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故事(5)
二爷
二爷是屯子里一个很牛X的人,这个老少皆知。
我认识二爷那年,二爷也许不到六十。
多数时间,二爷有的时候手里提溜着一个马扎子,不紧不慢的走在屯子里那条串屯而过的土路上,走的不紧不慢,有的时候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怎么了,二爷就会把马扎子支上,坐在上面,摸出烟荷包,一双大手很熟练的卷着旱烟。都说二爷卷烟的水平很高,不亚于烟卷厂的那些卷烟。而且,更多的人说,经过二爷的手卷出的烟,抽起来格外有味道。
我见过二爷卷烟,坐在马扎上,把一小本薄如蝉翼的白色烟纸轻轻的撕下一张,有人说,二爷的烟所以好抽,关键就是在这烟纸上,这烟纸是二爷在城里的养女婿孝敬的。二爷把撕下的烟纸小心翼翼的平铺在左手上,然后眯缝着烟,从烟荷包里捻出一些看起来非常均匀的烟叶,很碎,但是,碎的很均的那种。二爷把捻出来的烟叶碎片,沿着摊开的长条烟纸中心一路捻洒,形成一个细细的带状,然后二爷非常熟练的用把摊好的烟纸,平放在膝盖上,两只看起来粗糙的大手,居然那么灵活轻轻的一卷动,然后把卷起来的烟纸的一边,放在唇边轻轻的一抿,烟就粘合成了,粗细一致,修长。
也有人说,二爷的烟所以好抽,是因为二爷的烟叶特别讲究,据说二爷的烟叶都是他自己种,自己烤,然后自己搓出来的。当然还有人说,二爷的烟所以好抽,是因为二爷那用口水的一抿,那才有独特的味道。
二爷不轻易给别人卷烟,凡是抽了二爷亲自卷的烟的人,不仅仅是对二爷的卷烟水平敬佩,好像更是二爷赐予了他某种荣耀一般。
二爷是个打过鬼子的国军。而且是一个机枪手,二爷打过淞沪会战,打过徐州会战。倒在二爷枪口下的鬼子据说有几十个。
二爷的左手背上有一个刀痕,据说是淞沪会战的时候和鬼子白刃战留下的。
二爷从来不说他的过去,但是,屯子里的人都知道,打完鬼子,鬼子投降后,二爷就来家了。
二爷据说是获得一枚什么国军的奖章,更据说是蒋中正颁发给他的,无非是杀敌有功。二爷从国军哪里走的时候,说是已经官拜营长了,二爷说什么也不干了,以至于他的上司气的掏出枪要崩了他。二爷连眼睛都没眨,一把拿过上司拍在桌子上的手枪,哗啦一声就子弹上了膛,然后把枪递给上司:要不你就毙了我,要不你就让我走。
他上司脸色铁青了,冲着屋顶开了一枪,然后冲着他大喊:你走吧。
二爷头也不回的就走了,走出屋门,却转过身冲着上司来了一嗓子:要是鬼子再敢来,我还来打鬼子。 有人说二爷回来的时候,上司念他的戎马生涯,送了他一笔不菲的安家费。
二爷没有娶妻生子,说是在二爷打鬼子走的那一年,他在屯子里有一个相好的闺女,他一走七八年,回来的时候,那女子早已经结婚生子。
二爷拣了一个闺女,是那年二爷去镇子上,在镇子里的卫生院门前拣到的。看见一群人围着像看什么,二爷挤进去,听到一阵哇哇的婴儿啼哭,二爷看到在地上,有一个小小的筐子,筐子里铺了一个小小的棉被,棉被里裹着一个正在哭的娃娃。众人围着说什么的都有,二爷俯下身子,从筐里抱起了孩子,哪知道那孩子顿时不哭了,反倒是眨巴着眼睛,冲着二爷笑了。
看眼的人有认识二爷的:二爷,这孩子和你有缘,看见你就笑呢。
二爷抱着孩子,扯着嗓子吆喝:谁家的孩子?谁家的孩子,不要我可就抱走了。吆喝了半天,没有人应声。有人提醒二爷:不成是孩子有什么毛病吧?
二爷也不言语,抱着孩子转身进了镇卫生院,大夫给孩子周身检查了一遍,告诉二爷,这女娃什么毛病都没有,可能是私生子,就把她扔到这里了。
二爷喘了一口粗气,骂了一句粗话,抱着孩子就走了。
父女俩是如何相依为命的自不用说,那姑娘十八岁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女子。屯子里的乡亲们都说:真是谁养的像谁,看那姑娘的眉宇之间,就带着二爷的一种精气神,虽然不是亲生的。
十八岁那年,姑娘嫁人了,哭着抓着二爷的胳膊不走:爹啊,我走了你咋办?二爷笑着说:你看你这闺女说什么呢?你爹我壮实着呢,自己能照顾自己。
闺女嫁了个好人家,是县城卷烟厂的一个干部。
望着一路吹吹打打迎亲的人走远,有人看见,二爷的脸上有泪流过。
文革闹腾的最厉害的时候,红卫兵听说屯子里有个国民党兵,准备来收拾二爷。他们一群人呼着口号就进了屯子。
二爷家的院门是开着的,红卫兵们呼呼啦啦的进来了一群,二爷坐在门前的一张条凳上,也不理会这群呜呜喳喳的红卫兵,领头的人看了有点发憷,因为他们还看到二爷身子边上,杵着一把大刀,那刀看样子是有年头的,缠在刀把上的红缨都有些褪色,但是,刀身却泛着清冷的白光。
红卫兵当然不能白来,他们距离二爷十几步开始声讨,逼着让二爷交代他是怎么替国民党卖命的,逼着他交出勋章。听着红卫兵的七嘴八舌,二爷也不恼,反倒是笑眯眯的看着他们。
红卫兵觉得这个老国民党兵很顽固,试图用武力征服。二爷站起身,一言不发,提着大刀,冲着条凳的一角就削了下去,凳子的一个角就被削掉了。
然后二爷说话了:你们给我听好了,老子参加过国民党军队是不假,可老子打的是鬼子,打完鬼子老子就回家种地了,你们今天要是找我的麻烦,你们可就是汉奸了。当然,你们成心要和我过不去,就问问我手里的这把刀,说着二爷把刀举了起来,红卫兵小将们可就慌了神:这老家伙要杀人,快跑啊。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一院子的红卫兵转瞬间跑的一干二净。
二爷嘿嘿笑着,从兜里摸出烟荷包,卷了一支烟,美美的抽了一口。
修水渠那年,屯子里遭遇了连年的干旱,庄稼绝收的厉害。返销粮都不能按时划拨,屯子里的几个负责人,满嘴巴都是水泡。县上倒是有粮食,可是需要钱来买,哪儿来的钱啊,工分都倒挂在哪里。
二爷一声不吭的,赶着生产队的那挂马车,一早晨就走了,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晚上太阳落山的时候,二爷回来了,马车上满满的摞着一袋袋的玉米和地瓜。没有人知道二爷是怎么把这些粮食倒腾来的。那一年,二爷的马车来来回回往县上跑了四五回,每回都是满载而归。
知道的人说,那都是二爷用金条换来的,可是那会儿金条怎么可能换来粮食,没有人能说清楚,反正二爷办到了。
那一年,有二爷的粮食,水渠修的格外快。
二爷也因此在屯子里倍受敬重。
岁数比二爷大的见了二爷,老远就打招呼:兄弟,吃了没有啊。二爷一脸的笑:哥,吃了啊。岁数小一点的看到二爷远远的喊一嗓子:哥啊,晚上来家喝一杯吧,我刚从山上弄了只野鸡回来。二爷点着头算是答应了。
生产队长一干人显然比二爷的辈分小,见了二爷只是毕恭毕敬的喊一嗓子:二爷。
二爷是屯子里的主心骨,是屯子里不是干部的干部。
闺女出门子走了之后,二爷略显的孤单。偶尔人们看到他,自己一个人坐在马扎子上看天。
闺女后来生了一个小子,把二爷高兴坏了,逢人就说:我闺女生了个带把的。
二爷的闺女也经常回来看看爹,据说二爷早就把她的身世告诉她了,闺女说:爹,你啥也不用说,这辈子你就是我的亲爹,我就是你的闺女。
二爷的小外孙会走路了,闺女就把他送到二爷身边,说是陪着姥爷解闷。那小东西也真的是讨屯子里的人喜欢,一张小嘴叭叭的甜。
二爷的女婿人不错,经常从县里骑着车子来看老丈人。那人话不多,见了乡亲们客客气气的,二爷见了女婿总是有好心情,天暖和的时候,经常有乡亲们看到翁婿两人坐在院子里,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几个下酒的菜,两个人喝的十分尽兴。
文革结束后,屯子里的日子渐渐的好了许多。乡亲们总觉得亏欠着二爷,也有人想知道在那么难的时候,二爷是如何弄来救命的粮食的。还是二爷的女婿揭开了谜底,二爷确实是揣着金条去的县里,可是金条卖不来粮食,二爷的女婿的亲舅舅,是一个在县银行里当主任的人,他知道金条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法子,把金条变换成现金,然后二爷拿着现金,在县城的地下的市场里,也是托人弄来的粮食。
屯子里的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不管是那一任,总是对二爷恭敬有加。
二爷八十岁那年,县里转来了一封信,二爷打开信老泪纵横。
信是二爷当年在国军临走的时候的那个上司写给他的,这封信走了整整二十多年。他的上司在台湾写出的。
看着那封信纸已经发黄的信,二爷嘴里喃喃:我没打内战,我不伤害自己的人。
后来二爷按照信上的地址写了封回信,有人说:都几十年了,大概寄不到。没成想,不到半个月就来了回信儿,不过是上司的儿子写的,信中说:家父已经于七三年作古。
那晚皓月当空,有人看到,二爷在院子里摆上了八仙桌,桌子上供着贡品,几炷香火或明或暗。
两个酒杯倒满了烧酒。
二爷喊了一嗓子:我们都是打鬼子不含糊的中国人。然后一口喝干了一杯酒,把另一杯酒颤巍巍的洒在地上。
再后来,听说是二爷八十五岁那年,他在台湾的上司的儿子来看过他,并且考察了一番,决定在县里投资一个综合加工厂。
为此,县统战部门还给二爷送来一面锦旗,上面写着什么“爱国老兵楷模,招商引资模范”。
二爷故于一九九二年,享年九十整。
据说是很平静的睡了一觉再也没醒过来。
二爷的闺女哭的死去活来,二爷的小外孙哭的让人心痛。小外孙捧着姥爷的遗像,遗像上二爷浅浅的笑着。
发送二爷那天,屯子里所有的人都出来了。那条曾经串屯而过的土路如今已经修成柏油路。乡亲们自发的站在路的两边,有的戴着黑纱,也有的举着白底黑字的条幅,多数人的眼睛里都擎着泪花。
二爷火化之后,骨灰埋在屯子里据说风水最好的一面山坡上,面向西,山坡下一汪清澈的潭水。屯子里有明白的人说,这是最好的风水,当然屯子里的所有人都认为,二爷是最无愧于享受这个风水的。落葬的时候,人们看到二爷的闺女把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锦盒放进了二爷的墓穴之中,知道的人说里面装的就是二爷的那枚虎贲勋章。
那个台湾人投资的工厂如今还在,据说那人已经把家安在了县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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