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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陕北老农 于 2013-4-26 18:07 编辑
黄土掩埋的往事 (短篇小说)
那年,三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没能够赶回家去为他老人家送行,这是我心底里永远的遗憾和伤痛……
三奶奶是我本家三爷爷的婆姨!
三爷爷跟我爷爷是叔伯兄弟,因为在同宗兄弟里他排行老三,所以称为“三娃子”。
我只是在小的时候见过三爷爷,所以,对三爷爷的总体印象还是很模糊的。只是后来在爷爷奶奶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才对三爷爷曾经的过往有了一个粗犷的了解。
民国初期,三爷爷可是我们这个黄土沟壑中一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里唯一一位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
听奶奶说,三爷爷年轻的时候那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人物:三爷爷长得身材魁伟,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算得上黄土地上一位标准的美男子了。
三爷爷小时候曾在他外公家的村子里读过几年的私塾,是我们村里唯一识字的人。十五、六岁的时候他就独自一人出去闯天下,往往一去就是好几个月,有时甚至常年不回家。只有到了每年年根的时候他才匆匆赶回家来陪寡居的老母亲一起过年。
三爷爷每次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都是大包小包地带回来许多让村里人大开眼界、垂涎羡慕的新奇玩意儿。什么绸缎花布、五彩丝线、胭脂首饰、木梳镜子、洋蜡洋火、烟卷盐巴等等等等。要知道,当年这些东西在我们这个偏远闭塞的小山村里那可都是些极为新奇罕见的紧缺货物啊,是许多年轻的婆姨女子们和愣头后生们十分渴望和羡慕的时髦新鲜玩意儿!
因此,每次三爷爷进门的当天晚上,家里边一定会是门庭若市、朋客满堂的。乡亲们有来看稀奇的,也有前来购买和索要所需的东西的,很是热闹。有时,这种热闹的景象还会持续好些天呢!
三爷爷常年在外面做生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自然换回来不少的财富。所以,几年下来,三爷爷家的住宅在这个村子里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首屈一指的“豪宅”了。
三爷爷家的大院坐落在村子中央的一处高高的平台上,院子很大。背靠南山,面朝河沟的正面是五孔窑洞,窑洞都是用整齐方正的石头块儿砌了口子的,脑畔上压上了宽大平整的石板飞檐,下面支撑着雕刻着花鸟走兽图案的石柱,十分漂亮;院子的东西两侧各有三间石块砌墙和屋顶石板盖瓦的平房;院子的东南角矗立着一座高大的龙门,朱红的大门上镶着黄铜兽首的门环和排列整齐的铜钉,显得十分尊贵和威严。龙门顶上飞檐斗角的建筑风格显得十分华丽和气派。门外两边还卧着一对儿龇牙咧嘴石狮子。
这样一座院落矗立在这个贫瘠、荒芜的小山村清一色的土窑洞中间,自然就彰显出了它的富丽堂皇和豪华气派,十分耀眼醒目,让人真正有了“鹤立鸡群”的感觉。
三爷爷在外闯荡好些年了,自然见过各种各样的世面啦!所以,三爷爷的穿着打扮也是非常时髦的。每当在家的时候,三爷爷总是喜欢一身的中式打扮:头戴黑色缎面、金丝花边的瓜壳帽,洋布缝制的藏青色长袍,外罩一件缎面丝绣紫红色的对襟马褂,足蹬一双黑色平绒面的千层底布鞋,俨然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每当他出门的时候,三爷爷就会换上那身银灰色西服,脖子上打着紫红色的领结,戴一顶宽边大檐的礼帽,脚上的棕色皮鞋擦得铮光瓦亮,俨然成了城里那些时髦公子哥和富贵商人的形象了。 三爷爷的这些装束让我爷爷看着非常不顺眼了,他曾当面骂他这个堂弟是一个“大烧包”,是“老母猪鼻子里插葱——装象”。三爷爷听了嘿嘿一笑,照例悠然自得地迈着方步,晃悠着肩膀走开了。每次都气得爷爷冲着后背恨恨地啐他一口。
我爷爷对三爷爷的所作所为和他家的显赫从来都是不屑的!他认为:作为祖祖辈辈都是务农的庄稼人来说,就应该本本分分、踏踏实实地把心思和精力都毫无保留地用在种地上,靠自己的双手和辛勤劳动从土地里刨出一个富足鲜亮的好日子来,那才是一个正经庄稼人应有的本份。爷爷认为三爷爷从外面挣回来的那些银钱都是靠着耍奸溜滑、坑蒙拐骗才得来的,都是些“不义之财”,迟早有一天会被“老天”给收走的。
为此,爷爷跟三爷爷这对儿从小非常要好的叔伯兄弟渐渐地就不怎么来往了,到后来简直就成了一对儿陌路人了。用爷爷的话说就是“你吃你的山珍海鲜,我吃我的粗茶淡饭;你穿你的绫罗绸缎,我穿我的破衣烂衫”!
三爷爷家境殷实,人又长得顺溜儿,因此,周边就有许多大户人家纷纷托媒人上门来提亲,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然而,三爷爷似乎眼高的很,没有一个让他看上眼的,统统回绝了。所以,三爷爷二十多岁了还没有娶媳妇,这让他寡居的老娘十分焦虑着急,常常为此事见人就唠叨个没完没了。 三爷爷依然我行我素,一如既往。每年一出正月,他就牵着马背着褡裢出远门了,继续奔走在外面谁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
这年刚刚进入腊月,三爷爷带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一起突然就回来了。
这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立刻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引起了一场极大的震动。不到半个时辰,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子。顷刻间,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跑去三爷爷家看稀罕。一时间,三爷爷家宽敞的窑洞和大院里里外外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
后来我听奶奶说:三爷爷带回来的那个女人长得就跟画儿上的仙女一样:苗条的身材、白皙的皮肤,长长的睫毛、水汪汪的眼睛,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妩媚、娇艳、婀娜、飘柔的古典美,就连她们这些婆姨女子们也不得不承认:的确太漂亮了!至于村里头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愣头小伙子们就更不用说了,看一眼,就会眼睛发直,浑身的骨头都立马酥软了。
据说,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是三爷爷从黄河那头的山西太原城带回来的,村里的人都感到十分惊奇和诧异。因为,当年这个村子里世世代代娶回来的所有女人,最远的也没有超过一百公里。太原离这里多远他们不知道,反正在他们的眼里,三奶奶无异于是从在遥远的天边飘来的仙女。于是,他们觉得三爷爷带回来的这个漂亮女人更加神秘、更加好奇了,私下里纷纷揣摩起她的来历和身世来。
三爷爷对这个女人的身世绝口不提,只声称她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在太原一个大户人家做丫环,他是花重金把她从那个富商人家赎出来的。
不管怎样,三爷爷的母亲见到儿子带回来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心里自然喜欢的不得了,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面对如此众多前来看热闹的人,那位女人倒是毫无怯懦和羞涩之意,一看就是在大户人家待过的样子。她脸上堆满了甜甜的笑容,嘴里叔叔大爷婶婶大娘一个劲儿地叫着,忙前跑后地端茶递烟,显得十分从容和大方,像是见过场面的大家闺秀,让每个见到她的人心里都会感觉到十分的熨帖和舒坦。
那一晚,三爷爷的母亲在众多乡亲们的面前宣布:腊月十八那天,她要为儿子和他带回来的女人举办结婚喜宴,届时邀请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参加她儿子的结婚大礼。
腊月十八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穿戴得整整齐齐,相继来到了三爷爷家的大院里,敞开肚子狂吃海喝了整整一天一夜。据说,三爷爷的母亲那天晚上喝醉了……
爷爷没去参加三爷爷的婚礼,他可能是村里唯一没有参加婚礼的人了,因为,他更看不惯那位妩媚妖艳的“兄弟媳妇”。不过,他没有驳婶子的面子,还是让妻子和儿女们代表他带去了一份可观的贺礼,而他自己却找了个借口去县城躲避了。
三爷爷结婚以后,跟娇美的妻子恩恩爱爱地过了一个多月的蜜月。第二年一过完正月,他又跟以往一样牵着马背着褡裢出门走了。把刚刚娶进门的新娘子留在了家中,跟着婆婆和两个佣人一起生活了。
哦!对了,按辈份,那个漂亮女人就成了我的三奶奶了。
三奶奶对婆婆非常孝顺,加上她能说会道,嘴巴很甜,把老太太哄得十分熨帖,侍奉得也非常周到。老太太逢人就夸儿媳妇如何勤快,如何孝顺,如何会过日子。
在众人的眼里,三奶奶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除了她年轻貌美,长得漂亮以外,她的性格也活泼开朗,待人接物热情大方。家里不管来了什么人,她总是和言细语,笑咪咪地热情接待,从不下看村里的任何一个人。而且,因为她在大城市里呆过,见过世面,再加上她口齿伶俐,喜欢跟村里的姑娘小媳妇们围在一起拉家常,给她们讲外界那些婆姨女子们不知道的奇事轶闻,常常引得那些几乎连村子都没走出去几回的娘儿们有事没事地就会跑来找她拉家常、聊闲话。
当然,三奶奶的美貌和贤惠自然也就引逗得那些骚动不安的愣头小伙子们挖空心思地寻找着各种理由和借口往三奶奶家跑。面对那些愣头青的大胆挑逗,三奶奶总是表现得十分得体,既不给那些贪婪的人有可乘的时机,也从不会当众伤及他们的面子,说话做事总是不温不火、恰到好处。这样一来,更加让那些欲火难耐的后生们跑得更勤了,甚至不惜包揽了她们家庄稼地里所有的体力活。
自从三奶奶进了门,三爷爷家的大院就变成了村里人年轻人聚会的场所了,整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样的热闹持续了一段日子以后,人们的躁动和新鲜就渐渐地淡化了,三奶奶家的院子也慢慢地恢复往日的平静。
生活在黄土高原丘陵沟壑里的小山村,人们依然沿袭着祖辈传下来的半农半牧的生产方式,春播秋收,拦牛放羊,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过着清贫节俭、平淡无奇的宁静生活……
然而,三爷爷家的这种平静终于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被一群突然闯入的蒙面人给打破了。
那天晚上,三奶奶侍奉着婆婆睡下以后,给刚刚八个月大的儿子喂完奶,然后坐在炕头上就着煤油灯的光亮,开始飞针走线地给儿子和婆婆缝起了衣裳。
刚刚过了三更,专心缝衣服的三奶奶听见院子里“嗵”的响了一声,她喊了一声家里的长工:
“赶紧看看院子里是什么东西?”
半天没听见长工的动静,三奶奶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翻身下炕把门打开。她的腿刚迈出门槛,两边突然窜出两个彪形大汉就把她给控制住了。另有两个大汉急速冲进了屋内。
三奶奶定睛一看,房顶上、垴畔上、院子里都有晃动的人影儿,佣人和丫环他们两个已经被绳索捆绑着跪在了院子当中。
三奶奶她立刻意识到今天是遇到打劫的土匪了。三奶奶是见过世面的人,她并没有因此而显得慌乱,而是正色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这时,一位瘦猴模样的人点燃了火把凑上前来瞅了瞅三奶奶的脸,狞笑着说:
“哟!还是个大美人啊!老子今天艳福不浅哪!哈哈哈……”说着,瘦猴伸出干瘪的爪子就要摸三奶奶的脸。
这时,土匪当中一位手提柳叶大刀的黑大汉喊了一声:
“猴子!别胡来!”
黑大汉走到三奶奶跟前说道:
“实话告诉你:老子是黑风寨的绿林好汉徐老幺,听说你们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今天特意前来跟妹子讨个吃头儿,借点盘缠。识相的话赶快把东西拿出来!”
三奶奶心里一惊,心想:这下坏了!她早就听说黄河边上有个黑风寨,头领就叫徐老幺,是个方圆数百里有名的土匪头子,官府都拿他没办法。今天,他大老远地跑来这里,一定是专冲她们家来的。看来,今天是凶多吉少啊,这一劫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了。
想到这里,三奶奶定了定神,故作镇静地说道:
“我们家男人在外面做生意,常年不在家,只有我们婆媳子孙三个人。东西你们可以随便拿,但是我求你们不要伤害我家的老人和孩子!”
徐老幺叫道:“好!爽快!算个人物!放心,我们只拿东西不伤人。来!猴子,把里边的人带出来!”
老太太浑身哆嗦着抱着哭叫的小孙子,被两个土匪从窑洞里推了出来。
三奶奶赶紧上去抱过孩子,轻声安慰着婆婆:
“妈!别怕!他们只要东西不伤人的,把东西给他们吧!”
老太太吓得浑身颤抖,蜷缩成了一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徐老幺喊了一声:“弟兄们!拿东西!把能带走的都带上!”
十几个土匪立刻冲上前去砸开了所有窑洞和厢房的门,里里外外地翻了个遍。最后把里面所有的粮食、布匹、首饰等等凡是能用的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搬了出来,堆满了整个院子。
徐老幺喊道:“弟兄们!把她们家所有的大牲口也都带上,把东西驮上,咱们走!”
土匪们立刻上去把圈里的马、骡子、驴、牛等大牲口都赶了出来,把东西驮在了它们的背上,蜂拥着涌出了大门。
这时,猴子模样的土匪凑到徐老幺跟前说道:
“大哥!这么大的一户买卖不会没有银钱吧?啊?”
徐老幺一想:对呀!这么一个大户人家,哪能没有钱呢?于是,她走到三奶奶跟前说道:
“大妹子!你们家守着这么大的一处院落,家里不会没有银钱吧?识相点儿,赶紧拿出来吧!”
三奶奶说:“我们家掌柜的做的是小本买卖,哪还有啥余钱啊?就是有现钱也都被他拿出去做生意了。好汉!你就行行好吧,给我们家老少留条活路吧!”
徐老幺冷冷地一笑:“看来,钱比你们的命重要啊?来!猴子!把老太太带走!”
三奶奶赶紧上前一步把老太太挡在了身后,央求道:
“好汉!你们不能把我婆婆带走!她年纪大啦,经不起你们折腾啊!”
徐老幺:“那就把银钱拿出来吧!”
三奶奶急了,对老太太说:“妈!你把银钱藏哪儿啦?快给他们算了吧?咱保命要紧啊!”
老太太听到儿媳妇让她把钱交给土匪,一下子就急了,她突然冲着三奶奶大声喊道:
“你这个混账东西!败家的玩意儿!我哪儿什么银钱?家里的钱不都被你男人拿出去做生意了吗?”
徐老幺冷冷一笑:“哟嗬!老太太还挺硬气啊?来呀!猴子!带上老婆子,咱们走!”
几个土匪冲了上来,强行从三奶奶的手中抢过老太太,拉着她就出了大门。
徐老幺对三奶奶说:
“我告诉你:我们在前面山梁上等着你,赶快拿五百块大样来赎你的婆婆。如果鸡叫三遍你们还不来的话,那就等着天亮给你婆婆来收尸吧!”说完扬长而去。
见土匪走了,三奶奶把怀里的孩子往丫环手里一塞,对长工说了句:
“你们俩看好家!”说罢拔腿就跑出了大门。
三奶奶急匆匆地跑到我爷爷家的院子跟前,用力地拍打着大门,大声喊道:
“大哥!大哥!快起来呀,出事啦!出大事啦!”
我爷爷匆匆地披着衣服打开了大门,见是三奶奶,没好气地问道:
“出啥事啦?这么慌张?”
“我们家遭土匪啦!你婶子刚刚被他们给拉走啦!土匪让鸡叫三遍给他们送五百块现大洋去,要不然天亮他们就要撕票了!”
爷爷问:“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在前山梁上等着呢!”
爷爷一听也慌了神:
“那咋办呀?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三奶奶连忙说:
“钱我有,大哥!麻烦你去一趟赶快把老太太赎回来吧!你说,我一个女人家,我……”说着,三奶奶哭了起来。
爷爷说:“好啦,好啦!我去不就行了嘛?你快回去拿钱,我再找几个人一起去。待会儿我上你家拿钱去赎人!”
三奶奶急忙跑回了家,在一孔边窑的炕洞子里挖出了她自己多年来偷偷地积攒的私房钱,连同一些土匪没找到的金银饰品,凑够了五百大洋,交到了匆匆赶来的爷爷手中。
我爷爷带着村里的五六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前山梁子上,只见徐老幺和几个土匪正在一棵大核桃树旁边围着一堆篝火烤火呢。
三爷爷的母亲被土匪捆在树干上,瘫软地耷拉着脑袋,满脸是血,奄奄一息。
徐老幺看到来了人,站起身喊道:
“来的是什么人?”
爷爷说:“我是老太太的侄儿,给您送赎金来了。”
徐老幺接过装钱的口袋,打开数了数,嘿嘿地笑了。随后,他走到老太太的面前狞笑着说道: “老人家!你看你何必这么硬扛呢?不就是五百大洋吗?我知道你们家拿得出。要是早点拿出来的话,我也就不会让你遭这份罪了,是不是啊?哈哈哈……”
徐老幺转身对我爷爷说:“好啦!算你们识相。我把老太太交给你了,回去好好给老人家养伤吧!弟兄们!扯风!”
土匪们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我爷爷和几位兄弟们赶紧上前给老太太解开了绳子,把她放到在了地面上。
老太太大口喘着气,有气无力地谩骂着:
“这个……败家的娘儿们,把钱都给了土匪,以后……不过啦……,就是死……也不能给呀!”说着说着,老太太放开声大哭起来:“哎呀……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呀么……”
我爷爷一边安慰着老太太,一边把她扶起来背在了背上。一行人搀扶着、簇拥着摸着夜色回到了被土匪翻腾成一片狼藉的家中。
回到家,我爷爷等人把老太太扶到炕上躺下。
老太太躺在炕上嘴里还是不停地唠叨着,声声埋怨着儿媳妇把白花花的现大洋给了土匪。
三奶奶含着委屈的泪水说:
“妈!那些钱都是你儿子这几年平时给我的零花钱,我没舍得花,都攒下来了。我给土匪的那些不是你的钱啊!再说,我也不知道你把钱藏哪儿了呀,我咋可能拿你的钱呢?”
老太太一听,“噌”地一下爬起身来问道:
“你说啥?那不是我藏的钱?”
爷爷说话了:“那是人家弟妹自己积攒的私房钱!”
老太太激动了:“哎哟!妈错怪你啦!孩子,我以为……”
“妈!别说了,只要咱家人没事儿就比啥都强。钱在世上呢,没了咱再挣嘛!这回该是咱家遭大难啊,过去了就没事了。妈!想开些,好好养伤吧!只要你老人家身子骨好好的,我给三娃子也就有个交代了……”
三奶奶说着,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下来了。
第二天,爷爷带着几个户家兄弟给老太太家送来了一些麦子、小米、玉米和豆子,并且帮着三奶奶把土匪弄得乱七八糟的房屋和院子整理了一遍。
临走的时候,爷爷拿出了十块大洋塞到老太太手里,说:
“婶子,你千万要想开些,东西没就没了,只要人都好好的比啥都好。我也没多少钱,给你留点儿先凑和着用吧。等我三娃子兄弟回来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老太太拉着我爷爷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爷爷转身对三奶奶说:
“弟妹!三娃子不在家,你一个人确实不容易。以后家里有啥出力的活儿就给我们兄弟几个打声招呼。放心,我们不会不管的!”
三奶奶流着泪点头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谢谢大哥……”
那天晚上,土匪绑走老太太是有用意的,他们认定:老太太肯定知道家里的银钱藏在哪儿。所以把她带到山梁上,准备强行逼她说出藏钱的地方。可是,视财如命的老太太态度非常坚决,死也不说。土匪只好把她绑在大树上,动手狠狠地打了她一顿。老太太打死也不肯说,土匪没办法了,只好抱着一线希望,等到鸡叫三遍的时候,如果再没人来赎她,就一把火把她烧死……
老太太被赎回以后,浑身伤病,加上连惊带吓,又气又恨,从此就卧床不起了。
遭土匪的第二天,三奶奶就把佣人和长工给打发掉了。从此,她一个人又要抚养幼小的孩子,还要侍候生病的婆婆,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农忙的时候,她不得不把儿子用一根长布带子拴在老太太的炕上,把这一老一少留在家里,独自扛着锄头下地去除草间苗,挑水浇地。
每天收工以后,三奶奶回到家还要给一老一少做饭洗衣,清理卫生,收拾家务……等忙完了一切,她已经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躺在炕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三奶奶常常偷偷地躲在被窝里独自流泪,靠背着人的哭泣宣泄着身体和内心难以承受的种种痛苦……
我爷爷时常带着几个户家兄弟到三爷爷家的地里去帮助三奶奶打理农活,他还托咐我奶奶跟儿女们经常去三奶奶家去帮忙照顾病人和孩子,帮助料理家务。
就这样,在我爷爷、奶奶和乡亲们的帮衬下,三奶奶带着有病的婆婆和幼小的孩子艰难地煎熬着,一天天等待着出门在外的丈夫早日归来。
老太太终日躺在炕上,眼瞅着终日里辛辛苦苦、忙忙碌碌操持家务和地里农活的儿媳妇,心里特别的难受。加上对出门在外、不知生死的儿子的日夜思念,她的病情便越来越加重了,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终于,老太太在两个月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带着对土匪的憎恨和对儿子的思念以及对儿媳妇深深的愧疚,撒手离开了人世。
据后来妈妈对我讲,有人说老太太临终前把她埋藏银钱的秘密终于告诉了三奶奶。真假与否,谁都没亲眼见过,只是传说而已。
老太太去世以后,我爷爷奶奶带着自己的儿女们为老太太披麻戴孝、摔盆扛幡,在户家兄弟和村里乡亲们的帮助下,风风光光地把老太太送上了山……
那年的腊月里,三爷爷终于从外地赶回来了。
当他看到曾经的家一下子变得如此破败和萧条,知道母亲遭受了那么大的灾难和委屈,含恨离开人世的消息,三爷爷像个孩子一样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第二天,我爷爷和村里的乡亲们知道了三爷爷回来的消息后就纷纷过来看望他。
三爷爷见到我爷爷后,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大哥!大恩不言谢!你替我披麻戴孝安葬了老娘,如此大恩终身不忘!大哥!请受兄弟一拜!”说着就给我爷爷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兄弟!”
“大哥!”
我爷爷拉起三爷爷,这对互不来往的叔伯兄弟此刻拼弃前嫌,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突然,三爷爷趴在我爷爷的肩膀上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似的大声痛哭起来。
当天晚上,三爷爷在我爷爷家喝酒的时候,把一百块大洋摆在了炕上,对我爷爷说:
“大哥!这一百块大洋是我在外面做生意挣的钱,我把它先放在你这里,等她们娘儿俩需要的时候,你给她们点儿,能维持生活就行了。大哥!今后,我把她们娘儿俩交给你啦,替我多多照顾她们。”
爷爷问:“你啥意思?”
三爷爷说:“大哥!我打算给母亲守孝三天期满以后,就去投奔谢子长的队伍。我听说他们是真正劫富济贫的好汉,专门为咱老百姓出气。我要扛枪,我要给老娘报仇,总有一天我非灭了徐老幺这个土匪恶霸不可!”
爷爷深知三爷爷的脾气秉性,知道这时候劝也没用,他只说了一句:
“你去投奔谢子长我不反对,我也听说他们是为老百姓打天下的队伍。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记住:我不管你出去干啥,别干伤天害理的事儿!保住你的命,她们娘儿俩就能有盼头!”
“大哥!我记住了,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三爷爷抱着被窝在母亲的坟前整整守了三天三夜,然后直接就消失了。这一去,就是整整三年……
一九三五年四月,刘志丹率领的陕北红军解放了县城,得到消息的我爷爷连夜就赶往了县城。
直到这个时候,我奶奶才知道:其实爷爷早就成了一名地下共产党的秘密交通员了。三爷爷结婚的那天他躲去县城,其实就是借口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去了。
过了两天,爷爷从县城回来时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他在县城里见到了三爷爷了,他现在已经是刘志丹队伍上的一名小队长了。我爷爷还说,县委领导已经把三爷爷留在县里了,准备让他组建县里的游击大队。
当我奶奶把这个消息悄悄地告诉给三奶奶的时候,三奶奶悲喜交加地哭了:
“终于有他的消息啦!三年了……他还活着?太好啦!……”
有了三爷爷的确切消息,三奶奶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了。那段日子,三奶奶又恢复了以往活泼开朗、爱说爱笑的样子,农闲的时候,村里的那些年轻的婆姨女子们重又聚集到她家的大院里,叽叽喳喳、嘻嘻哈哈,院子里又响起了婆姨女子们清脆爽朗、肆无忌惮地笑声。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三奶奶跑来叫我爷爷,说是三爷爷回来了,让他到家去一趟。
我爷爷来到三爷爷家,一进大门便愣住了:
院子里黑压压地站着几十号人,他们身上虽然都穿着老百姓的便装,但个个都都枪荷枪实弹,背着长枪短枪,扛着大刀长矛,跟一群凶神恶煞似的。
三爷爷笑呵呵地从窑里出来迎了上来:
“大哥!你来啦!”
爷爷仔细打量着三爷爷,只见他头戴一顶灰色的毡帽,上身穿一件羊皮褂子,腰间扎着一根四指宽的皮带,左右两边各挎着一支乌黑铮亮的驳壳枪,小腿上绑着灰色的绑腿,浑身上下显得干练利落、英气逼人。
“兄弟,你行啊!这么快就拉起队伍啦?看来,这几年在外面没白混啊!”
“那也不能跟大哥你比呀!你隐瞒了我好多年哪!现在我才回过神儿来,当年我要出去找谢子长队伍的时候你为啥没有拦我。原来你是在给我指路啊!哈哈哈!”
“哪里!你说要去找谢子长的队伍,我就知道这回你选择对了。所以我想,凭着你的聪明才干,你会走上正道的,用不着我指点。再说,我们也是有纪律的呀!”
“对对对!进屋吧,我还有事儿找你商量呢!”
那一晚,爷爷和三爷爷彻夜长谈,整整聊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爷爷跟着三爷爷他们离开村子去了县城。
县城解放以后,爷爷和三爷爷都在县城里忙活着,家里的事情自然就落在了那些女人们的肩上了。 爷爷和三爷爷在半年的时间里他俩只回过三次家,每次回来都是两人相跟着一起回来。而且,他俩每次回来都是天黑以后才进村,第二天天不亮就一起悄悄地离开了。所以,他俩在村里人的眼中更加神秘了,大家都不知道这对兄弟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干些什么?
三五年秋季的一天,去县城赶集的人跑回来说,县城里昨天夜里“噼里啪啦”地响了一夜的枪声,今天一大早,满大街到处都是国民党的兵和地主还乡团,他们正四处在抓共产党呢!
听到这个消息,我奶奶和三奶奶一下子慌了神儿,她俩急忙跑去找我二爷爷,让他赶紧去县城打听打听我爷爷和三爷爷的下落。
晚上掌灯的时候,我爷爷、三爷爷和二爷爷一起悄悄地摸进了村子,身后还带回来几十个荷枪实弹的人。他们进村后就直奔三爷爷家的大院去了。
快三更的时候,我爷爷领着十几个人回到了他的家里,其中还有几位干部模样的人。爷爷告诉奶奶:这几位分别是苏维埃政府的谭县长,特委书记、组织部长、经贸部长、后勤科长等等,都是些共产党的重要干部。
奶奶问爷爷出了啥事,爷爷告诉奶奶:
反动地主还乡团勾结国民党军队一个团,昨晚对县城发动突然袭击。而我们只有两百人的县大队,根本抵挡不住,被他们攻克了县城。战斗中,我们还死伤了几十个兄弟呢!
奶奶惊恐地问道:“那你们就剩这么点儿人啦?”
爷爷笑着说:
“看你说的!老三家里现在还有大几十号人呢!另外,县委的高书记也带着几十个人去了南塬,到那里开劈根据地去了。”
谭县长:“大嫂!这回我们可要麻烦您啦!”
奶奶说:“谭县长!瞧您见外了不是?咱们不是一家人嘛!你们先歇着,我给你们弄点儿吃的!”
谭县长:“嫂子,那就谢谢你啦!”
吃过饭,爷爷和奶奶把几位干部安排在了隔壁的窑洞里,警卫战士则安排在了紧挨大门口的厢房里住下了。
自从县大队和领导们住进我们村以后,我爷爷和奶奶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奶奶起早贪黑地给同志们做饭洗衣,一到晚上,爷爷就领着警卫战士和村里的青壮年组成的民兵担负起了警戒和巡逻任务。 爷爷还把村里的一些进步青年召集到家里,让谭县长和县上的领导们轮流给他们宣传革命道理,灌输进步思想。不久,村里的大部分男人都秘密地加入了爷爷领导的地下游击队。
地下游击队的主要任务就是潜进国民党盘踞的县城里,刺探军情,搜集情报,传递消息。同时,他们还担负着为县大队站岗放哨、筹集粮食和物资等重要任务。
在我爷爷和三爷爷的影响下,这个小小的村庄很快就成了共产党可靠的红色堡垒村。所以,县领导和县大队才能在这个离县城仅有二十多里地的偏僻小山沟里驻扎了两个多月的时间。
自从县大队来了以后,三奶奶的脸上整天堆满了久违了的笑容,脸色也恢复了往日红润美艳的容颜。她跟我奶奶还有村里的几个婆姨们担负起了游击大队百十号人的洗衣做饭喂牲口等后勤服务工作。 县大队依托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为大本营,经常在夜间主动出击,到县城去骚扰、袭击敌人,撒传单、摸哨卡,剪除恶霸和顽固分子。把敌人搞得一刻也不得安宁,龟缩在城里轻易不敢出动。
一天,谭县长接到地下交通员送来的上级指示,命令谭县长带领县大队立刻赶到二百多里外的永坪镇,跟随陕北红军游击支队参加与徐海东领导的红二十五军会师大会。
当天夜里,三爷爷带领县大队跟着谭县长他们连夜离开了,我爷爷则继续留在了村里,领导着整个县里的地下游击队的秘密开展工作。
中央红军到达陕北以后,一个崭新的局面很快就形成了。陕北各县的红色政权纷纷建立,根据地迅速连成了一片。
当年冬天,谭县长和三爷爷他们就带着他的部队回到了县城。
我爷爷就是那个时候被调到乡政府当了共产党的乡长。
三七年秋天,为了打开红军东渡黄河开赴抗日前线的通道,三爷爷带着县大队配合一个连的中央红军来到黄河边上,攻破了土匪徐老幺盘踞多年的黑风寨。
三爷爷在战斗中亲手活捉了土匪头子徐老幺,把他押回县里交给了县政府。县政府对民愤极大、罪大恶极的徐老幺进行了公开审理,当众对他执行了枪决,三爷爷也算是给他的老母亲抱了仇。
后来,三爷爷的县大队编入了刘志丹的二十八军,跟着刘志丹渡过黄河去打日本人了。
再后来,三爷爷所在的部队编入了八路军延安警备三旅五团,他担任了一营二连的连长,随部队驻守在了陕北北部的三边地区。
一九四四年的秋天,出门在外整整五年的三爷爷突然回到了阔别已久村子里。
这回,三爷爷是一个人回来的,他既没有带枪,也没有穿军装,而是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羊皮袄,头上扎着脏兮兮的羊肚子手巾,手里拄着木棍,拖着一条残腿,一瘸一拐地走回来的。据他说整整走了一个月的时间。
我是后来听爷爷说的:三爷爷是在跟宁夏王马鸿逵的骑兵部队的一次作战中,由于双方力量悬殊太大,三爷爷的队伍被打散了。他被马鸿逵的骑兵追赶着一口气跑过了三架山,最后不慎滑入了一个很深的天窖窟窿里才算侥幸逃脱,不幸的是他的左腿给摔断了。
三爷爷痛苦地躺在天窖里爬不出来,饿了三天三夜。幸好被一位放羊的老乡给发现了,才找人把他从天窖窟窿里拉出来,背回了家。
三爷爷在那位老乡家里住了半年的时间才算把伤养好了,但是,他的左腿从此却落下了残疾。
那次兵败狂奔了三架山之后,三爷爷的肺部就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天阴下雨,劳累过度等稍不注意就会持续咳嗽,气喘不休,非常的痛苦。
经过了这次遭遇,三爷爷的身体彻底垮下来了。他体瘦如柴、面色蜡黄,跟以前人高马大、威武雄壮的形象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了。
三爷爷很清楚:像他现在这个样子,再待在部队上扛枪打仗、冲锋陷阵显然是不可能了。所以,他就托人四处打听部队的下落,想着给部队的首长们打个招呼,回老家种地务农去。然而,打听了很长时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而且,在老乡家住得太久了,三爷爷实在是不好意思再打扰人家了。于是,他不顾老乡的一再挽留,便一个人拄着木棍,拖着伤残的瘸腿,沿路乞讨,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阔别五年的老家……
三爷爷回来了,最高兴的当然是三奶奶啦!
尽管三爷爷从原来身强体壮、相貌堂堂的一个壮汉子,变成了现在这样体弱多病、行动不便的残疾人,三奶奶对他的爱戴却是丝毫也没有改变。相反,她对三爷爷的照顾反而更加体贴、更加关心了。
为了给三爷爷补身子,三奶奶把家里攒下来的白面和鸡蛋都给了三爷爷吃。她还四处寻医问药,亲手给三爷爷煎汤喂药,想方设法地给三爷爷治疗他的哮喘病。
在三奶奶的精心照看和护理下,没出半年,三爷爷的身体有了明显的好转,身子骨也强壮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红晕。就连他严重的哮喘病也被三奶奶给护理得好了许多。
三爷爷的儿子银锁已经十二岁了,自打银锁生下来三爷爷就四处奔波,基本就没怎么照顾他。
这次受伤回来以后,三爷爷似乎是想要把自己亏欠银锁的爱都给补回来似的,他把自己多年来缺失的父爱全部倾注在了银锁的身上。只要银锁银锁提出来的需求,他都会不顾一切地想方设法来尽量满足他,因为,三爷爷觉得他欠他的太多太多了。
为了儿子将来能有出息,尽管家里已经很贫穷了,三爷爷还是咬着牙把银锁送到了县城的学堂里去读书了,寄宿在了一位亲戚家里。
三爷爷的身体好转以后,就瘸着腿扛着锄头下地了。
说实话,三爷爷从小就没怎么干过农活,种地的把式还不如三奶奶呢!好在三奶奶怕自己的男人磕着、累着,每次下地她都跟着一起去。其实,地里的农活主要还是靠三奶奶打理呢,三爷爷只是帮着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好在,每到播种或是收割的农忙时节,村里的户家兄弟们都会赶过来,帮助三爷爷和三奶奶。显然,他们没有忘记三爷爷曾经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给过他们许多经济上的帮助,所谓“好心有好报”,就是这个道理!
尽管每天累得要命,三奶奶还是很享受现在的这种生活,至少,守着自己的男人过日子,心里就会感到特别的踏实,活得就特别有心劲儿!
从此,三爷爷和三奶奶恩恩爱爱、相濡以沫、终日相守,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生活,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半步。
一九四七年三月,国民党胡宗南部队来势汹汹,对陕甘宁边区根据地发动了全面进攻。那年的3月19日,终于占领了根据地的首府——延安。
占领延安以后不久,我们县城里就住满了胡宗南的队伍,他们依仗着众多的人数和精良的美式装备耀武扬威,时常出来对周边的山沟和村落进行袭扰,妄图寻找到八路军的主力一举歼灭。
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我爷爷带领着各村的地下游击队依然没有放弃斗争,他们利用熟悉的地理环境和人际关系,活跃在县城周围的山山峁峁、沟沟叉叉,伺机骚扰袭击胡宗南的小股部队,跟敌人展开了灵活顽强的武装斗争。
那段日子,村里的乡亲们整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胡宗南来了以后,他们遵照地下党的指示,把自己家里的粮食和值钱的东西都实行了坚壁清野,埋藏了起来。组织村里的青壮年们在村外的山上和必经之路布置了许多岗哨,昼夜守护着。一旦发现风吹草动他们就立刻通知乡亲们马上转移,跑到山里面躲藏起来,让胡宗南的队伍每次都扑个空,连个人影也见不到。
我们村的后山上有一个山峁,因为其形状颇似一个巨大的茄子而被村里人叫做“茄子疙瘩”。
“茄子疙瘩”三面都是陡峭的山坡,只有一条崎岖的小路通到山峁上面。山峁上面是一块茄子形的巨大平台,平台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
更为神奇的是,在靠崖的隐秘处有一孔巨大的土窑洞,洞口被崖上塌方的土堆遮挡着,只有一条可以供人进出的缝儿,从外面看是很难发现洞口的。洞里面的面积很大,以供三、四百人藏身。洞的底部还有一条通道,可以直接通到后山。据说,这个洞是在清末民初的时候,附近几个村的村民们为了躲避战乱和肆虐的土匪而联合挖掘的一处藏身洞。
此刻,这个藏身之处发挥了作用,每当“胡匪”要来的时候,只要听到有人喊:“跑反啦!”附近村民都会赶来,迅速爬上“茄子疙瘩”,藏匿在那个隐秘的山洞里。
“茄子疙瘩”就在三爷爷他们家脑畔上面不远处,那段日子,三爷爷的腿跑起来不方便,三奶奶干脆就把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搬上了山,和三爷爷就住在了“茄子疙瘩”上面了。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村民们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跑反”,谁也记不得了。但是,大家依托着先人挖掘的那个神秘山洞,让“胡匪”们回回扑空,一次也没有得过手,有效地保存了乡亲们的生命财产安全。
一年以后,胡宗南无奈地撤离了陕北,村里的人们又恢复了往日宁静安详的生活……
若干年以后,人们再见到瘸着腿下地干活的三爷爷时,一定会把他看成是一位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的乡下老农民,绝对没有人会把眼前这位毫不起眼的干瘪老头子跟当年那个纵横商界、驰骋疆场的风云人物、英雄好汉联系在一起的。
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是建国后的五十年代了。
八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跟随父母亲回老家探望独居在家的奶奶。
晚上,一大家子正在围着奶奶欢快亲切地拉着家常,突然院子里响起了清亮的嗓音:
“大嫂哇!是狗娃子他们回来了吗?”(“狗娃子”是我父亲的小名)。
“是啊!是狗娃子一家回来啦!快进来!”奶奶回答道,转身对我父母说:
“是你三妈来了,快出去接一下!”
我父母亲赶紧站起身来迎了出去,从门外搀扶进来一男一女两位老人。
不用说,进来的一定是三爷爷和三奶奶。
三奶奶五十多岁的人了,依然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一进门就拉住我的手问道:
“这是狗娃子的大小子吧?长得怪心疼人啊!”说着,她在我的脸上捏了一把。
三爷爷和三奶奶被让到了炕上坐下。
三奶奶一坐下就打开了话匣子:
“日子过得可真快呀!一转眼刚娃子的儿子都这么大了,这不是上赶着让咱们去死吗?呵呵!小子!当年你爸跟着你爷爷离开咱们村的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小子呢,比你大不了多少。这十多年一转眼就过去了。诶!你爷爷他咋没回来呢?”
我爸赶紧解释道:“哦,我父亲他在行署上班,工作实在太忙了,走不开呀!就让我们回来代表他看看各位老人。哦!我父亲还托我给你们带回来礼物呢!”
我爸打开行李,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我父亲给我妈和你一人买了一顶城里老太太流行的黑平绒呢的老婆帽,戴上看看!”
妈妈给奶奶和三奶奶把帽子戴在了头上,老太太乐得互夸起来,都说对方好看。
爸爸又拿出了一个包裹递到三爷爷的跟前说:
“这是我父亲给三大的东西,里面有二斤茶叶,一块布料,还有专门治疗咳嗽的药品。我父亲让我告诉你:以后尽量不要再抽烟啦!对身体不好!”
三爷爷嘿嘿地笑了笑:“尔格我就剩下这点儿爱好了,呵呵,撩不了啦!不过,谢谢你大,他还记挂着我呢?”
“三大!看你说的,你俩过去是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弟兄、老战友,他咋可能忘记你呢?”
三奶奶没好气地说:“老战友?人家你爸如今是咱们行署的副专员了,你三大呢?还是一个戳牛屁股的老农民,落下一身的伤病还没人管,你说这找谁去说理呢?”
我爸说:“是啊!回来的时候,我父亲还让我告诉你,咱们县原来的谭县长现在是青海省的省委书记,让你看看能不能去找他一趟,让他给你证明一下,或许你的问题就能得到落实了。”
“你父亲现在是行署副专员了,他就不能给证明一下吗?”三奶奶问道。
“我父亲说了,三爷爷回来的时候什么手续也没有,他没办法证明三爸是不是逃回来的。不过,我父亲一直都在给你想办法呢!他给榆林地委写过信,让他们设法找到三边那个救你的老乡,让他给你出个证明,还没有消息呢。我父亲说,最好是你自己能亲自去找一下那位老乡,让他帮你证明一下,这事儿就好办了。”我爸说道。
三爷爷倔强地说:“我不去!办不成就算啦!反正,当年我扛枪的时候就是为了给老娘报仇,根本就没想过啥功劳待遇。我觉得我现在这样过得就挺好的!”
三奶奶没好气地说:“你呀!就是个死狗扶不上墙的东西,活该这样!”
三爷爷眼睛一瞪:“我愿意!咋地?”
三奶奶不吱声了。
见此情景,我爸妈赶紧把话岔开了,聊起了其它事情来。
我莫名其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望着眼前这一对第一次见面的老人,心里不禁对三爷爷和三奶奶产生了好奇。
三奶奶见面时捏我脸的那一下,让我不禁对这个热情泼辣的老太太产生了一丝的好感。
第二天中午,三奶奶打发他的孙子过来,说是要请我们全家到他们家去吃饭。
一进门,三奶奶便拿出了两块亮灿灿的银元塞到我的手里,说是这里有个讲究:第一次见我这个孙子,是要给见面礼的。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银元。那时候,银元已经不流通了,但还是有不少人家把它珍藏起来。在民间,私下里人们还是会用它来作为货币交换的。
吃饭的时候,三奶奶一个劲儿地给我碗里夹菜加饭,那一刻,我的心里热乎乎的,觉得三奶奶做的饭特别的好吃,同时,也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三奶奶特别亲切,打心里觉得跟她很亲很亲。
在老家的三天时间里,我几乎是在三奶奶家里度过的……
从那以后,几乎每年放暑假的时候,我都会要求父亲把我送回老家去待一阵子。
在这个依然偏远、贫瘠的小山村里,我伙同一帮跟我一般大的孩子们,光着屁股赤着脚,无拘无束地奔跑嘻戏在山涧沟畔、坡洼河沟间,如同一只脱了缰的小驴驹尽情地撒着欢儿。
三奶奶家的垴畔上有一颗粗大的老梨树,据说快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每年的盛夏时节,宽大的树冠上挂满了他们叫做“夏梨”的绿莹莹的果实。这种“夏梨”成熟早,水分足,含糖量高,咬一口脆甜脆甜的,特别好吃。那些农村的孩子们告诉我说,这种梨还分“公梨”和“母梨”呢,这让我感到很好奇:一棵树上长出来的果实难道还有公母之分?太有意思啦!经过询问我才得知,梨子底部的花蕾处如果是凸出来的就是公梨,如果哪个地方是凹进去的那就是母梨。
听了小伙伴的介绍,我的好奇心上来了。于是,我就怂恿了几个顽皮的伙伴,乘着三奶奶午睡的时候,悄悄地爬到树上去偷摘梨子。拿回来仔细一看,还真是伙伴们说的那样,有公有母,而且,母梨比公梨好吃。呵呵,太神奇了!
晚上,妈妈带我去三爷爷家吃饭,三奶奶笑着问我:
“嘎小子!你今天是不是偷吃我家脑畔上的梨来着?”
我被三奶奶突然的发问弄得脸红了:
“没……没有呀……”
三奶奶摸着我的脑袋笑着说:
“还说没有呢?那你脸红什么?呵呵!摘就摘了,没啥大不了的。那棵树长在硷畔上,下面那么高,我是怕你从树上掉下来摔坏了可咋办?以后要吃梨给三奶奶说,我去给你摘,听见了吗?” 我羞涩地低下了脑袋,有些无地自容了。
我爷爷为了三爷爷的事情专程跑了一趟三边,在榆林地委组织部和三边县委同志们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那位曾经救过三爷爷命的老乡。那位老乡和村里好些人都为三爷爷写了证明材料。 拿到这些材料以后,爷爷很快就给三爷爷办好了一份三等伤残的退伍军人证书,按照当时的规定,每年还可以领取一百二十元的伤残退伍补助。
那年春节前夕,当爷爷拿着那本象征着三爷爷荣誉的证书和抚恤金回到家的时候才知道:三爷爷已经在两个月前因为感冒引发了严重的咳嗽和哮喘,一口气没上来就溘然离世了……
爷爷带着我来到了三爷爷的坟前。低着头沉默了好长好长的时间,然后从怀里掏出了那本刚刚办好、还没来得及让三爷爷看一眼的退伍军人伤残证书,放在了坟前的供桌上,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地说道:
“三弟啊!看起来这辈子你就真的这样两手空空、无牵无挂地走了呀?跟你比起来我是不是计较的太多太多了?好兄弟!你放心,当年我们赤手空拳地走出去闹革命,不惧生死,不求回报,忠心耿耿,赤胆忠诚!放心吧,兄弟!将来,我一定会像你一样,两手空空、无牵无挂地来跟你见面。来世,咱俩还做好兄弟!”
爷爷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爷爷的眼角挂着两颗晶莹透亮的泪珠……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席卷了全国各地。身为地委书记的爷爷自然也没能逃脱被打到了的厄运,被赶回了农村老家。我的父母亲也因此受到牵连,被下放到基层“监督改造”去了。因此,我只有跟着爷爷回到了那个小山沟里,那一年刚刚我十岁。
爷爷回到农村后,每天跟着乡亲们上山劳动、下地种田,心情和精神反而比以前更好了,性格更开朗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无官一身轻,快活似神仙”,真正的“落叶归根”了。
一天,村子里来了一群身穿绿色服装戴着红袖章的城里学生,他们喊着“一定要揭开阶级斗争盖子”的口号,说是要挖出村里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建立无产阶级的红色政权。于是,他们打着“斗争地主婆”的旗号,强行闯进了三奶奶的家,一通野蛮的打砸之后,他们还把三奶奶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最后还把三奶奶和我爷爷一起拉到了批斗会现场,跟村里的老支书和老村长一起召开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批斗大会。
批斗会之后,那些无法无天的“红卫兵”小将们还把三奶奶和子女赶出了家门,说是要全部没收地主家的财产。
当天晚上,我爷爷和奶奶就把家里的一孔边窑腾了出来,把三奶奶她们接到家里,安顿在了那孔边窑里住了下来。这样,我就和三奶奶住在了一个院子里,来往更加密切了。
三奶奶家的大院从此就变成了村里的大队部了。
生活在穷山僻壤里的乡亲们非常质朴、平和,他们没有把遣返回乡的爷爷看成是什么“走资派”,也没有把三奶奶当成是什么“牛鬼蛇神”,他们才不管你什么“阶级斗争”。在他们的眼里,爷爷和三奶奶跟他们都是同宗同祖、人老几辈的乡里乡亲,所以,他们对爷爷和三奶奶依然非常的客气和热情。白天,在山里的劳动间隙,他们就会缠着爷爷给他们讲述山外面发生的新鲜事儿,讲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和吃喝拉撒;吃过晚饭后,他们还聚集在爷爷家里,听他继续讲述那些他们认为“稀奇古怪”的事情。 所以,那些“红卫兵小将”们走了以后,村子里依然跟以前一样的安详、宁静,村民们依然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那个时候,无忧无虑的我更像是一只自由的小鸟,整天跟一帮同龄的伙伴们上山爬树,下河游泳,无拘无束、肆无忌惮地在这个小山沟里尽情地折腾着、祸害着。当然,那段日子里,我去的最多的就是隔壁的三奶奶家了。
三奶奶似乎特别的喜欢我,对我的顽皮和捣蛋从来没有训斥和指责过,她总是笑咪咪地夸赞我“聪明、活泼、可爱”,遇到爷爷奶奶因为我的顽皮训斥我时,在场的三奶奶一定会站出来跟他们争辩,像个母牛一样的呵护着我。平时有啥好吃的东西,三奶奶都会笑呵呵地拿给我吃,让我觉得很温暖,心里跟她贴得更近了。因此,在外面疯够了之后,回到院里,我除了回屋睡觉以外,其余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愿意待在三奶奶的家里,有时干脆就睡在了三奶奶的屋里了。
就这样,我在老家的山沟沟里疯野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
一年后,“复课闹革命”的最高指示下来以后,各地的学校陆陆续续开课了。爷爷就把我送到了县城里的西关小学去读书,寄宿在他的一位老战友家里。
一九七七年,爷爷的问题得到了彻底的平反,地委准备安排爷爷担任政协主席,爷爷婉言谢绝了。他借口自己旧伤发作身体有病,再加上他年纪也大了,不能再继续工作了。组织上安排爷爷去到省军区干休所安度晚年,他却执意要回老家去居住。没办法,组织上只好同意了他的要求,并且派专人把我们家祖上留下来的老宅重新修缮一新,把爷爷送回了老家。
爷爷找到县委领导,帮助三奶奶把他们家的老宅院要了回来。三奶奶十分感动,非要让爷爷奶奶都搬到他们家大院里去居住,被爷爷坚决拒绝了。
我的父母亲也官复了原职,恢复了工作。
也就在那一年的秋天,我在插队的农村报名参加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高考,终于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
拿到通知书以后,我决定在开学之前一定要去看看爷爷、奶奶三奶奶他们,于是就匆匆地赶回了老家。
当我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拿给他们看时,爷爷、奶奶和三奶奶都高兴地合不拢嘴了。
爷爷激动地说:“这是我们家祖祖辈辈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啊!孙子,你给咱老祖宗争光啦!”
三奶奶眼里噙着泪花说:“是啊!咱这穷山沟里终于飞出了金凤凰啦!打小我就看这小子特聪明,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咋样,老嫂子?我没说错吧?”
奶奶也抹着眼泪答应道:“是啊!没错,没错!”
我的情绪也有些激动了,一弯腰“噗咚”一声跪在了他们三位老人的面前:
“爷爷,奶奶,三奶奶!我会记住你们的嘱托,好好地学习。我这次一走就是四年,不能经常回来看望你们了。希望你们保重身体,等着我回来!我……”
一阵哽咽让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在我上大二的时候,奶奶突然间去世了。当时正值紧张的期末考试,父母亲怕耽误了我的学习就没有告诉我。春节回家以后,爷爷来我们家过年,我才知道了奶奶已经过世了,自然悲痛了一段时间。
大学毕业的那年,乘着分配方案还没有下来,我匆匆赶回老家去看望病重的爷爷。
爷爷得的是肝癌,已经进入了晚期。
当爷爷的病在市医院得到了确诊以后,爷爷便执拗地提出要马上回农村老家去,说什么也不再住院治病了。无奈之下,父亲只好把爷爷送回了老家,他和妈妈请假回老家守候在了爷爷的身边。
在我陪着爷爷渡过最后的那十多天时间里,爷爷躺在炕上,用虚弱的语调给我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他和三爷爷的一些往事,也讲了奶奶和三奶奶她们曾经的往事,还有这个小山村的许多曾经的往事。
我不禁对这个看似宁静、安详的小山村有了一种神圣的敬仰,对生活在这块贫瘠荒芜土地上的人们有了深深的崇拜……
爷爷临终前陷入了长久的昏迷,稍稍清醒之后,他拉着我的手喘吁地说着:
“三弟啊……我来……找你来啦……,我说过……两手空空……无牵无挂……我……做到了……,三弟……”
爷爷的手越来越冰凉了,终于不再动弹了……
三奶奶也在我爷爷去世以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在她家那座大宅院的正屋里去世了。
据说,三奶奶临终前的那段时间身子骨还是非常硬朗的,根本没听说她得过什么病。所以,三奶奶的突然去世让大家感到非常的蹊跷:当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身上穿戴着刚来这个家时所穿的那身艳丽的服饰,头发梳理得光鲜油亮,一丝不乱,脸上似乎还擦了淡淡的胭脂口红。
村里人都说,三奶奶临走的时候甚至比刚来的时候还要漂亮;也有人说,三奶奶临终前之所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是为了体体面面地去见她的“三娃子”。因为,三爷爷和三奶奶是这个村子里他们那一辈人里边最亲热、最恩爱的一对夫妻,是这个小山村里唯一一对恋爱结婚的情人。
随着三奶奶的过世,我们村里的那一辈人就都走光了,一个也没有了,连同他们的人生、经历、故事和喜怒哀乐都被深深地埋葬在了那漫山遍野的莽莽黄土之中……
陕北老农写于2013年4月24日8:4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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