时,十多个小孩摘完一大堆山果之后,摊在一块草地上,猜着“石头剪刀布”分配成果时,那种无邪与天生好强的笑声,一波波的穿越时空,令人思乡情切,看着在院子里独自玩耍的女儿,心想,该带莲与女儿回小城走走了。
琪的爸爸早去,妈妈也是体薄力绵,常常都得靠着善良的邻里资助,才能勉强度日,特别还有一个从小肢瘫的弟弟。无论琪的朗读声有多响,总也抵不过窝在心头里弟弟拖地而行的滑音。
琪在十四岁那年离开了小城,悄无声息的,如往常小城的夜空。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呆在洛桥桥头盯着南边的途河渡口,盼影若石。
【三】
琪走了一个月后, 她第一次踏进了小城,那天天气出奇的晴朗。之前,小城一直下着连绵的朦朦细雨。
她叫容,在小城居住的日子里,我从没有试过讨厌一个人,她是唯一一个。
她家搬到小城后不久,曾听爷爷讲起:容的祖上原是小城的大户人家,她爷爷当年也参加了小城的对日保卫战,并且是少数几位幸存者之一,小城被日本侵略者强霸后,她爷爷趁着夜色跳进途河连夜逃出了小城。后来,断断续续地听到从外地回到小城的人说,她爷爷在江西做生意赚了很多钱。
之后我才知道,此次容的爸爸从江西举家回到小城暂居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为了让容与弟弟喝一口家乡的水;二是完成她爷爷的遗愿,将他的骨灰埋在阴子山上。
当时我正读初一,容被安排插到我的班上,刚好坐在琪原来的座位。容不但天生聪明、灵气,而且长得很好看。第一次考试就把我从总是全年级第一的位置挤了出去,从那时起,我就有点讨厌容。当时,我一直没有弄清讨厌她的原因到底是她坐了我的位置,还是坐了琪的位置?
因此,容很自然的就成了我与几个要好的伙伴作弄的对象,容的书、铅笔、橡皮擦总是莫名奇妙的不翼而飞。不过,说来也奇怪,她从来没有向老师告状。容被作弄得最惨的一次是我的伙伴偷偷地在她的椅面上擦完了整整四颗蒜头,看着容上课时憋得通红的脸,我的心一直在暗暗偷笑,下课的铃声刚响,容就像一支离弦之箭一样冲出教室,第二节快上课时,我看到她双眼红肿的回来了。当时,心里瞬间冒出了一阵阵浓浓的内疚感,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作弄过容。
【四】
一个多月后的黄昏时分,我从桥头回家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拐进了琪的家,于是偷偷地跟了进去。
“阿姨,这是给您的大米和猪肉,小虎身体不好,你要多炖些肉汤给他吃。”
“谢谢!谢谢!你是···是谁家的姑娘?”琪妈妈的眼里含着感激的泪花。
”阿姨,您可别客气!我是阿琪的同学,她有寄信回家吗?“
”有!有!她信上说,她在广州打工,挺好的,让我放心,还寄了一些钱回来。“琪妈妈脸上的皱纹绽放成一朵花儿。
”阿姨,我有事先走了,您不用送我,赶急给小虎做饭吧,他也该饿了,我会常来看您的“
那个身影出了琪家的门后,朝缩在小巷一个角落里的小虎走去。
“小虎,外面风大,快点进屋吧!”那个身影蹲下来,用手轻轻的抚着小虎的头。
“不,不!我要等姐姐回来,我每天都要在这里等她。”小虎的眼神清澈而倔强。
“小虎,乖!那你再坐一会可要回家了,你姐姐要是知道你不听话,她可会生气的,好吗?”她从口袋里抽出一把糖果放在小虎的手中。
小虎朝她眨了眨眼睛,然后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那个身影转出昏暗的小巷时,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原来是阿容。
吃完晚饭后,爷爷又跟我说起了一件事:新搬来小城的那一家子真好,特别是那个小女孩,背着一袋米,手里还提着一大块肉,还能紧紧的跟在她爸爸身后,穿街过巷的去接济贫困的人家。她好像是你的同学吧?
我没有回应爷爷的问话,闷闷不乐地回到里屋拉过被子盖住脑袋。那一整夜,在辗转反侧中,眼前总有一双红肿的眼睛在鄙视着我,就这样,我尝试了此生的第一次失眠。
【五】
“喂!在等人呀!“肩膀被人轻轻的拍了一下,正在发呆的我差点被吓到从桥上掉进途河里。“
”没···没有呀!在···在看太阳掉下去。“看清来人时,我禁不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竟然是阿容。
”我看是你差点掉下去才对。“阿容捂着小嘴偷偷的窃笑。
”你这是故意报复我吧!可没差点要了我的命。“我还是有点惊魂未定。
”要报复你,我早把你告到老师那里去了,吓你一跳,我们算是扯平了。“阿容朝我伸出了小指。
”原来你早就知道是我作弄你,看来你还挺鬼灵精的。“勾起她的小指时,我心里在想,你还欠我一个失眠之夜。
“其实,你知道太阳是怎样掉下去的吗?”阿容问时的表情有点令我捉摸不透。
“啊!你不会在作弄我吧!这不是地球与太阳的公转和自转共同作用而产生的吗?”
“大错特错!”阿容举起双手握着脑后的两条辫子不停的来回摇动着。
“那是什么?”
“那是你的心跟阿琪先掉下去了,太阳才会掉下去的,哈哈!”她的话音刚落,人已蹦跳出五米开外。
“痴情的傻子,送你一首诗,好好参悟吧!”
“夕阳无限好,只憾失芳草。心若坠其入,无冕悔到老。“
”还有,下次考试时,如果需要让着你的,请跟我说。“
阿容一蹦一跳的慢慢走远,当她扭过头对我浅笑时,金黄的夕阳正悄悄地抚过她的脸庞,我看到了一朵清晨刚刚出水的芙蓉。
自从那次以后,我常常去看望阿琪的妈妈与小虎,再也没有去过洛桥的桥头。
【六】
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有空闲我总喜欢拉着阿容去阳子山玩,也常到途河的浅水区游泳、捉河虾。 在与阿容的嬉哈玩闹以及学习上的你追我赶中,我慢慢的把阿琪淡忘了,与阿容的感情却是日益深厚。当然,在那种懵懵懂懂的年龄,我与阿容都没有意识到有些东西在慢慢地发生了改变。
无忧无虑的时光总如白驹过隙般的飞快,转眼间升中考试已经过去,在暑假过到快一半时,我接到了省城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当我晚上在途河边兴奋地告诉阿容时,她深锁着眉头淡淡地说:恭喜你!我焦急地问:你考的分数比我高,通知书应该早就到了,会不会在路上耽误了,你放心吧,很快就会到的。她说:我根本就没有报省城一中的志愿,当时是骗你的,只是怕你卸下了那股学习的冲劲。爸爸把家搬回小城,只是暂时性的,这个假期过后,我要与家人回江西了。
当晚,小城的夜依然寂静如水;小城的天空依旧清朗明澈。而我,却看不到星星在闪烁。
一个星期后,途河渡口。
我与阿容都没有流泪,相抱时,阿容往我手心塞了一张纸条,说:回家再打开,好好学习。
注目着轮船徐徐地沿途河北上,一直站在船头的人儿在一汪泪水中渐行渐远。
【七】
高中毕业后,我考进了广州的一所大学。
大学快毕业时,接到了一封家信:爷爷病危,速回!
爷爷在弥留之际把我叫到他的床头,问:孩子,你知道爷爷所说的,离开小城的人,总会回来的原因了吗?
我双脚跪在爷爷的床前,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嘴巴揍到爷爷的耳边柔声细答。
爷爷微笑着点了点头后,安祥的闭上了眼睛。
夜已半深,我轻轻地为莲与女儿盖好被子后,从书柜里抽出一本已经发黄的书——《我们的青春》,在书的中间夹着一张当年阿容留给我的纸条,纸条上写着:夕阳无限好,只憾失芳草。心若坠其入,无冕悔到老。
合上书后,我静静地遥望着窗外深邃的夜空,脑海里游进了卞之琳先生的一首小诗——《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全文完)
2013年4月24日于珠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