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13-5-21 08:43 编辑
小镇在山水间卧了一身故事。谁也说不清它的年代,只知道河岸的青石条让岁月锉去了棱角,青灰里透着鬼魅的亮光,一色的青砖建筑或高或低,有着各色的廊檐,墙头上经年枯草堆积的养分催着草芽。
小镇灵秀如江南,灵在水秀在桥。山溪沿河床一路欢歌,急匆匆地打着漩奔跑,干净的岩石底子捧着白玉的浪花。小桥就成了红娘,只那么简约的一道,让山石的岸相连。屋檐顺着河岸蜿蜒,宛如五线谱里跳跃的音符让人浮想联翩,年代久远的大树遮云蔽日,浓郁的绿像苍穹罩下的绿云翻卷一片。
镇上坐地户不是很多,青年人大都让外面的热闹牵引着远去,只剩下一些以土地谋生的老者在守着鸡犬相闻的岁月,多余的房子,大多是租给一些城里喜欢田园休闲生活的人,不断地来不断地往,红红绿绿的衣服,各种各样的车子,便成了另外一道风景线,彼此间互不打扰,来了几个走了几个谁也不会在意。不过小镇上倒是有两户人家很特别也很神秘。
一家是舞文弄墨的宋丹青,村里总有几个长者私底下觉得这人和小镇有扯不清的渊源,记错讹了也没法说,年年茬茬来的人很多,来写生的,来旅游的……。另一家是刚来不久的一对年轻人,偶尔有在城里工作、上学回家的孩子说他们是前几年青歌大奖赛的一对获奖组合,可能是现在让电视闹腾的,看谁都像明星,真明星还会到咱这穷乡僻壤吗?村里人都这么说。
两家最大的区别是一家门户紧闭,一家门户大敞。
春天的小溪从东面的山上打开了闸门,没多远一处断崖让溪水挂成瀑布,瀑布不大,小巧的像一幅壁挂。瀑布下面就是一段平静的流淌的水面,经过一片桃树林,那桃园一看就是有年岁了,里面粗的细的高的矮的桃树参差不齐,桃花开的一树一树,拥挤的花瓣经微风一吹,就扑簌簌地抖落到溪流里,桃花溪叫得还真是贴切。
宋丹青只顾低着头,用中号的狼毫蘸着墨池里的清水,在一段引水渠平整的坝面上挥洒,满头的银丝让春风吹得凌乱,右手的拇指有力地抵着毛笔杆的一侧,其他四指上下排列在笔杆的另一端,手腕悬着蕴着柔韧刚劲的力度,像一条逶迤前行的蟒蛇,左手拿着一小本很老很旧的毛泽东诗词,手起笔落,一行典雅精到,俊丽清健的行书就随着水渍蔓延开来。 桃林和紫桐在北京时倒是见过很多书法爱好者在天坛公园用毛笔蘸水练字的,不过从气态和神情上看,大多数不如眼前的老者功夫深。等宋丹青再蘸水时,一下猛的振颤吓了他一大跳,把毛笔扔出去老远,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望去,眼前一位清纯的妙龄女子,笑得肩胛不停地抖着,那笑那模样,宋丹青觉的特熟悉,仔细再看便开始窃笑自己老眼昏花,唉,人越老错觉越多幻觉越多。 再看看毛笔蘸过的地方由自己的墨池换作了她的罐头瓶,里面还有两只活生生的青蛙,看来刚吓了他一跳的就是想跳出瓶口的青蛙了。
“紫桐,你又在耍你的孩子气啊,还不向大伯道歉。”远处走来一位和姑娘年纪相仿俊朗不凡的小伙子,手里的塑料袋里也提了几只青蛙。经过自我介绍后,宋丹青知道小伙叫桃林,姑娘叫紫桐,是一对兄妹组成的创作型的演唱组合,妹妹快言快语,说是哥哥要回归山林找寻创作灵感,顺便完成一个未了的心愿,青蛙是哥哥要用来犒劳蛇的,哥哥来这以后,从当地人手里买了一条黑底玫瑰红花纹的火链蛇。小伙则沉稳城府多了,看了妹妹一眼,似乎觉得她不该说的太多,但也没制止。
一早,宋丹青家的铁门环便被人礼貌地有节奏地敲响了,等开了门,又看见昨天的一对年轻人,小伙手里还拿了一盒包装古色古香的毛峰茶,等接过来只见盒上写着:宫廷御品,茶色飘香。另外还有四行手写体毛笔字,字体正是他擅长和喜好的行书,内容是——青之绝色,茶之绝味;饱览天地风水;浸染山中灵气;炉火纯青一品茶。不用品,但看包装就让宋丹青喜欢的不得了,好茶他有的是,包装也有胜此几筹的,说实话和两个年轻人的缘分以及他们的知情达理让宋丹青觉得这毛峰就是茶中极品了。
两位年轻人则惊诧于宋家的豪华和儒雅。迎门是一临街的车库,旁边就是一组现代化的洗车设备。登几级台阶便见一古色古香的飞檐门楼,上面豁然书写:依山卧溪,自然是主人的墨宝了。两只雕琢精细的石狮子蹲在门两边,外墙上爬满了绿色藤箩和玫瑰色的蔷薇。整个院子是平整的大理石铺就的,嵌在上面的一缸睡莲盛放。一棵杏树挂满了青杏,舒展的枝叶让阳光洒了一地琐金碎银。最惹眼的便是那棵梧桐了,硕枝大叶的,树干有半抱粗,紫色的花开的有点过,飘落而下像紫色的伤痕,但香还是沁人心脾的。远处还有一道圆形拱门,那里面自然也是满园春色。
随主人的引领,桃林和紫桐穿过一原木构建的走廊,进入正屋,家里装修的古朴豪华和整个建筑风格很匹配,墙上挂着几副很老道的字画。紫桐不经意地咏读着迎门的一幅书画匾上的文字:桃花流水世外仙,紫雨春桐雾若烟,驿路景色归燕剪,伊人不再心生寒。背景则是一前行回眸的淡紫朦胧的女子。
“好浪漫哟,这里面肯定有故事,咦,我的名字在里面呢,哥哥,你看:紫雨春桐雾若烟。我的名字啊!”“是么,你今年多大了?你妈妈给你起的名字吗?”桃林漫不经心地在看着别处,没接妹妹的话,倒是让紫桐接过去了。“二十四呀,当然了,妈妈说因为这块紫晶,我的名字才叫紫桐的。”
宋丹青像让什么激灵了一下,旋即要过去看那块让紫桐从颈项里拖出来的紫晶项链坠子。 “走吧,我们回去,院门还敞的呢。”桃林匆匆拉起妹妹的手告辞道:“宋伯伯,再见,有时间到我们那玩吧,我们下围棋。”
宋丹青不知道念叨过多少次:“陆寒,你在那里呢?”。那女孩说起浪漫,是啊,陆寒,有你的日子是浪漫的,可浪漫的日子太短暂了,为了浪漫宋丹青决定穷其一生地等,等他心中驻足芳龄不会变老的他的陆寒。
“陆寒你知道吗,你错怪我了……唉,不去想那伤心的事情了。是不是上苍怕我忘了你,故意派来一对金童玉女提醒我,陆寒,那女孩子太像你了,那样美丽那样率真,尤其那对泉水一般清澈的眼睛,一笑就会弯成一轮上弦月,给人一种甜蜜蜜的感觉。还有那名字——紫桐,你最爱梧桐啊,你每次都深深地吸着梧桐花的香气,闭着眼睛,打开着鼻翼,嘴角上翘着,你说,桐花淡紫了你的梦。”宋丹青扬着头和那棵梧桐说话,这已经是好多年养成的习惯了。
是呀,当初要是和陆寒结婚的话,他们的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吧。咦?会不会是陆寒和别人结婚后生的孩子呢?宋丹青掐指算来,不会的,如果按那女孩二十四岁的话,必须是陆寒离开的那一年结婚生子才行,况且还不知道那哥哥大几岁呢,再说据当年王子玉说陆寒到她那时伤心欲绝发誓终身不嫁,看来可能性是绝对不存在的。
看看,人若是思念起一个人来,必定是希望凡事都和她有关联,希望能顺着点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找到她。宋丹青轻轻地叹了口气,拿上他的狼毫和墨池,锁好门向那熟悉的老去处走去。
等走到那大敞着门的兄妹俩的小屋,听妹妹在耍着小孩子脾气,哥哥抬头看到经过的宋丹青,像找到大救星了似的,“来,宋伯伯,我们下吧,做什么都别和没水准的人一起,她个臭棋篓子,把把输还打赖,没意思。”宋丹青欣然同意,他也是围棋迷,那时候陆寒在的时候,他们常常对弈,他喜欢看陆寒的纤纤之手在黑白世界里起起落落,她下棋是静静的,静静地拿起放下,静静地想下一步的走法。
宋丹青接着紫桐下的那盘和桃林打了个平手,下棋和做别的事情一样是讲究基础的,前面的几步走歪了,想纠正就不是那么容易,哎,棋如人生啊,错一步都不行。第二盘就有些激烈了,俩人拿出全部心智来围追堵截,黑白棋子儿就在不断地争取圈住对方,每到桃林有失地时,他都紧抿嘴唇,削得长短不齐的碎发,遮着他的额头,遮掩着他眼睛里的一种灰色的光,最后桃林输了,输的很惨。
中午,宋丹青没有接受兄妹俩的挽留,并说来日方长等以后再聚,下次他带人头马来一醉方休。
等再来时,宋丹青提了开车到城里买的几道超市备好的菜,当然还不忘那瓶说过的人头马,同时也给俩兄妹带来了他手书的字幅。桃林随后就出去了,说要到农户家买点山货添些酒菜。紫桐忙活着给宋丹青泡茶。
宋丹青开始端详起小屋的陈设,这是那种很普通的外租民房,虽没有什么特殊装饰,倒也充满小镇的古朴韵味,用碎石垒起的院墙,缝隙里钻出倔强的小草,青砖的地面因为年代久远,开始隐隐约约凹凸不平,灰图图的颜色放着冷光,要不是有两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难保别人不会联想到聊斋里演的凶宅。
两个孩子的行李包就放在一边的墙角,看来没有久呆的打算,是啊,搞艺术的就要创作,创作需要灵感,久居一处灵感总有用完的时候,一对知道进取的青年人,有这么一对儿女,他们的父母是幸运的。在正房摆着两个简易沙发,不远处有个有小透气孔的纸箱子,上面盖着一块玻璃,旁边的窗台上是几个养着青蛙的玻璃瓶。
紫桐端着泡好的香茗过来,俯身给宋丹青倒茶,那个紫晶坠儿趁机窜了出来,一片梧桐叶子的形状上面精细地镌刻着一朵盛放的梧桐花儿。桃林回来时满头大汗,买的几个菜确实是山珍级的,野蘑菇、蕨菜、小山鸡、蝦虫、蜂蛹、蝎子、金金亮,基本上时令的野味都全乎了。
时间还早,宋丹青把赠给兄妹俩的字幅拿出来展开,只见龙虬般的舞出两行字:新茶老酒时醒时醉;先哲后贤善行善藏。兄妹俩喜欢的喜不自禁,一个劲地夸好墨宝。
“哥,宋伯给我们如此大礼,无以回报,你还是把你那新创作的歌拿出来,我们唱给宋伯听吧。”紫桐激动地说。
于是桃林和紫桐一把吉他一把电贝司,来了个琴瑟合鸣,过门过后兄妹俩的声音和谐地汇合在一起:青山藏满你的依恋,桃花流不尽的甘甜;飘花的流水绕着青山转,问你的钟情为哪般?季节的山不停地改变着容颜,有谁能给你个爱情的诺言……歌声音调低沉,不过让他们演绎得声情并茂,摄人心魂。
宋丹青温文尔雅地微微颔首微笑,不错,歌词意境优美,意象有点点灰苍在里面,不过用来表现青年人的迷茫和爱情的凄美也未尝不可。唱完后紫桐就依哥哥的意思到附近商店去买用来勾兑人头马的雪碧和冰块。
闲着没事,桃林掀开了那只箱子的玻璃盖,同时拿过瓶子里的青蛙说:“来,伯伯看看我养的新宠。”宋丹青一向对蛇心存芥蒂,但又碍于桃林叫自己看他的得意之作不好回绝,就慢慢地踱了过去。
那是一条不大不小的蛇,发亮的黑上面玫瑰红的颜色尤其刺眼,椭圆形的头和身子没有突兀的变化,身子闲散地盘在一起,头蔫蔫地放在盘起的身子上,慵懒的眼神发散着茫然的光。听桃林说,本地除了一种叫骚土的蛇有毒外再就是这种火链蛇有毒。
桃林扔下一只无辜的青蛙,还没等青蛙落下,说时迟那时快蛇像突然接到命令似的眼里蓦地闪过一道凶光,嗖地芯子闪了一下,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被它风卷残云地吞下了,于是身上就出现了一个疙疙瘩瘩的包,缓缓地从上往下开始游移。宋丹青觉得有点恶心,他抬头把目光转移出来,却看见桃林满脸恣意着一种很满足的快感。
紫桐做了满满一桌子菜,颜色清新的让人看了垂涎欲滴,加了冰块和雪碧的人头马晶莹剔透,是一种淡雅的微黄色,原来喝起来那股焦糊的药味就淡成一股馨香。
三个人觥筹交错间都沉浸在一种久违的家的氛围里,紫桐一会给宋丹青挟菜一会给哥哥挟菜,最近一段时间的接触她有点喜欢上眼前的儒雅老人了,他有着父亲般的慈祥。桃林勤快地加着酒,杯起杯落不觉一瓶酒见底,人亦微醺,宋丹青一脸的幸福,嘴里念念叨叨:“有缘结识你们三生有幸,我要是有福气有你们一样的儿女该多好啊!”
桃林则因为酒,陡增平时少有的不屑,“哼,有了,你也许就不知道珍惜了,我们没福气,你也没有缘分。下辈子吧!” 紫桐让哥哥的话噎得心里不得劲,转念一想还不是因为酒么,平时哥哥不会如此无礼的,她呵呵地笑着说:“怎么能说没缘分,能相见本来就是有缘,要不我们认宋伯伯做干爸怎么样?” 宋丹青老迈不胜酒力,对兄妹的话没大有反应,只顾自说自话:“紫桐桃林等下次咱爷们再喝,我家还有瓶XO呢。”宋丹青招架不住上下眼皮要打架,意欲起身告辞时,桃林极力挽留,要宋丹青在长条沙发上躺会,等下午醒酒再下围棋。宋丹青起来准备走,但脚下软绵绵的,咳,别说人家说人头马有后劲,就是啊,老啦,不胜酒力,宋丹青就没再坚持要走,重又坐下顺势依在沙发上半躺着。
等他醒来时是被一阵揪心的疼唤醒的,一时间因为酒精的麻木,他还没发现痛的根源,等他发现自己的右手像被气吹起来一样,拇指肿胀得黢黑,那条火链蛇在灰砖的地上高昂着头,顺着S型的轨道缓缓地飘着,宋丹青一切都明白了,他绝望地啊了一声,那声音凄厉得能让人起一身寒毛。
紫桐迅速冲了过来,让现场吓呆了,她跺着脚搓着手一个劲地喊桃林,桃林从迷糊中一个激灵蹿了出来,迅速地把蛇抓回了箱子中,指挥着妹妹赶快处理伤口。紫桐按柰着狂跳的心,拿来了自己的扎头绳,在宋丹青的大拇指处结扎着,又用清水反复清洗着伤口,桃林拿了把小刀在伤口处划了个十字的切口,用塑料袋垫着用嘴吸了起来,一团团血水被隔着塑料袋吐了出来。
宋丹青眯着眼睛,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整个人痛得虚脱了,任由别人怎么摆布。桃林从他口袋里掏了钥匙,一路狂奔,风吹着刀削的齐肩长发向着相反的方向飘着。紫桐按桃林的吩咐在用喝剩的冰水给宋丹青做着冷敷。桃林把车开来后,将宋丹青背上车,绝尘而去的轿车惊得街上的鸡鸭扑扑楞楞地躲闪着。
等到了城里医院,宋丹青就出现了头晕、呕吐、失语和昏迷等一系列反映,更让人担心的是医院里并没有他需要的抗蛇毒血清,大夫说伤者喝了酒,血液循环快,蛇毒就更容易扩散到全身,部队有一种药可以暂时延缓生命,但想买到抗蛇毒血清需要用飞机从省会城市空运。 紫桐不停地流着泪,桃林立刻联系朋友办理空运抗蛇毒血清的相关事宜,并马不停蹄地开车到附近驻军找到救急的药片,回来马上给宋丹青一下服了二十片。
等一切抢救工作完成后,宋丹青失去了一支右手的拇指,大夫告诉他,要不是两个年轻人处理的得当和争取时间空运抗蛇毒血清,他恐怕就不是失去一个拇指而将是整个生命,手指是因为当时为了防止静脉血回流,减少毒液扩散,结扎了拇指,经验不足,没有隔15至30分钟放松结扎2至3分钟,从而导致远端缺血坏死。
宋丹青一时被残酷的事实惊呆了,“拇指,右手的拇指是我的生命啊,没有了它,我还怎么拿毛笔啊!”宋丹青说过后泪流满面,但旋即用左手背揩了去,因为他看见两个孩子还在病床前,为他熬红的眼睛里都噙着泪水。他勉强地挤了点笑容,让他们先回去休息,等需要他们时再手机联系。
桃林和紫桐一进家门就像散了架一样,几天的彻夜不眠,几天的担惊受怕,几天的困苦劳顿,都像决堤的海一下子倾覆下来。想睡会,紫桐才知道人在疲劳过度时也容易失眠。哥哥干脆就没休息的意思,一个人在院子里吸很久已经戒掉了的烟,刁烟卷的手好像失去了知觉,火都烧到了还没反应。
“手!”等紫桐一喊,桃林突然受了惊吓,一腚蹲在地上。等他站起来时,就低着头恶狠狠地走到蛇箱子那,抓了蛇的七寸,拎起蛇的尾巴就甩了起来,只听得“咔咔”一阵响过后,那只可恶的蛇就断了脊骨变成软胎的了,让桃林一使劲就甩到南墙上了。
紫桐说:“哥,我不是说你,当初不让你养,你说你有用,现在闯祸了,你才知道后悔,你说我们以后怎么面对宋伯伯,他那手和我们的嗓子一样,是吃饭的家什啊!”晚上,桃林被恶梦惊醒时一身冷汗,坐在黑暗里,想想梦境还是害怕,怎么也忘不掉那飘浮空中时隐时现的血淋淋的手。
还没等兄妹俩起床,院门就被笃笃地敲响了,让他们吃惊的是:他们日思夜想的妈妈竟站在眼前了。
紫桐一个弹跳扑到妈妈怀里。既高兴又心酸,长而弯的睫毛上竟挂满了泪水,一会便像断了线的珠子扑梭梭地滚了下来。桃林稳重地踱了过来,一脸的凝重,伸开宽大的臂膀把妈妈拥在怀里。
“桃林,爸爸呢?”妈妈平静地问。紫桐吃了一惊,难道是妈妈听说了宋伯伯的事吓懵了?糊涂了?她赶快过来摸摸妈妈的额头,看温度是否正常。谁不知道她和哥哥是一对背生子的孪生兄妹啊,妈妈今天怎么了,二十四年来,你不都是说爸爸在我们还没出生时出意外离开我们了吗?
“桃林!爸爸呢?”“在医院。”“你下手了?!”。
紫桐让妈妈和哥哥的对话弄糊涂了,听了半天才听出来点眉目,原来,以前爸爸妈妈都在城里艺术学院,爸爸是留校的美术老师,妈妈是那一年毕业的演唱专业的学生。放暑假了,一方面为了休闲另一方面为了艺术,一对恋人慕名来到这里,爸爸打开了他的画夹,妈妈放开她的歌喉。
两个人在小镇上过着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后来小镇来了一位活泼开朗的美术专业的大学生,她也是来写生的,爸爸那时的画是以人物为主,并且练就一手出彩的行书书法,仰慕爸爸的艺术造诣,那女孩坚决要拜师学艺,爸爸和妈妈商量,妈妈口是心非地答应了,但又对只比她小两岁漂亮外向的女大学生心存芥蒂。
爸爸拿出他的敬业精神像对待自己真正的学生一样,全心全意教授他的徒弟,妈妈性格内向,那个阶段心情又异常浮躁,脑子里总有一对花蝴蝶在忽远忽近地晃悠,眼前又真真切切地自己的恋人和别的女孩子形影不离,把自己晾在一边了,内心的孤苦嫉妒一味的存储,就在一次看见爸爸手把手地教她的徒弟在练笔划的时候,妈妈忍无可忍,想给爸爸一个沉重的教训,于是就悄没声地离开了小镇,离开了爸爸,坐上西行的列车去找自己最好的女友王子玉。
心急如焚的爸爸自然是到处找寻妈妈,最后在王子玉那得到妈妈的音讯,等马不停蹄地赶到后,还是扑了个空,当妈妈得知爸爸要来就又不辞而别了。
以后妈妈就到了子午煤矿,为了填补空虚的心灵,让思想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她就和矿工一起干又脏又累的活,一天下来,一张俊俏的脸变得只有眼白和牙齿没变成黑色。
那一段时间胃口明显地不好,饿死都不想吃,勉强吃了又会马上倒出来,虚弱终于让妈妈在干了十几天后倒下了,矿医会诊的结果让妈妈大吃一惊,原来,她怀孕了。
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的女人是没有立锥之地的,依妈妈的倔强性格是不会回去的,她既不想见爸爸又不想连累他,于是谎言就在二十四年前诞生了,妈妈的名字由陆寒改为韩露,从此妈妈不得已过上欺世埋名的日子。
后来,随着月数的增加,体力更跟不上了,好心的矿领导就让妈妈发挥特长组织矿上自己的文工团。桃林和紫桐降生后,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又要工作又要照顾两个孩子,一个月的薪水要供应加上保姆在内的大小四张嘴,那艰辛程度自不待说。
那时矿上没有电视,偶尔有场电影,也会因为孩子的缘故不能去,妈妈唯一自娱自乐缓释心情的方法就是坚持不懈地写日记,那里面记录了她的心情和孩子们成长的全过程。
桃林一直看妈妈不停地写,越看越觉得妈妈的日记很神秘,能打开那个带锁的抽屉就成了他的夙愿。在十五六岁的时候,他偷偷地用妈妈的钥匙打开了妈妈放日记本的抽屉,抽屉里的日记让桃林惊呆了,那么多那么多,一时间他倒不知道从哪开始看了,等他平静下沸腾的心潮,仔细地想了想,以后的事情他多少是了解的,他认为最神秘的该是早些时候的了,于是他偷偷地把第一本日记藏了起来,他是流着泪看完那本日记的,他为妈妈的命运感到悲哀,他恨那负心的爸爸,和妈妈一样恨他,妈妈说她希望老天能断了他右手的拇指,让他永逝所爱。
桃林从那时起就觉得自己一瞬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妈妈希望老天帮她实现她的心愿,桃林觉得冥冥之中老天是委派他来帮妈妈实现的,那段时间他天天想,越来越明确的目标就镌刻在他的脑海了,他记住了妈妈的伤心地,也记住了十恶不赦的爸爸的学校,要做这些是需要经济和时间的,少年老成的桃林每走一步都精心为自己设计下目标,不达目标誓不罢休。
妈妈后来由于工作出色,被调到市文化局,工作忙星期天没法带孩子,就把兄妹俩送到少年宫,从那里他们开始了音乐的启蒙教育,加上优良的天赋,桃林在事业上是幸运的,一路过关斩将很快便脱颖而出。离目标一步一步逼近了,桃林的心开始浮躁起来,创作的灵感一时间不尽人意,他想该了结的终归是要面对的,于是他寻访着目标一路走来。
“林林,是妈妈害了你,我为什么没有早发现你看了我有毒的日记,那时,我让自己带着毒性的爱打击得几近疯狂,那日记就是我发泄疯狂的场所,我自己都不敢拿出来再回味那时的心态,我在老年大学结识了一位心理学家,我从心理方面咨询了一下,她说我那时很可能是一种妊娠期的特殊心理障碍,我从抽屉里再度找出那本日记,就在日记里发现了你的留言字条,你说你要替我报仇。前些日子,桐桐打电话说你们到了这里,我就预感你要伤害他,所以就马不停蹄往这赶,可还是晚了一步。
林林,了解一个人的心态,不可以靠一两句发泄的话断章取义,你为什么不问问妈妈呢,妈妈是深爱着爸爸的,这在我后来的日记里是有表述的,可惜你没看到。我为什么没有再找他,也是从他的利益出发的,那年月这种事会影响他的前途,再后来又考虑怕影响他的家庭。现在,事已至此,谁也没有回天之力,爸爸会原谅你的,何况是无意造成的,也许是天意吧,我们能团聚就是一生的幸事了。走,我们还是尽快到医院去看看你爸爸吧。”妈妈用手帕揩去了眼角的泪痕,缓缓地站了起来。
紫桐早就泪眼滂沱了,她慈祥可亲的宋伯伯竟然是爸爸,可怜的爸爸。桃林一直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事情不是像母亲说的那样是偶然的,当时他买蛇的时候,知道老农有一种捕蛇的诱饵,是用动物的腺体掺了一种药物做的,只要芝麻大一点就可以引得蛇过来扑食,那天爸爸来了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去买了来,并顺便买了那些山珍,等看到爸爸熟睡后他轻轻地在他右手拇指上点了一点,又把蛇箱上的玻璃拉开了缝隙。
事发后,他曾一度自责但又莫名地兴奋。现在就只剩下沮丧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蛇蝎之心,有谁还说他是人的话,那简直就是对人字的侮辱。等他们到了医院,护士说宋丹青已经走了,是被一位朋友的轿车接走的,当时医院力劝等彻底痊愈后再走,可他本人却执意要走,他朋友还带了保健医生,在医院开了些必要的药品,并且要我们放心说宋老会得到很好的治疗的。另外还给桃林和紫桐留下了一封信和一串钥匙。
等他们打开信时,就看见宋丹青写道:“桃林,紫桐,我的宝贝儿子、女儿:等你们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可能今生我们就很少有机会再见面了,我应朋友的邀请要移居澳大利亚,去那里一边作客座教授,一边把一生从事美术工作的心得编撰成书。不要担心,我会应用电脑做好这一切的。我第一次见到你们,就从心里喜欢你们。同事打电话告诉我一对年轻人要到小镇找我,我当时认为会是我的学生。见到你们我就觉得我们有缘分,等看见紫桐那个紫晶坠子的时候,我打电话给王子玉印证了事实,你们确实是我的心头肉,子玉阿姨说她也没见过你们,只是早年和你妈妈还有联系时,知道我们有一对孪生儿女,儿子叫桃林,女儿叫紫桐。是的,那片桃树林和我自己设计的那个紫晶坠见证了我和你们母亲的爱情,还有你们——我们爱情的最好见证,感谢我的孩子们。小镇的房子是我当年为纪念我们的爱情而买下的,我上班的时候放假过来住,退休后干脆天天住那了,一直希望能有奇迹发生,看来是我的虔诚感动了上帝,真的奇迹般地看到了命运赐给我的儿女。
我爱书画,毕生的钱财和时间都用在书画上了,那里收藏着我的全部家当,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现在把家的钥匙给你们,希望珍藏。桃林,浮躁的时候,练练毛笔字,泼墨成画,不求成名成家,颐养心性也很不错哦。再见到你们的妈妈时,告诉她我爱她,一生一世。我也知道她是爱我的,她为我付出的太多了,上帝也是眷顾她的,年轻时她耍小性情时总说:你不要只和毛笔亲热不理我啊,等惹恼我,我就把你的大拇指带走。呵呵,上帝听到了她的声音,不过我知道那是她爱我的声音。好好孝敬你们的妈妈,她太苦,受爱的伤太深,替我谢谢她,好吗?再一次感谢我的好孩子,我会珍惜你们帮我挽回的生命。
另外送一段话给我们这个苦难而幸福的家,离散我们不怕,真爱永驻心间——我对佛祈愿:让我们永远快乐!佛说:不行,只能四天。我说: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佛愣:两天。我笑:黑天,白天。佛惊:一天。我大笑:生命中的每一天。佛允。——宋丹青。”不知道他是怎么写的,应该是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笔写的吧,宋丹青的字现在轻的像浮云飘在纸上。
后来,陆寒到了肝癌晚期,临终时对孩子们说:我的一生都像一只手在游走,别人都认为妈妈是女强人,说我一只手别在裤腰带上都饿不死,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可以用别人享受生活的那只手,趁天黑去拣煤核维持生计,但我的一只手却给不了孩子健全的人格。
再后来,城市的街上多了一位流浪女歌手,好多人都觉得似曾相识,好好想想才知道她缺了另一只手,一个和她合唱的男歌手。
现在,那座山上有一个疯画家,谁也看不懂他的画,不过每一张画上都有个刻着手的印章,那只手没了拇指,只有四个紧密在一起的手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