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火车娶老婆没有
◇ 须一瓜
一
到后来我才明白,其实,在立交桥引桥的花市批发路口,我就听到了那细微而奇异的铃声,就像师傅拔枪互射前水晶杯碰杯的噔叮余音。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水晶般的、耳语般的清泠的噔叮、咚噔,混迹在尘嚣中,直到临死前我再一次听到,才分辨出这晶莹的、纤尘不染的声音来自尘烟之上,就像是天国的风铃,或者天国的马帮响铃,冰清玉洁,渺渺地横空而逝。
当时的现场太乱了。那家伙根本没有想到我们在那里设卡,实际上,我放弃了前面一个黑摩的手,因为我看到那家伙载着一个女客人正往这里而来。对于这样一个功夫超群的摩托车手,逮住他实在太不容易了。看他开车,就像一条线性闪电,一闪就消失了。据说有熟悉的乘客还特意选他的摩托坐,图的就是他的出众车技,刺激过瘾。乘客也都知道“摩的”是政府打击的非法运输,可是,这些非法“摩的”就是有市场需求。我们只能一边打击整治,一边看着他迅速成为有影响力的黑车手。
一过花市门口,那家伙似乎看出了什么异常,速度忽然减慢了,那个女乘客可能不满,他只好再前行,设卡路障和行动小组的便衣都出现了。他反应很快,立刻抢在一辆集装箱拖头过来前的一段空隙,刷地,一个疯狂而漂亮的转身,他掉头而去。我知道他会这样,我的汽车斜刺里堵了过去。那家伙再一个转身,不料,那个女的失声惊呼,车停了,他们自己停下来了。我停下汽车,小组成员围了过去。
原来那个女人的裙摆夹进了后车轮。女人扯着拉不出的裙裾在大发脾气。我停好车一进人围,毫无防备地,—个耳光就差点打在我左脸上。那女人带着哭腔喊叫:你追什么追啊!赔我裙子!
我架开她嚣张伶俐的手。
那一瞬间,我的耳边声音喧腾杂乱,很凶的声音是专项整治中队协警吴稚、陈军他们的,很尖脆的、语速很快的声音是女人的,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也在七嘴八舌。只有我和那家伙没有声音。我们隔着那摩托,盯着对方。我们可以说是一同出道的,我调过来的时候,他也才搞非法载客三个来月,不再起早摸黑运送蔬菜。仅三个月,他就成为—个极其令人生厌的挑战者。
他看到我试图把女人的混账裙子一把抽出来,他暧昧地笑了一下,谦恭而傲慢。在他的笑容里,我听到那个女人直销演讲般地说:噢!哪条法律规定我不能坐黑哥的车?噢,我不能坐我老乡的车?你们拿出法律来!
老乡!我操他祖宗十八代的鬼老乡!吴稚的管理姿态也很嚣张。你问他!不是非法载客,他躲我们的检查干什么?不是心里有鬼,他逃跑什么?童年贵!你他妈自己说,你不躲,她裙子能绞进去吗?还他妈的竟然打我们组长——你这是妨碍公务!
铐回去!统统铐回去!少废话!去中队查!这是陈军嘶哑的声音。
这个女人真不是省油的灯,估计是开发区里哪个小公司春风得意的业务员。她的声音尖厉流畅,哭腔哭调,很有煽动性,好多路人都被她吸引过来了。我的脸在发胀。我蹲下来给她处理裙子,还听到她在我头上唾沫细碎地说:噢!怀疑就随便抓人啊!你们有什么证据说他非法载客?现在警察简直就跟土匪一样啊!如果接不上飞机,我告市长热线去!
我蹲着抽拔裙子,听到很多看热闹的人都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现在就是这样,人群中,只要有冲突,警察肯定就是众矢之的,什么三教九流,都万众一心瞬间结成统一战线。我听到吴稚在徒劳地申辩,他竭力揭露童年贵是个前科累累的“老拉客”。女人就喊:噢!老拉客,就算老拉客,就不能载自己的亲人朋友啦?这什么法律?你们这些败坏政府形象的人,今天误了接机,我跟你们没完!
不会说话的陈军,不断发出短促的威胁性的声音。会说话的吴稚,又总是被女的腰斩。这两个协警队员,显然都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我本来就不爱说话,现在警察说错一句话,弄不好警务督察队就来找你,所以,公共场合,我基本不说话。围观者都公开站在那女人一边,有人大骂公共交通不延伸服务,又不许摩托载客,就是不管百姓死活。
童年贵一言不发。他一直站在树下,似笑非笑,像一个超脱的看客。
忽然,有个豆奶早餐袋重重软软地跳在我肩上。是人群中飞出来的,有人砸陈军,再从他头上跳到我肩上的。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我肩头斜淌下白白的豆奶汁,一直流向我裤裆。
我跳起来:谁?谁扔的?!
他妈的谁!站出来!陈军喊。
陈军和吴稚他们,疯了似的吼。围观的人群夸张地互相探问:谁?谁啊?有人显然为大家默契的彩排般的效果感到有趣而想笑,结果,一人发笑,众人都亲如一家地哧哧笑了。只有我和吴稚陈军一点都不想笑。
没有想到今天的设卡抓捕,是这样的局面,只能说童年贵又棋高一着了。现在,估计谁要坐他的车,他都会告诉别人自家的情况,他一定要把司乘关系变成朋友亲人关系,这样除非当场抓住他们收支车费,否则,你难以查处。难怪隔壁城市,出台一个滑稽的政府令:凡是摩托车手都要随车携带全家福照片。面对童年贵这样狡猾的家伙,这个荒唐的法令好像也不太荒唐了。
我一寸寸倒着车链子,把裙裾一点一点抽拔出来。出来的部分,上面都是斑斑的黑色油污,还有齿轮小洞。女人又夸张地大叫起来。就是这个时候,我听到了噔叮、咚噔的水晶之音,好像另一时空的大门,在我耳边豁然洞开。声音很快消失远去。
我的手停了下来。
童年贵过来蹲在我身边,他递过一支烟,被我一掌打掉。
他捡起来,吹吹灰,咔地打火自己抽起来。
那女人说,黑哥,别巴结他,他心虚得很呢!反正我这裙子非找他们领导赔不可!
童年贵一笑。我被他的笑再度刺激了一下,我喝道:你给我站好!
童年贵站到原位,抽着烟,斜睨着我。
整个辖区几百个非法载客工,我对这个人的排斥感最为强烈。刚调过来的时候,听到吴稚踢着一个蹲在地上的老拉客,怒骂不止:混账!你守不守法跟我无关,但是,既然我在管这条法律,你就要守!你就要给我面子!
行动了几次,我就开始明白吴稚骂的是什么意思。因为这个时候,你的对立者,挑衅的好像不是法律,而是我们个人的尊严了。而童年贵就是给你这种强烈感觉的人。
其实,非法摩托车载客专项整治组,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童年贵视为刺头。第一次和童年贵过招,我就再也忽略不了他了。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那时我刚调过来,队长说,这样好,老拉客们还不认识你,你们小组就到林口加油站那个点伏击。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点是个摩托非法载客的重灾区,是开发区的交通枢纽地。很多下了公交车的人,脚都下不了地,非法载客的摩托车工,满满当当地挤在车门下,拉人上摩托。或者为争抢客人,大打出手;有的女孩干脆被直接半抱半拉抢上车,边开边问目的地。
那是个阳光恍惚的中午。童年贵和几个拉客工在高大的木棉树下歇息。别人都坐在自己的摩托上,只有童年贵半躺在摩托上,头枕着后箱,脚踩在车把头中央,自在傲慢得就像吃饱喝足午休在自家沙发上。
我和三四个队员便衣从坡下走上来,载客工显然忽视了陌生的脸,就在他们稍一迟疑的工夫,我们就扑了过去。我没有看清楚童年贵是怎么动作的,我看清的是,他的摩托已经轰然启动。我抢上一步,伸手拧抓他的脖子,被他大力甩开。透过他头盔下半截透明有机玻璃,我看到他一笑。车轮一斜,他竟然对着右边的石梯,笔直冲下十几级石阶梯。所有的路人,像看杂技一样目瞪口呆。童年贵站在车上,那摩托绝望挣扎的轰鸣,听来简直要在阶梯上散架爆裂,这也是我盼望的,但是,没有,下地后那摩托一顿,立刻野马似的绝尘而去。
这一天,给我分派任务的队长受伤了。他那个小组在堆场那边设卡,有人冲关,队长躲闪不及,肋骨一下断了四根,—个老组员走到我身边低声说,你幸好没有抓牢童年贵,如果那时你捉紧了他,以他的爆发力,你可能就没命了。老组员还说,保护自己是第一要素。听说你还曾跳上行驶的摩托,卡车手的脖子抓车,这更危险了!就算你神勇,我告诉你啊,这些人也不是罪犯,你别把你刑侦的那一套带过来。
这就是说,我和童年贵第一次过招,他就差点要了我的命。这个我没有深想。我一直回放童年贵冲关而去的笑。这在法律面前,是非常轻浮的笑。我不舒服的感觉,和他的笑有直接关系。
二
桌上,一台便携电脑开着,小康不知去了哪里。他的电脑里永远放着—个不知是男人还是女人唱的歌,缓慢地,像绕线一样地唱着,反反复复,完全是假声,但唱得很真挚。我听不懂在唱什么,从我搬进这个宿舍,他就没有换过歌,只要他在宿舍,他就一直播放它,无论他在Q聊还是上厕所。他就是没完没了地听,很久以后的一天,我忽然顿悟了这种另类歌声隐藏的秘密。可是,我很快就没有欣赏它的机会了。
听说我调进交警,是因为血晕,他简直笑坏了,马上打开电脑要我参观他的收藏。我看到了铺天盖地的交通事故现场照片:鲜血淋漓的残肢,变形的头脸,像油脂一样的脑组织,和衣撕扯的肉块,拦腰而断的人体、哭天抢地的家人……
他说:你问问我为什么收藏这个吧?
我不问。有什么好问的,我们这个行当有着太多的变态狂。
他说:我就是喜欢收集血色还没有发黑的新鲜现场,所以,我总是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勘验。也所以,我连续两年得到总队嘉奖。
我离开他的电脑。
他说:喂,你看了这些不难受吗?怎么没有呕吐反应?听说你两个刑警师傅互相射杀之后,你吐了三个月,才逃到我们这里来的?
我走出了宿舍。外面就是大天台。我们的临时宿舍就是在阳台上加盖的。房子紧张,新人没有地方住,就这么凑合。我不想听那个女人还是太监唱歌的时候,经常会站在天台的蓄水池旁边看楼下街景。这旧的交通局办公楼四层高,下面一边是一个小学校,一边是不景气的国企宾馆。宾馆前面是横贯东西的区府大道,大路那一边就是生鲜果蔬超市和一个新盖的鞋城。
水泥护栏到腰部高,上面的宽度可以摆放花盆,上面的水泥颗粒很粗,硌着我干瘦的小臂。大路上汽车驰骋,有司机会把胳膊放在车窗上开车,那只手上往往还有香烟。这样子,我就会想到我死去的师傅。那天,我们去渔家庄庆功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开车带我去的。他总是这样开车。还有—个师傅是我实习单位的经侦师傅,他开另一辆车。两个师傅都是一流的办案好手,从业快二十年了,我跟他们学了不少东西。那天吃得差不多了,师傅给我车钥匙,让我去他车里拿好茶来泡。加上去洗手间的工夫,我离去不过六七分钟吧,他们就互相把枪放到了对方嘴里,开枪了。
人们反反复复地问我每一个细节,问我要谜底。他们俩席间谈了什么?谈什么呢?无非还是那些老话题,单位人际关系、办案压力、家庭矛盾、孩子教育、外人误解。他们是烦恼的,但这也是大家不以为然的,于是,有人就推测他们喝醉了,很多人也都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我知道不是。我见过师傅们醉了是什么样子。那一天,他们是清醒的。那天,他们的水晶杯里是红酒。水晶杯噔叮轻触,余音清长。他们激烈而清醒地喝着、聊着。我太了解我跟随三年的师傅们了。有个答案是我—个人相信的,那就是我的师傅们都彻底厌倦了。那样的开枪方式就是不允许回头箭。
但当时,我拿着茶叶回来,站在小包间里,我—个劲地呕吐痉挛,甚至忘了报警。我走前对面而坐的两位师傅,身子还在位置上,但他们各自的脑子,都像烂西红柿一样,甩粘在各自身后的白墙上。
一连几个月,我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去。靠打营养液维持了好一阵,形同废人。恰逢我才失恋,个性阴郁,他们怕我再步俩师傅后尘,社会影响不好,认为离开专业压力会小一点。所以,不知怎么调剂的,让我到了交警部门。
我实习师傅的妻子提着实习师傅的鹩哥来找我,说,她再也不想养这个只会骂粗话的鸟了。换一般人,早就把它送野味店了。她让我替实习师傅养,或者我随便处理掉。她说,看你病着,不然我早就拿给你了!
舍友小康是事故处理大队的,一天到晚勘验事故现场。搬来那天,他一见我提着一只黑鸟搬进来,劈头就说,想不通啊,你俩师傅听说都是公认的一流捕快啊!为什么选择了这么变态的方式?
那只鹩哥说:我操!
小康跳起来。他立刻被这只模样平常的黑鸟吸引,但他惊奇兴奋了一阵,回头还是问我那个问题:他们有感情问题吗?
还不等我骂混账,鹩哥大声说:我操!
看我不说话,他说:我操!天下乌鸦一般黑,逃我们这来,你以为和道路、行人、司机打交道,心理就和正常人一样了?
我依然不想理他。我把自己的东西一一整理进柜子。
他大声说:喂!我告诉你,只要还穿着制服——不管什么制服,久了你必定变态,不变态也正在变态中。你逃不掉的!
那只鹩哥说:我操!我操啦!
这的确是一只粗野的鸟。我的实习师傅有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洒脱,他一旦骂粗话,必定是那个时候唯一准确的语言。但这只笨鸟只学了我实习师傅的皮毛。
我说:大家都在变态中,你,我,穿制服的,不穿制服的,都一样!至于我的师傅,你最好闭嘴!你还没有能力理解他们。
嘿,我才不管闲事呢!他说,我只是遗憾我没有出那个现场。不然我一定要新鲜收藏。他扔了一个小瓶装的矿泉水给我。
喝了水,我说:你这什么东西,像念经一样?
他说:《天国的阶梯是白色的》。
鹩哥说:我操!
我说:这么反反复复听,烦不烦啊!
不烦,因为那个阶梯几万光年长哪……
我一口气把那矿泉水喝光,我想,这个家伙不是变态是什么?
三
我们大队真的赔了那个叫什么喜的女人二百三十块裙子钱。我去领导办公室签经手人名字的时候,那个女人扬起下巴挑衅地说:今天又是黑哥送我来的!不信你到窗外看。
我到窗外看,童年贵果然就在大队门口。他一只脚跨在车上,扭身在看我们的爱民月宣传栏。
那女人把钱一收,鞋跟响亮地敲着地板走了。
领导说:别臭着你那张冬瓜脸。两百三我又没叫你个人出!
我哈腰退出,领导大声提醒:考评小组要来暗访了,大家都给我小心点,疯子的投诉都算有效投诉!
我飞奔下楼,跨上陈军的非警用摩托追了出去。也许不能叫追,我就是想看看童年贵和那个女人。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看到童年贵接了—个电话,那个叫什么喜的女人,背着一个牛仔布的双肩包,头上戴着童年贵乘客都戴着的那种工地红色头盔。
我一直跟到了一个门脸不大的印刷厂门口,童年贵停了车,脚还跨在车上。那个叫什么喜的女人把红安全帽摘下来,一边下车一边转过双肩包。我的心跳快起来,当然是给钱。是的,那女人把钱递给童年贵。童年贵的手势很怪,像是打情骂俏,但还是利索地接过钱,似乎还要找钱,但那个什么喜,摇手不要。童年贵乐呵呵地把钱塞进上衣口袋。
我手腕一抖加大油门,冲了过去。
我的摩托横在童年贵车前。他显然有些意外。
我吊着阴沉沉的脸,啪地庄重敬礼。不用说话,他就明白我的出现就是找他麻烦的。
那女的脸上有过一丝慌乱,很快就镇定了。
不是哥哥妹妹吗?怎么收钱了?我说。
谁看见我收钱了?童年贵把烟叼嘴里,眯缝着眼睛。
我一指他怀里。
他从怀里拿出一小叠纸币,用指头一捻:你说,哪一张是她的?
我把他的钱一把打开,咬牙切齿:听着!驾驶机动车时拨打接听手持电话的,违反了交通安全法第九十条,实施条例六十二条第三款,罚款二百!我再指着那个女人,你,乘坐两轮摩托车未正向骑坐的,根据交通法第八十九条,第七十七条第五项之规定:罚款五十元!你们两人合计二百五十元!
那个女人,脸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她一字一句地:你报复!真恶心!
我在开单。
那女的又说:你——简直是条阴沟里的毒蛇!变态!
我没有表情。我说:如果你不方便缴款,我可以在他的处罚单上代扣。你把五十元罚款直接给他好了,或者,你黑哥愿意替你出。
童年贵一直不把嘴上的烟拿下来,他就用那个透过烟熏火燎的眯缝眼,看着我。
那女的骂:罚款两百五,赔款两百三,你还赚回二十。你能啊你!你这阴险的变态!我非得去告你!
我把单子重重拍他手上,举手敬礼。
童年贵把单子提高,他狠狠啐了一口。
四
今天舍友小康很兴奋,我一进门他就拉我看最惊爆的新收藏。知道他无非就是嗜血,我不想看。他着急地说:是你管辖的非法载客摩托车的!
我走了过去。他说:绝对惊爆!不过不是你们辖区的。他拖动鼠标,画面出现了:一辆集装箱车、一辆卡车,集装箱车前一辆倒地的摩托,一个男子伏倒在车前,—个浑身是血的女孩。我顿了一下,其实我看到了,但小康还是把鼠标点在女孩腰部,要我注意女孩的身体,那个女孩从牛仔裤裆处已经被撕开成两半了,简直不像人的身体。我说:怎么可以把人撕扯成这样?
这家伙幸好也当场死了。小康点着那个载客工男尸,他闯红灯,突然发现货车,要躲,可是这个方向来了集装箱车,他躲闪不及,一头撞了上去,女孩飞起来一条腿被大车刚到了。
小康就像展示他的艺术作品,不断点出他各种角度拍的照片。有的角度实在是催人欲呕。
可惜就载她一个人,如果两个三个乘客,这种情形下的碰撞,也都必死无疑。他扭身看我,说去现场的路上,你知道我看到什么?有个非法摩的冲过马路,上面竟然载了大小五个人——连司机六个!简直像一排墙啊。
六个?我说,我还见过八个的,司机前面一个大人两个小孩,司机后面两个小孩两个大人,不是墙,简直就是一列火车。
我拉过鼠标,来回看着现场照片。我说:这说明,我们打击查处的力度还不够大。
小康说:你相信吗?就是这辆车避免了,我的电脑里照样有别的车、别的人躺在这里,你是管不了的,有人要生计,有人要方便。我告诉你,街上很多职责,除了让有些人耍耍淫威,其实没有任何意义。穿制服的和不穿制服的人,经常在一起做没有意义的游戏。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有时候的感觉,其实我也没有想清楚,想清楚了我告诉你吧。他说。
有一天,我就忽然理解了小康所说的话。那天,我们中队在大队因为考评不佳被赳了一顿。我和吴稚从大队开会出来,看到—个家伙骑着自行车过来,我们两个都盯住了他。他的坐垫底下竟然设置了—个小红灯,一路小红灯都在一闪一闪地亮,好像放红屁一样。看着看着,我们两个都生气了。那家伙似乎很得意,觉得我们注意到了他与众不同的屁股,故意一蹾一蹾地用力,屁股底下就一下一下发出更加红艳的光。
吴稚说:凭什么!
我也是这个意思,他凭什么把执法者搞得眼冒红光,还这么快活?
我们把他叫住。查证。那家伙一脚撑地呆若木鸡了老半天,说:谁骑车带证?他其实是面带微笑说的,可是,我们不是他的哥们,我们不笑,我们没有表情。我们一下使他的笑,变得很尴尬巴结。我们说:盗车猖獗,请配合路检。叫家里人立刻送证过来。
他哀叫:我奶奶七十岁啦!她根本找不到我的东西——我自己也可能找不到哇!
我说:车子暂扣了。请持证到我们中队来。
他似乎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迟迟疑疑、迷迷瞪瞪地看着吴稚、看着我,然后轻声地说:不会吧?这满大街的骑车人……
我收起处理簿,啪地对他有力敬礼。那放红屁的家伙,忽然双腿跪下:求两位!我在赶约会啊!求两位爷爷了……
吴稚的身子在微微地抖,现在轮到他快活了。男儿膝下有黄金,屁呀。我们心慈手软、心满意足地放了那个骑车放红屁的家伙。回去的路上。吴稚回忆那个放红屁的家伙哀求绝望的模样,快活得拿胳膊撞我。
刚才我敬礼的时候,的确无比快乐,但是,一下子我又空虚无聊了。就是那个时候,我想起了小康的话。
五
对于非法载客摩托司机,如果无证,逮住了就拘留十五天;如果有驾驶证,我们就视情节罚款一千到三千,所以,载客工对付抓捕拦截,都是没命地逃窜。有人为了逃得快,会翘起屁股,使劲把后面的乘客拱下去,以轻速逃;也有乘客在疯狂摇晃的剧烈颠簸中,失车跌落,掉下去的乘客被随后的其他机动车碾过,载客工也是绝不回头的。他要保全自己就要亡命逃跑,拘一天,对他来说损失太大了。
童年贵是有证的,但很意外的,因为证件,他栽了一次。大约是在他杂技般飞梯脱逃之后的一个月,我们再次狭路相逢,当时他载了个老汉。不知是有老人他不敢冲关呢,还是我们隐蔽得太好了,反正他被我们死死兜住。
夜色中,童年贵的脸还是那种随遇而安的神态,在沉静和傲慢之间。我们照例查证扣车,他突然摸不出证了。他皮夹子失踪了!我看那表情不像演戏。他被盗了。他顿时汗水满头,他说,我有照!你们知道我有照的!我也可以去找、去补!
根据法律,我说,只要驾照遗失,你就不能开车!何况你还非法载客!
吴稚和陈军也一副习惯性的执法严明的样子。童年贵开始失态了,他终于失态了。没有人听他显然着急惊慌的解释,他连声说我不是无证驾驶!你们知道的!你们不能拘留我!没有人听。我们根本不爱听,我们都从他的惊慌中,得到了心照不宣的快乐——他也有今天啊!多么傲慢的挑战者,他也有狗急跳墙的时候啊!
只有那个愚蠢的老汉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神情激动地为他开脱,因为他还打算坐他的摩托到达目的地。老汉理直气壮地说他要去女儿家。陈军被他反复拉扯着衣服,很不高兴,使劲地一甩手臂。老汉气坏了,他说,我女儿在古里,刚刚生了儿子,到古里又没有公交车,这鬼新区,到处等不来公交车,你不让我坐摩托,马上就要下雨了,我坐什么去?
老汉气得要哭。我最讨厌搅局的人。我给老人十块钱,说这没你什么事,快走吧!给你打出租车去。
老人看看钱,说:万一不够呢?
我说:够了!
老人说:万一不够呢?
我大吼一声:够!够!够!他可能还要找你一块!
我听得到!老人后退一步说,那他万一不找我呢?
不找你你找我!快走开!
陈军喊:再啰嗦,就是妨碍公务,我连你一起拘留!
童年贵又恢复了那张介乎于平静和傲慢间的脸。他看出了我们志在必得的共同意志,便由着我们把他和他的车,弄上卡车。
他是不应该有这种表情的,这是法治社会。我们习惯于看到猥琐的、谦恭的、卑微的、低三下四、哀求无助、惊慌失措、歇斯底里、丧心病狂的脸,这才是“尊重法制”的脸,你心里要有一个怕嘛。童年贵真是令人讨厌的。
童年贵被带回我们整治中队。材料很快出齐,我们决定依法拘留他十五天。
没想我们刚把童年贵送拘留所回来,正准备烧一泡好茶歇歇,一个很胖的年轻女人闯进办公室。她把怀里的孩子一下放在中队办公桌上。她的手有点重,孩子一蹾在桌上,哭声骤起。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孩子大概八九个月大,哭声嘹亮。
我是童年贵的嫂子!她就在哭声中高声宣告:这是他儿子!我没本事养这个孩子,你们有本事拘留阿贵,就有本事也拘留他儿子!
那年轻的胖女人,根本不看我们,身子一扭,转身就冲出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孩子蹬腿哭得满面通红。我气急败坏地冲出去追,门外,哪里都没有那个年轻肥胖的身影。我在大门口站了一下,看她会不会躲在哪里。站了好—会儿,就是没有可疑人影。女人不现身,吴稚倒火燎火急地蹿出来说:小便啦!快点!你桌上的文件和档案盒都湿掉啦!
那混账小孩子还在桌子上蹬腿大哭。我们不知道他要什么。大家围着桌子,都不敢下手抱。小混蛋显然脾气很坏,哭得血管要爆出皮肤,眉骨都白了。嚎一声,一口气半天不回转,我们光看到他张大的嘴巴里,小小的扁桃体在发蓝发紫地颤抖。
整治小组没有一个女人。我让陈军先抱起他,好擦掉桌上的尿液,陈军怕他的衣服也尿湿,像举炸弹一样,远离身子地空提着。悬空的小孩可能没有安全感,更加死命哭嚎,小蹄子乱蹬。我让吴稚搞一件衣服把小孩臭烘烘的湿衣服换了,吴稚嘀嘀咕咕在铁柜子里挑三拣四地找不出来。我说,找不到就用报纸包!吴稚从文件柜里,翻出一件过时的保安服,准备包起小孩。他们刚把小孩衣服剥下来,要往保安服里包的时候,小孩不知怎么从他们腿上滑到地上去了,咚的一声,又爆起一阵让我耳鸣的哭声。
没有人知道那个女人的家在哪里。我们不得不去买了奶粉、奶瓶、尿不湿、小衣服小裤子——我让陈军在收款收据上写“办公用品”。这个混账小孩只有我抱不怎么哭,吴稚抱的时候也不太哭,但是,陈军又把他抱掉地了一次,孩子额头马上青起一个大包,哭得又要休克。只好我抱着办公。那一个中午,我们都没有睡觉,到了晚上,大家都快疯掉了。喂牛奶,泡奶糕,换尿布,处理大便,洗屁股。折腾得没完没了。我冲牛奶的手,还被烫着了。
吴稚在我火辣辣的手上,涂了蓝色烫伤膏。抽屉里有好多盒。原来,他们在抓捕载客工的时候,不时有人被摩托的排气管烫起泡。激烈场面中,也有乘客被烫伤的,他们自然要找警察撒娇撒气。吴稚说,所以,我们一直有备无患来着。
我高举烫伤的手,表示要回交通楼宿舍。我安排他们两个分上半夜下半夜看小孩,吴稚和陈军闻言都起身往门口窜,都说带不了,给加班费也不干。这时,小孩突然安静下来,恩重如山地看着我们。孩子对吴稚咧嘴一笑,吴稚这厮立刻也咧嘴笑了。我和陈军趁机溜走了。吴稚在后面绝望地呼喊:哭了我怎么办?值班室的床这么小哇!
我恶狠狠地回喊,再哭给他喂啤酒!
次日我和吴稚到了拘留所。我们严肃地要童年贵交代家庭地址,或者让他嫂子来带回儿子。原计划想威胁他,不带儿子回家,我们将以“扰乱办公秩序”行为加重处罚——虽然这违法主体肯定是不成立的,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吴稚在说明事情的严重性的时候,表情有点混沌不清界限不明。而童年贵一听完儿子的表现,哈哈大笑,笑得气贯长虹。我也有松弛感,但我好歹还保持了执法者的尊严。吴稚竟然也抿嘴而笑。
童年贵好像听不进我的威胁,他想一想就放屁一样大笑,他的笑声让我越来越不快。我说:你儿子一哭,我们就让他喝青岛啤酒!
吴稚说:对,他喜欢喝啤酒!晚上我就给他盖报纸睡!
童年贵脸色一变,说:他还不到一岁!
童年贵终于告诉了我们他家的地址。
六
我实习时第一个案子就在这个辖区蹲点守候的。那天,我就坐过这种非法摩托。实际上,在这个新区,因为规划滞后、线路冷僻等原因,公交服务一直没有延伸进来。随着开发区企业的增多,打工者越来越多,摩托交通成了主流运输业。但是这种“肉包铁”的运输方式,导致了高发的交通事故和高死亡率,政府很不开心,认为把投资环境弄得血腥无序,所以就坚决取缔。
没有想到,三四年过去了,这里的公交依然不是主流。做刑事案件的时候,我们并不关心交警和载客工之间的激烈战争。我们便衣追捕,倒也觉得摩的方便隐蔽。我们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目标地。我的实习师傅踹开门,第一个扑进房间,子弹穿耳而过。他后来告诉过我,生死就是这零点三秒间,但是,总要有人第一个扑进去。也就是说,第一和第二这零点三秒之差,就是生死两重天。我师傅说我的实习师傅,他是个亡命之徒,每一次都是第—个冲进去。
那天,一颗子弹从实习师傅耳边飞过。我的实习师傅没有受伤,但他的脖子和侧脸上,好几条长长的指甲血痕,抓得很深。这是前两天晚上,他的妻子发脾气留下的痕迹。案组成员都假装看不到那个女人的痕迹。但案子告破后,市领导一看就用焦虑表达了爱惜之情:搏斗负伤了!还有其他同志负伤没有?
实习的第一个案子,就让我看到了英雄和英雄后面的状态。也是这一天晚上,实习师傅带我认识了他最好的同学、也就是我后来的师傅。就是这一天晚上,我知道实习师傅的脸,是老婆抓的,知道他们经常打架,知道他老婆外面好像有人,因为实习师傅办案忙碌经常不在家;同样在这一天晚上,我知道我后来的师傅,家里有个酷爱打麻将、什么都不管的贪玩老婆,还知道他上初中的女儿学习一塌糊涂,成天结交社会上的不良男人,时不时离家出走。我知道师傅娶了个本地人,但我从来没有去过他家,没想到,童年贵就租住在我师傅的岳父岳母家的房子里。不过,去还小孩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也没有看到师傅那个贪玩好赌的老婆。
那是个四层楼的外表看像毛坯房的民居。土地的开发,使很多农民成了房东,用师傅的话来说,都由“种地”变成“种房子”。不过看这个四层楼房的样子,好像东家也没有用心经营。
童年贵说,铁路拐弯前的第一栋红砖房子,外表还没有贴瓷砖、有点破旧的那栋。
吴稚抱小孩已经越来越老练了。小孩喜欢抓着吴稚的头发,一边巡视风景。吴稚不断打掉他的小手,他不断换手抓。再打,他就号啕大哭。陈军说:至少你快到铁路的时候,不要打他了。哭着怎么谈话?
小孩狠狠抓着吴稚的头发。吴稚咒骂着:妈的,这是法律的头发,你他妈想抓就抓?你他妈的,从小就不懂得尊重法律!
陈军和鹩哥一样说:我操!不过,他的嗓子沙哑。
雨后的村路,到处都是泥泞。一群黄狗在激战。跨过铁路上个小坡,就进人人狗拥挤的村庄中心。沿着一条青色、红色、黄色椭圆形废弃石板铺的路,我们走向那个在村庄中挺醒目的裸皮房子。吴稚指着地上的椭圆石板说:这是多少家厨房面板上挖出来的水池面啊,废物利用。
陈军又说:我操.
七
正要进红楼,旁边,一个看厕所的老太婆问我们找谁,并指出红楼后门的正确走法。原来,东家和租住人不从—个门进出。进去才发现,里面昏暗的楼梯连护栏都没有装,楼梯踩脚处又小又陡,看着就让人担忧会栽倒下去。适应里面的昏暗后,才看到里面的墙壁,也是没有劈灰,不过抹了一层黄泥。
小孩子似乎到了熟悉的场景,嘴里咿咿呀呀的,打打打地不停挥舞小胳膊,看上去亲密无间警民鱼水情深。童年贵家在三楼,门开着,一个只穿着花背心的、光着屁股的四五岁小男孩,在玩盆子里的豆芽,一地的水。地上的塑料毡破了好多地方。一看到吴稚手里的孩子,那个小男孩欢叫一声,扑过来企图抱弟弟,同时嘴里大喊妈妈。
布帘子一动,我以为从里屋出来的是那个胖女人,没想到却是一个胖胖的瘸腿男人,还有一个眼睛小眯眯的少女。她扶着瘸腿男人,脸上还带着笑容,也许他们刚才在里面说着什么开心好笑的事。
我以为瘸腿男人一看三个穿制服的男人,会呆住,没想到却是吴稚一愣,吃惊地说:肥老倌,你住这?瘸腿男人呵呵一笑,指着吴稚怀里的小孩说:我还没死呢。我侄儿回来省亲啦!
帘子一掀,那个胖女人出来了,腰上还系着肮脏的围裙。吴稚以为她会来接过小孩,但她没有,她双手叉腰,说:谁让你们把小孩拿回来?挣钱养家的你们不放,弄这个吃饭的来,我拿什么养他?你们带回去,他父亲什么时候回来,他也什么时候回来!
吴稚说:原来还有一个儿子,我说怎么那么不宝贝带把子的!
胖女人说:男女我都宝贝!可是我怎么养?我老公被人打残了,孩子一大一小,弟媳妇丢下孩子跑了,你们说,这三个孩子都要张嘴吃饭,谁养?阿贵累死累活,不偷不抢,挣的血汗钱、劳动钱!你们凭什么要抓?这里老百姓都要坐车的,你们怎么就非要为难我们老百姓呢?有这个力气,为什么不开公交车进来呢!看看你们这些长相,真都是土匪流氓的脸啊!
那你还把孩子丢土匪窝里!吴稚大怒。
是,我就是要让他好好读书,将来就当你们这样的土匪流氓!
那个胖瘸子脸上很温和,在穿制服的人面前,能保持这么平和表情的人,也是有历练的,之后,吴稚才告诉我他是谁,但我从他的神态,猜到他是童年贵的哥哥,尽管看上去他起码大了七八岁。瘸子示意少女给我们倒水。
年轻的胖女人不接过想要她抱的娃娃,也不让我们把小家伙放下,搞得那个光屁股小男孩很焦急,他想抱弟弟。吴稚也很焦急,想把哇哇叫的孩子直接放地上,又觉得地上湿乎乎的,犹豫着。陈军把手上的孩子用品,使劲扔到桌上。我掏出—个铁罐啤酒,我说,孩子依法归还!他如果哭得厉害,你们也可以给他喝啤酒。我们都是这样的。
年轻的胖女人眼睛瞪得脸盆大,她大叫一声,抢过孩子。
我们拉门就走。我说:土匪的孩子都这样长大的!
吴稚似乎对那孩子有了点父爱之类的感情,走到楼梯口又回头去说了什么。我们都下去了。后来,吴稚说:我跟肥老倌说,孩子没有喝酒,骗你们的。
陈军说:有什么好说的!
我们在等吴稚的时候,我师傅的老婆正好看到了我,亲切地大喊大叫,拉着我的手要去她家坐坐。我们就跟她上楼了。
四楼整层都是她家的,从一个外接的铁楼梯上去。满地铺着花砖,但进了屋子,家具摆设装修也比较普通凌乱。客厅中间,—个自动麻将桌十分醒目。师傅老婆从上楼梯起就一直在抱怨,说我师傅出生入死办了那么多大案要案,孩子老婆常年都顾不上,一心扑在工作上,还是一直提拔不了。那些拍马屁不干活的人—个—个提起来,提起来水平又差,功劳都是自己的,失误都是别人的,还整干活的人的黑材料。师母说:你调走的好,你最知道这是多么得罪人的饭碗,到处都有他的敌人。有一段时间晚上回家,他老觉得有人跟踪他。这样卖命有什么好处?我知道他早晚要受不了了。我知道就是这些害死了你师傅。害死了他,补助还吝啬得很,说出去人家都不相信!
师母的批评,一直混在大家蹬铁楼梯的脚步响声里面。她说,她所以住这边,是市区那个房子出租了。村里这边呢,她父母和哥哥盖了更大的出租楼,在村尾,所以,这个旧屋子就叫她看管,离家里人近一点,多少收一点钱,补贴家用。她说,不过,这老房子条件不好,又靠近铁路,很吵,租金很低,所以,来住的都是穷光蛋,或者是皮包公司、假和尚,成天吵吵闹闹的。
说着,火车隆隆地震动着驶近。
我走到阳台。忽然,我听到楼下有人嗓音辽阔地大喊——
火车!火车!你娶老婆了没有一
火车几乎是应声而起,呜——呜——
楼下,立刻爆起好几个人跺脚大笑声,大人的小孩的都有,就在三楼。我探身低头一看,三楼屋子,看到几双大脚小脚在欢快地跳着。视线被挡住了。
师母拍着巴掌过来,嘴里骂着脸上却也是笑:
疯子!一家疯子!每次火车开过,都有人抢时间大声问火车娶老婆没有,火车当然要呜了,在本地话里,呜,就是有的意思,所以,这家人就快笑抽筋了。有时候抱在一起跳脚笑,楼都要笑倒了,不是疯子谁这样啊!
听她一解释,陈军跺脚哈哈大笑,吴稚想了想也大笑了。
吴稚说:这楼下住的是什么人?
师母说:开摩托车的。哥哥弟弟两家人。三个孩子。哥哥被抢劫的打残废了,弟媳妇跑了,弟弟不运菜了,也改开摩托。钱没几个钱,整天穷开心。反正在我这儿住的,都不是正常人!
我们三个互相看了一眼,我们都知道那是谁了。
临走,师母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你能不能借我点钱?也不要多,一万一就好了。
八
吴稚和陈军,告诉了我载客工的许多情况。
按他们的观察计算,童年贵这些人一般从上午七点左右出来,晚上一般干到十点半左右,一天有早中晚上下班四个高峰期,平峰期他们可能回家休息,可能聚一起聊天,甚至小赌两把,十分自由自在,一天净收入在一百块以上,甚至三百。成本大概是半箱柴油,最多十多块。因为警察扣车凶,很多^就买五六百一辆的拼装车,你拉住车,他人逃走了,车也就不要了。所以,越抓车越差,越差越死人,越死人越抓。不过,即使是拼装车,能不被扣就最好了,童年贵这班后起之秀就改动了点火装置,搞了点火暗门,你以为拔了车钥匙,就定住了车,没想到,—个转身他们就飞驰而去。后来整治小组道高一丈,直接拔了他们的火花塞。不过,童年贵这些人,一般不给我们近距离遭遇的机会。仗着车技好,他敢在距离整治人员十几米远的地方公开拉客。这就是吴稚和陈军非常讨厌他的原因。
童年贵的哥哥肥老倌,尽管违法业绩突出,但是,他圆通温和,有时看到吴稚他们还问声好,递个烟。吴稚他们自然爱理不理,很凸现执法者的尊严,但暗自还是满意他这份对法律的尊重。肥老倌也被打击处理过,所以,吴稚他们了解他的过去。吴稚说你别看那个肥肥的家伙,在他们老家乡下,他可是代课老师,不过代了十几年课,十几年总收入还不到三万块,他就出来打工了。只是,那么大的年纪,又没有什么专长,不非法载客,还能混出什么名堂?
吴稚陈军看不起肥老倌,但是,对肥老倌被打残的事,说起来还是有些唏嘘同情。这个事也简单,一年前肥老倌贪心送一个人到偏僻的地方,据说那是载客工都不爱去的地方,老江湖肥老倌也知道,可是为了女儿学费,他见钱眼开,在晚上十一点多居然载人家去了。结果,到了地方,车一停,等候在那里的几条黑影就扑了过来。两百多块钱被抢了,肥老倌以为自己可以驾车脱逃,没想到人家不止要钱,更要车,就这样被人七手八脚打坏了。肥老倌半年爬不起床。案子现在也没破,人也自然抓不到。
那天一路回去,吴稚和陈军都在稀奇,说他妈的童年贵怎么是肥老倌的弟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个门。这家人全都不是什么好惹的货,都他妈不是好东西。
火车火车——你娶了老婆没有?
陈军突然没头没脑地大喊一声,吴稚鼓着腮帮子用力地“呜——”
两个傻瓜纵声大笑。
我又想吴稚陈军他们很奇怪,退伍军人,几个协警,按他们这样算,他们的工资才是载客工的三四分之一,为什么不动心,还照样一天到晚人五人六的斗志昂扬?好像一点都不羡慕童年贵他们。他俩害羞地说,不是喜欢穿制服的感觉嘛,谁跟钱有仇啊!可是有钱最终也不就是为了买个人前神气?穿制服挺好,如果能转正成你们正式警察,那就更好啦!
吴稚突然冒了一句:要我不穿制服当老百姓,我可能也习惯。陈军肯定不行,他开车眼里从来没有红灯,你让他当老百姓,他根本不会开车了!
陈军说:放屁!你他妈讲梦话都在马路上骂人管人!最爱穿制服的是你!
九
我准备给师傅老婆送钱去的时候,彭蕾来了。看她满面春风的表情,根本不像那个已经遗弃我的人。我木然地站在阳台楼梯口,她招呼我进屋,那种热烈和舍友小康依然播放的那支曲子的氛围很不相称。看我不想回屋,她就跟我站在楼梯口。她的葡萄红长发在眉眼之间翻飞。
小气!她说,买卖不成仁义在,恋爱不成友情在。你算什么男人。
我看着楼下小学操场上,几个高大的少年在比赛投篮。我懒得问她有什么事,她想说什么她自己会说。
我妈其实心很好的,全城都在议论你两个师傅自杀的事,可是我妈听说了,第一反应就是还担心你呢!
有一个矮而瘦的少年,投得特别准。每次投完,他都回味地钩弄自己的手腕,好像在研究自己为什么这么神奇。彭蕾撞了我一下:你真那么小气啊!
我懒得反驳。有什么可小气的呢,我知道真娶了她我也没有多大的幸福可言。随嫁的她母亲就会够我的呛。她母亲是个半吊子的心理医生,认为天下没有几个人心理比动物健康,尤其是警察。彭蕾母亲有个不错的朋友,说好要关照我分到司法局的,后来那个人在节骨眼上被“双规”了。而我专业成绩突出,是被公安部门到学校直接挑走的,这也是命运。她母亲不同意,说她—个远房亲戚就是干这个,被人乱刀砍死在街头,而且,这个行业的人,很忙,嫁了就等于守活寡。更重要的是,这类人三年看到的丑恶面,比普通人一辈子看到的还多。他们看人都是怀疑的,大部分都心理阴暗,总之,坚决不行。很快她妈给她介绍了—个来看心理疾病的小老板,据说笑老板很大方,彭蕾和她妈妈一人得了—个戒指。彭蕾—套上钻戒,就跟他走了。
我不是嫌弃你,彭蕾说,我们真的对你个人没意见。真的,我和我妈都是嫌弃你的职业。彭蕾说:我原来还觉得我妈妈考虑得不对,后来一听说你俩师傅一起自杀,我就觉得,真的,你们这个职业太容易让人变态了……我差点变成寡妇……
说正事吧!我还有事。
我当然有事了!可是,人非草木岂能无情?看到你难免想多关心……
我真有事。
小气!你还不承认!我有事求你!
我看着楼下少年投篮,不知道她又要干什么。
她居然塞给我一张红色的机动车违章电脑通知单:帮我们处理了。我低头看是个罚款一百块的东西。我把纸张还给她。她像老夫老妻那样高叫起来:你干什么呀,这么一点点屁大的事!
我说:就是这么点屁大的事,还要你来求我,值得吗?
又不止这一张,他电脑里还有三个通知,总共要罚款五六百呢,还要扣分、交滞纳金。现在,你显示权力的时候到啦!
你就这事?
对,你帮不帮?
行内人都知道,红色的电脑单不是一般人员更改得了的,如果是白色的手写通知书,也就是说,还没有进入电脑,那就有人为处理的空间。不过,负责这一块的支队领导,是我师傅的发小,听说我过来实际和他的暗中关照有关。来时,他把我叫去他办公室说,今后有什么事可以找他。他就是我新大哥。所以我想,要去处理红单子,估计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是,我就是不想。我说:你真要我帮?
她点头。我说:这谁的车?
她说:你别管。
那我就不管好了。
你干吗呀,男人不像个男人!小气!
我转身走。她像过去撒娇那样,黏上来死吊我胳膊。
你干吗嘛!她说。
我反手掐住她脖子,脱口而出:干你!
彭蕾张大了眼睛。
我以为她会抽我,可是,她四下看看,降低音量说:在哪里?
我一下子懊悔得闭上眼睛。我要宣泄一次,可是,我不要别人顺手牵羊;我要爆发一次,但我容不得彭蕾这么唯利是图地犯贱;我气得要命。
她友爱地牵起了我的手,拉着我,我们走向天国的台阶。天国云遮雾盖,白色的台阶时隐时现,噔叮的铃声在云端。小康依依不舍地离开电脑的血腥,说:快点啊,我在处理照片!
鹩哥一见来人,在笼子里扑腾了几下。彭蕾一边解衣服,一边吹口哨逗它。鹩哥睁圆眼睛定神看她,突然,它响亮地说:我操!彭蕾一怔之下,大笑:真是一只下流的鸟。
一完事,我就起身穿衣。我把红色的单子放在桌上。
我说:那事我处理不了。
彭蕾像出膛的炮弹,一下从毛巾被里蹿起:
你——流氓!混蛋!
我踩着床架飞快地扎鞋带。
彭蕾赤裸地扑向我,我几乎被她扑倒,她使劲甩了我一耳光:缺德!
我把她扔回床上,我说:你要不缺德,早就该甩我一耳光,而不是现在!
我拿出七八百块钱,狠狠摔在单子旁边。
那个人不就是想省这个钱吗?好,给他!我就当出了嫖资!
彭蕾嚎叫着,又扑了过来。她在眼泪中嚎叫:你混蛋!变态!你除了变态,你什么都不行!你滚!我不后悔蹬了你!你活该!
十
过铁路的时候,远远地我就看到,一个人摇晃着,背着一座比普通餐桌还大的瓦楞纸皮堆,走得摇晃,因为他是个瘸子。走在纸堆旁边的还有一个小孩子,七八个矿泉水空瓶子,用编织袋绳子,像挂炸弹一样,前前后后地挂在小小的身子上。我看出来是肥老倌他们。看那个样子,也就是捡破烂的模样,但是,那一大一小好像很开心,小家伙在唱着嘹亮的歌,打着有力的手势。我的车一驶而过,没听清他唱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神气快活的拾荒人。我一直在后视镜里瞟他们,直到拐弯看不见。
到师母楼下的时候,我听到楼上人声鼎沸,整个铁楼梯在空空哐哐地乱响。忽然好几个人哇哇大叫,我正要抬头看,铁楼梯上面,稀里哗啦的水下来了。看厕所的人把我拉开,哎哟!还好不是开水、刀子掉下来……
看厕所的人忘记我上次来过,她说,你也是来讨债的?嗨呀,赌是无底洞啊!
我找了个好点的位置往上看,一个像女朋克那样的银发少女,手持浇花水管,向楼梯上的人猛烈射水。突然有人尖叫:停啦!停啦!一吨水两块八呀!不要射啦!好像是师母的声音,但是我看不见她。
我说:怎么回事?
看厕所的说:这些本地人啊,越有钱越糟糕。—个寡妇了,还那么爱赌。金山银山也败掉了。
楼梯又响了,从底下能看到七八条人腿,空空哐哐交错杂乱地下来了。这些人中,有人的头发是湿漉漉的,有的人胸口湿了一大块,有的人大腿、小腿都是湿的。他们很激奋地咒骂着:她还以为她那个喔咖(骂警察的土话)老公还活着呢,可以罩着她欠债不还!一个声音说,我早就说不要让她赊账,你们不信!—个声音说,王鳖你就算了,上次你嫖娼,还不是她喔咖把你捞出来,你还真是欠她家人情呢!—个说,我又不是没有帮过她家,我儿子上次还帮她女儿打架呢……
一伙人咒骂着远去。看厕所的人立场不明地一直摇头,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手机响了,是师母家的。我走到楼房后面的几棵龙眼树下。电话忽然停了。大地有点抖动,好像火车要来了。我把电话放回口袋,电话再次响起,我马上接了,还是她的。
我靠在树上接电话。师母的声音温文尔雅:小杜啊,你快到了吗?
唔……临时有事,改期吧,师母……
突然,—个声音在我的头上高声响起——这真是他妈的世界上最快活的大声质询——
火车!火车!你娶老婆了没有——
呜——
火车瓮声瓮气但充满灵气地大声回答。
紧跟着,一大串笑声在龙眼树叶上面爆起。大人、小孩、男声、女声。火车太懂人事了!我再次想发笑。可是,我的耳朵里传来尖厉的质问:小杜!你到了?
我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上来?小杜!
电话咔地挂了,转眼我听到楼梯空空哐哐地响起,有人追下来了,我转身就冲向汽车。
才开过铁路,电话又响了。我接通,师母说:我们家老齐生前对你不错。你负伤的时候,我家最后一条高丽参给你磨药了。做人要摸摸良心。你到底借不借我钱?
我说:我暂时……没有……
没有?没有你来干吗?
他以前抓人得罪那么多人,现在死了,人家都找我出气,你不帮我不行!
不能你们风光我遭殃!
我不知道她的“你们”是指谁。
到底借不借?你有情有义你就说话!
以后吧……我要赶单位去有事……
放屁呀!人一走茶就凉!我算是看透了!告诉你,你不会比你师傅死得好看!你们这些喔咖,—个个都是冷血动物!都没有心肝!
我想挂电话。
师母口气突然变软:喂,你到底借不借?我会还你的——
老齐嗳,你怎么就撑不下去了呢,你叫我们母女怎么过……她一下子变成唏嘘哭声,我把电话丢在副驾座上,没有关机。
十一
彭蕾的事我还是去处理了。因为她把我说的“嫖资”和红色违章单子都扔在我桌上走了。
我的新大哥,坐在支队那张红木豪华大桌子后面,看到我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疼惜我,他说:什么事?眼睛还看着自己的手机,接发短信。我一下子气就有点虚了。但既然来了,我还是说了我的需要。我叫他老大。
他皱起眉头,公事公办地说:怎么,才来多久就开始搞这些名堂啊?
……是……女友……
他说:女友?不是嫌弃你分手了?
我点头:……可是……
别那么轻骨头!人行这么久了,我们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我们不嫌弃她们就她祖上烧高香了。
老大我……
已经有人投诉你滥用职权了!他似乎抬眼看了一下桌上的几张带信封的纸头。我立刻想到童年贵或者那个女业务员,我操。我想倾诉一下我的郁闷,可是,我发现他更关注的是他的手机短信。我正在想是不是等等再说,他却突然莞尔一笑,眼睛从手机屏幕上抬起,他不愿意让我发现他是看到手机发笑的,于是,他又对我笑了一下,笑得云淡风轻。
这样吧,看在老齐的分上,分数不扣了,但罚款不能免。你还有事吗?我马上要开会。
我只好退了出来。我还是到银行,自己出钱替彭蕾把那违章罚款缴了。帮就帮个圆满吧,免得她瞧不起。
以权谋私做了件好事,心里还是轻快。全部处理完,我打电话告诉她统统销单了。我的口气控制不住地自满又傲慢。她果然异常兴奋,让我感觉好像一只喜鹊要从手机里跳出来。她说,你快来!科技园门口!快点快点,我需要!马上!
我以为她对我感激万分,就心情圆满地过去了。开着中队一辆快报废的边三轮的吴稚,正好要去居委会,就顺便带我过去。我一路上宽厚地接受吴稚约会之类的打趣。还没到科技园,远远地我就看到马路梗阻似的围着人,肯定是车祸刚擦了。我习惯性直身看一眼,彭蕾就看到了我,立刻扑出人围:啊,让一让,警察来啦!你看这的士讲不讲理,好好开着,他突然就减速了……
吴稚一轰油门走了。彭蕾和一个脸色红润、头发黑得可疑的中年男人在一起。他们的灰色马自达左前灯都瘪了,橙色灯片散在地上,天蓝色的士车的右后方也瘪了一大块。
的士司机看到我,眼神委屈又巴结,他一边给我递烟,一边着急地说:前面刹车,我有什么办法,是他自己不保持车距……这道理哪里都讲得过去……
我的圆满心情灰飞烟灭,感觉太坏了。我后悔没让吴稚等我。那个红脸黑发男人看着我,似笑非笑八分淡定。我一眼就看出,他认为彭蕾搞定了我,所以,就不用他赔什么殷勤来操心这事的处理。我掉头走出人群,我一直走到科技园宣传栏前面。我心里恨得牙痒。这个浅薄势利的女人,她敢这样调度我,就像调度一个狗腿子。我也的确像个狗腿子,挥之即去,召之即来。我掏出电话打给吴稚,电话突然被人一把打在地上。
彭蕾暴怒起来的脸,有一种悍然的魅力。她说:你有病!
我伸手要把电话捡起来,她竟然抬脚就踩,而且踩住了还磨了下脚尖,痛得我一下坐在地上,她使劲啐了我一口,跑了。风过,吹回我满脸的唾沫腥臭。
手机屏幕全部磨毛了,而且一直显示“你的智能卡暂时无法使用”。我把电池拆开,重装,依然不能使用。忽然,我感到有异,一抬头,果然,在宣传栏的绿篱边,童年贵跨车站在那里,他戴着头盔,脸的下半部隐约有微笑一我不敢肯定,但是,我一下子血往上涌,脸色爆红。我操!他肯定什么都看到了。
童年贵感觉到什么,轰的一个弧线,扬身而去。
手机不行,我只能拦的士回去。可是,正是的士交接班时间,很多车不载人,满大街的人似乎都在踮脚急切地招的士。有一辆的士就在我身边下客,我刚要上,—个中年男人不知哪里窜出来,拉开后门抢了上去:去轮渡!他砰地关门。那感觉,就好像我不存在。我火冒三丈,什么事他妈的都有个先来后到。我猛地拉开门,那个男人牛眼一瞪:怎么!喔咖了不起啊?想欺压老百姓?走!
的士司机歪着头,故作天真地向我招招手,以示欢快的无奈。
的士远去。我站在路边。天色向晚。
一个眉目和童年贵颇有几分相像的人,骑着摩托过来了。见我一直看他,他也好奇地回看我。其实这外表一看就不是载客工,但是,我一手指他,还是向他标准敬礼:你,过来!
他困惑,但不太高兴地过来。
把车推旁边!我说。
那个家伙很不以为然地把车推到路边,很倨傲地掏出证件,脸上是查就查,我怕个鸟的表情。我仔细查看了证件,把证件扔给他。我说:把车熄火。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把车熄火。
我说:启动!
他又看了我一眼,启动。
打转向灯!他没有看我,但明显顿了一下,重重打灯。
我说:刹车灯!
他狠狠打开刹车灯。依然一切正常。他挑衅地斜睨着我,那表情明白地告诉我,他看穿了我一肚子坏水。
他的表情令我愤怒到极限,我大吼一声:打开你的大灯!
那家伙以为看透了我,十分有力地甩了个响指,打开近光灯,而且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远光灯!我说。
他伸手打远光灯,眼睛却看着我,换上一副爱莫能助的遗憾表情,但这个表情在瞬间冻结了:远光灯不亮。灯泡烧了!
驾照!我伸手。
他有些愕然,有点尴尬。
我一把抽过证件。开单。
违章事由:灯光不全!扣三分,罚五十块钱。
那家伙拿过单子,再也没有铮铮傲骨了。他哭天抢地地高叫起来:你——这简直是疯了——
我标准敬礼。敬礼的时候,我说:不喜欢扣分,建议你订全年的交通安全报!
我狠狠吐出一口浊气,转身,扬长而去。
十二
我开始感到小康循环播放的怪异曲子人味,是在他被撞到医院之后。他是在勘验现场的时候,被一个醉汉开的摩托撞了屁股,他护住相机栽倒,结果,相机没事,他的牙齿撒落了一地。骨盆也裂了。因为没有牙齿,他发短信让我去医院看他。到医院,他依然给我发短信:明天你帮我把电脑带来医院。我要上传照片。
我在我手机里写短信给他看:你有病!
他居然咧着无牙的嘴,空洞地微笑。他把短信写了给我看:你不知道它有多高的点击率。我说:就为了那破照片,不惜满口牙齿?他写:政府会重新给我发一口牙齿的!我说:那种照片千篇一律地变态、血腥。你太无聊了!他写:不,不!没有血腥和变态,你怎么知道不血腥不变态的宝贵?他又空洞一笑,低头写:大家都需要。大家需要通过别人的支离破碎,确认自身的安全美满啊。
在医院,我意外地看到了童年贵。他风风火火地奔进来,到住院部交费窗口交钱。久戴着的安全帽压扁了他头发,使他的头型古怪。他一头汗水,并没有看到我,但我还是不舒服。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他那汗潮古怪的头,就是挑战我职业尊严、个人尊严的痕迹。他天生就是我的挑战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就是不舒服,横竖就是不舒服。我始终悟不出来,直到那一天最后的狭路相逢。
那天晚上,我一人呆在天台上那间简易搭盖的宿舍里,关了灯,躺在露天躺椅上。
小康的电脑开着,夜空中,那个男女莫辨的、行云流水般的嗓子,在夜空下绕啊绕啊,循环反复直追月色清辉,就是那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到曲子尾声出现——水晶般的——
噔——
叮——
咚——
我恍然觉得是一辆马车驶向天堂,越行越远,咚……噔……叮……最后消失在浩渺的天空深处。我开始反复听这首歌,尤其到最后,我就是要听那个晶莹清澈的噔、叮、咚,每一声,世间万物浊气下沉,天国的白色阶梯隐隐可见。
十三
我还是给师母送钱去了,因为师傅家反叛的银发少女用刀把人砍伤了。我知道我的钱肯定有去无回,所以就一减再减,最终信封里只有四千块,没想到,四千块还是让我心里不爽,而一不爽,马上我就想到了我师傅和我实习师傅。我的实习师傅的妻子,听说和人同居又分手了,又换了—个试婚对象。我不能理解,这么两个出类拔萃的男人,上帝为什么要让他们活得那么不开心。不知怎么的,一想到他们两个,我的耳朵,就仿佛听到噔-叮-咚……的声音。我开始分辨不出,是《天国的阶梯是白色的》的结尾呢,还是我和我师傅们最后一次喝酒的水晶杯碰击声。
接了钱,师母夸张地要跪谢我,我赶紧拉起她。她手势好看而利索地数了数钱,还把一张钱对着窗户光亮照了照。要不要开个借条?她说。我迟疑着,暗自推敲这钱有没有欠条估计都回不来了。师母说:唉,我知道你不习惯这样,算啦,反正,你是老齐的小弟,今后就是我的小弟了。
客厅里,麻将桌上,砌着等待人来搓的白绿色麻将。老齐的遗照下,有一盘表皮干皱的苹果和发黑的香蕉,小黑虫在那里飞舞。照片上的老齐穿着黑蓝色制服,似笑非笑,这是我们工作证件上的标准照。
师母顺着我的眼光看师傅,说:我是对他实话实说,我说你既然不爱活,那为什么不争取去换个烈士给我们呢,这样抚恤费、奖金、慰问金、孩子上学加分、我安排工作,好处很多!你知道吧,十年前,有一次行动,一把土制手枪,差点要了他的命,就差心脏一豆子远!这样拼命,最后也只捞到—个二等功。人家还爱给不给的,什么用!
师傅并不在乎这个……
不在乎经常在家喝多了就哭!
我很惊奇:他……哭吗?
师母说:哭得跟狗叫一样。别看他出去人五人六、威风凛凛的!
这个,我说,在乎荣誉是一回事,在乎公平……是另一回事……
还不是都一样!
我说:我师傅……爱不爱你?
师母被电打了一样,说:神经病!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骂我。见我默然,师母说:我是说我自己,嫁给喔咖的,都是神经病。
走的时候,她坚持要送我下楼。地板似乎在振动。
在这个铁路边的出租楼,我也变得敏感起来,就在我感到火车要开来的时候,正好下楼拐弯,我看到后院里龙眼树下,童年贵和那个大点的小男孩,正在从摩托车上拿下菜啊豆腐什么的。这时,只见那一大一小,同时转身,面对火车比赛似的大喊:
火车!火车!你娶老婆了没有——
呜——
火车应声而过。因为准确的时间把握,这个问候使这一瞬间,充满了天地万物之间和谐与灵性的光辉。童年贵和小男孩哈哈大笑,他把孩子高举起来,孩子在童年贵头上,对火车猛烈挥手——
火车——有空再来——
师母撇了撇嘴,说:穷开心!胖子都肾病住院了,昨天还要我宽限房租,还这么没心没肺地发癫!
十四
政府不仅给了小康一口烤瓷牙,还给他记了二等功。面对采访记者,小康展露着一口新牙,说:自己是为了保护现场工作照片,闭嘴不谈他痴迷的网络风光。
政府对他很关怀,之后我们的“猎狐”行动,也和他舍身为公的牺牲精神刺激有关。政府把英雄负伤、飞车抢夺、道路交通事故居高不下,都算在非法摩托的账上。两节前夕,政府、局里和区综治组织抽调了一千多名工作人员,配合我们专项整治中队组,对全区进行了地毯式的大清扫行动。仅半天,我们就截获了八百多辆无牌无证、假牌假证、超期行驶、非本市牌照、非法营运的“黑摩”。不知道童年贵在不在其中,吴稚说可能没有。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说童年贵哥哥和住院的嫂子,情况都不好。瘸子最近老伤复发在吐血,他老婆被下了病危通知书。
陈军说:因为打工者太多,公交依然不方便,这样,打击规模越大,避风头的载客工越多,黑摩的市场就越紧俏,出行人怨声载道。据说,价格涨了,载客工还挑肥拣瘦,爱去不去。这样,胆大妄为的家伙,挣得相当相当不错。而童年贵就像一骑枭雄,凭他高超的车技和机敏狡诈,在黑市里丧心病狂地南征北战。那天,看到童年贵为躲避整治人员,像箭一样射进一条一线天一样的长巷子。吴稚悻悻地说:那混蛋在玩命地扒钱!
就是这样的背景下,那一天,我和童年贵狭路相逢了。
他失手进了一个整治卡哨,发现情况不对,立刻拱下屁股后面的乘客,加速杀出包围圈。整治人员对他心理很复杂,因为知道他车技疯狂,有所顾忌,又因为恨他,好不容易发现,众矢之的,谁都不愿放过。童年贵似乎早就准备一场恶战,拱下乘客就是—个信号。
多路好手参加追捕。我接到对讲机指示是,童年贵由东至西,沿着铁路,往我们设卡的防区而来,估计会蹿上施工的高架桥。陈军在—个引桥上截堵,我的摩托沿着直道,逆向开上大桥主道。吴稚他们在桥下设路障。
因为施工改造的围挡,这个方向的主道路面只有—个车道。我还没有上桥顶,就看到那边的引桥上,风驰电掣的—个摩托,远远地呼啸上桥。看不清也不用看清,肯定就是童年贵。
高架桥右侧,是铁路桥。摩托驰骋中,我感觉不到火车的临近,但是,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听到了火车声,是那种能听懂人话的火车声传来了。
童年贵似乎原来要右转下引桥,可是决斗似的又冲上来了,而且是直扑而来,义无反顾。他冲着我笔直而来。
他真是疯了。以他那种劣质的拼装车,能在整治队员的围捕中脱逃就算侥幸之至、福星高照了,难道他还想鸡蛋撞石头,和我白色的警用摩托对车?他这是找死!
童年贵笔直得像一支咆哮的利箭,向我而来。
我忽然明白了,他就是来寻死的!
他疯啦!
火车轰然而近,我听不到火车的声音,因为我和童年贵的摩托,都比野兽还疯狂。可是,我又的的确确听到了一种问候,在我的脑海深处,辽远、充满人的纯真和欢欣:
火车!火车!你娶老婆没有——
呜——
我一打车头,童年贵重重剐着我的胳膊而过,就像石头避让了鸡蛋,我越过护栏凌空飞起。我和我的白色摩托在空中,慢慢腾起。什么声音也没有,白色的摩托,轻灵纯净,大气传递出浩瀚无边的轻松和安逸。原来如此啊。我看到我笑了一下,在头盔里。祝福火车吧,祝福关心火车婚事的所有欢乐的嗓子吧。用他妈的生命去干杯吧,用师傅们的水晶杯。
我看到童年贵刹住了车,他呆望着凌空而去的我。他当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闪避,成就了鸡蛋的一条生路。我也不知道,我只听到天国的风铃在声声召唤。
噔……
叮……
咚……
我向桥下坠落,天国的马车却穿云而来,噔叮……咚噔……尘嚣渐渐下沉,下沉,雾霭般矮去远去。白色高架桥越来越小,我看到蓝色尘间,烟波浩渺。
噔……
叮……
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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