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年关
文/昊哥
阴历二十九傍晚。 茂才、旺禄和茂才的大儿子,从县城挤上回村的最后一班车。 车上都是赶回家过年的同乡,柿子沟的占了一多半,相互打着招呼。 快到检查站时,老杜让超员的5个人到路边一辆面包车上,塞给面包车司机5块钱,面包车开走了。 检查站的老周上车查看,老杜说:“咱不超员!都年关了,你老小子还不回窝呀?” 老周斜眼瞪着老杜说:“你狗日的,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那点鬼名堂!” 老杜对售票的老婆努一下嘴,马翠莲闪过一个不满的眼神,转脸笑呵呵地说:“周站长,您是大人大量,别跟俺们这些卖苦力的一般见识!”一边说,一边把早准备好的红包塞到老周的手里。 老周捏一下,麻利地塞进裤兜,用手里的夹子敲敲身边的立杆,嘱咐说:“大雪天,坡陡路滑,小心点!”,又对一车人作揖道:“老少爷们儿,给大家拜早年了!”,说罢,在一车人的笑声中下了车。 县交通局为了防范交通违章事故,抽人组织流动稽查,韩亮和郭凯一组。两人早就看不惯检查站吃喝卡要,决心整他们一下,就在过了检查站几公里外查车。 老杜看到路边拦车人,开始以为是乘客,一听是查车的,开起就跑。韩亮和郭凯开车就追,老杜心慌意乱,山道弯多路滑,结果没跑出两公里,就翻到了沟里。 紧追的韩亮一看出了事,吓得开车回溜了。 曾鹏开着三马子,拉着老婆孩子从县城回家过年,看到客车翻下沟。急忙给120、110和村里打了求救电话,自己下沟去救人。 车翻下沟的时刻,茂才家正在做晚饭,因为得知茂才父子俩要回家过年,茂才媳妇特兴奋,小儿子更是欢蹦乱跳。突然,院里的大黄狗叫了起来,随后传来敲门声。 “二小,你爹和你哥回来了!”茂才媳妇冲外屋喊着。 小儿子早从屋里窜出去开门了。 “茂才家的,茂才家的!出事了!”旺禄媳妇被人架着跌跌撞撞冲进来。 “咋了?”茂才媳妇看着蓬头垢面哭啼着的旺禄媳妇,一下子惊呆了。 “婶,出大事了!旺禄和茂才叔他们坐的汽车掉下崖了!”搀着旺禄媳妇的村长媳妇陶慧说。 茂才媳妇像被雷击一样,尖叫一声,立时瘫软在地上。小儿子吓得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门外面又传来一片噪杂声,茂才媳妇像打了强心剂,一骨碌爬起来,拉着小儿子就喊:“快!快去救你爹!救你哥!” 柿子沟里好多家都有人坐这趟车,村长一招呼,村里就炸了窝,呼呼啦啦几十号人坐了几辆拖拉机,直奔磨子沟。 等医院和派出所的人来到出事地方时,柿子沟、潘家崖闻讯赶来的老乡已经很多了。 曾鹏是第一个来到出事车辆的人,他到车旁的时候,已经有四五个人从车里爬了出来,躺在地上哼哼。 虽是夜晚,雪地里还是很亮,客车四轮朝天,车内的人叠压在一起,凄惨的呻吟声让人毛骨悚然。 曾鹏从车窗爬进去,拖起一个呻吟的人,把他从车窗推出去,手滑过腰的时候,碰到一个包包,心里一动,解了下来,扎在自己腰里。 此时,县招待所里灯火通明,县委书记张路平、县长王金海一帮县领导围坐一起。因为下午开会,布置春节期间的安全生产、维稳防范工作,张路平和王金海都是刚换任的新官,也想和大家熟悉一下,就招呼加了酒菜。用张路平的话说,节前联谊,就算提前团拜了。 突然,张路平的手机响了,他离开餐桌到门外接电话,夫人钱丽说:“老太太心脏病犯了,刚送医院,你能回来吗?” 张路平是孝子,父亲去世得早,是母亲把他拉扯大的,如果不是三个月前特大矿难让前任县委书记、县长大换班,崔书记点将,他也不会来这个偏僻的地方。 张路平本来在市委担任副秘书长,深得崔书记的赏识,这次下来前,崔书记亲自和他谈话,希望他在这里能有作为,干一番事业,时间也不会太长,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让他承担。 他懂崔书记的意思,所以这次下来是埋头实干,三个月只回过一次家。现在听见夫人的电话,想想说:“我安排一下,如果没啥事,明天中午回去。” 还没等张路平进屋,公安局长的电话就来了,磨沟子乡车祸,死伤严重。 张路平只好给夫人回话说:“钱丽,情况有变化,我不能回了,让机关派人过去帮你。” 钱丽叹口气,说:“你忙吧,不要操心了,这边我张罗吧。只是,医院这边已经来了两拨人了,明天还不知道啥样呢?” 张路平想得出来,明天医院的礼品就得堆积如山了,赶忙嘱咐一句:“把东西及时处理一下,不要太招摇了!” 钱丽忙说:“这个我懂,你放心吧。” 参加宴会的人被接二连三的电话搅乱了,张路平进屋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个年关不好过了! 曾鹏在车祸现场忙到后半夜,才开着三马子回家,关好门,脱了血染的衣服,顾不上洗脸,拉老婆李欣浣到里屋,把腰里的包包递给她。 李欣浣疑惑地打开,一沓子钞票,忙问:“哪来的?” 曾鹏回头看看,小声说:“捡的。” 李欣浣点了点,三万两千七百六十五元。 “会是谁的?”李欣浣问。 “不知道,我从车里捡的。”曾鹏不想说的太多。 “管他呢,你也救人了,权当是老天的酬劳吧。”李欣浣把钱锁到柜子里,把包递给曾鹏说:“烧了。” 县领导们赶到时,事故现场除了沟底摔坏的车,散落的东西,伤员已经运到了县医院治疗,当场死亡的9具尸体被人抬到山路上。 事故科李科长向领导们简单介绍勘察结果,客车是从60米高的山道拐弯处翻了下来,当场死亡9人,送县医院抢救14人,伤势尚不清楚,估计重伤居多。由于司机当场身亡,车祸原因还需要进一步勘查。但是19座的中巴车坐了24人,超员5人是一个违章原因。 老杜媳妇马翠花是售票员,重伤。 茂才和大儿子、旺禄身亡,这仨人真是催命鬼追得,挤着赶死来了。 陈婶命大,座位四周的人全摔死了,她活着,但是成了植物人,事后家里人却说,还不如当时摔死的好。 张路平和王金海现场商量,让许副县长牵头,交通、公安、民政为主,成立一个领导小组,调查处理这起重大事故。 沟里的寒风刺骨,张路平和王金海更是觉得心寒,自己才来三个月,这个跟头栽大了。 茂才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还有气,茂才媳妇跟车过来的,茂才醒了一次,看到媳妇,挣扎着说:“钱,钱!”,一只手摸腰里,没了!眼一翻,过去了。 每逢年关,医院都很冷清,因为过年的缘故,能出院的人都回家了。可这一出车祸,伤员、亲属、县乡村的干部、公安干警都涌了进来,顿时喧嚣异常。很多已经回家的医护人员都被叫了回来。 在零星的鞭炮声中,县医院传来噩耗,两人伤重不治,让事故的死亡人数上升到11人。 茂才媳妇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哭得死去活来,茂才是其中之一。 在这纷纷嚷嚷的人群里,来了一个特殊的人——马记者。 重大灾难本来是个坏事,可对有些媒体人却是大好事,因为捞钱的机会来了! 马德怀兼着数家小报的记者名分,属狗的,鼻子特灵,闻见味道就扑过来了。 县委宣传部负责接待的小严一口否认出了重大车祸的消息,但马记者并不理睬,打手机问了城里的眼线,直奔县医院的外科病区。 病区被隔离了,警察和医院的保安守着门口,但是难不住见过大世面的马记者,他披了一件白大褂,大摇大摆地跟在外科隋大夫后面进去了,针孔摄像机打开,笔录打开,转了一圈,问清楚死伤人数,从兜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塞到隋大夫手里,拜拜了。 当小严把马记者的新闻报道草稿交给县委宣传部窦副部长的时候,老窦真火了,不停地埋怨小严不会办事,只好自己亲自出马。 也别说,窦副部长还真有本事,马大记者答应为了和谐稳定局面,就不报道了。 窦副部长带运输公司牛经理把封了5000元的信封递给马记者时,一边拍着肩膀,一边亲热地说:“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马德怀笑眯眯地接过信封说:“好说,好说。这事我就不搀和了,我信任当地政府,你们一定会妥善处理的。” 窦副部长送走马记者,瞪了小严一眼才走。 小严看窦副部长走远,不服地说:“哼,这谁不懂,破财消灾呀,给钱我也行。” 马德怀开车离开县城的时候,打了俩电话,内容一样,给自己的两位同行好友通报了消息,末了还加了一句,“咱们可以过个好年了!哈哈!” 张路平在车祸处理问题的现场会上强调,要求大家要以大局为重,坚决维护安定团结的稳定局面,全力抢救伤员,稳妥处理死伤者的善后问题,不要给上级领导增添麻烦,如果谁违反组织纪律,在下面犯自由主义,给县里抹黑,一定要坚决打击。 张路平最后语重心长地说:“这种事情谁也不想发生,对各级政府都不是好消息,我们当干部的要遵守纪律,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更要有组织观念,尤其是可能引发群体事件的关键时刻,要坚定地站在党的立场上,对突发事件要敢于及时制止,不传言,不信谣,全力维护来之不易的安定和谐局面。” 赔付方案很快就出来了,死者每人40万,但家属不满意,前不久矿上死人还赔50万元呢!闹的结果是政府让步,死者每人也50万,先由县财政垫支。伤者在县医院治疗,费用全部由县财政支付。县里抽调干部,每三个人负责一户人家,只要接受方案,立刻签字,尸体火化,赔偿金马上兑现。都是乡里人,哪见过这么多钱?县里抽调的干部也是能言善辩的人,两天就处理完了。一场悲剧,处理的也算皆大欢喜。 虽是过年,柿子沟村很多人家门上却贴的白纸,凄凉的阵阵哭声里夹杂着稀落的鞭炮声,村里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议论最多的是领了赔偿金的人家,瑞发家是重点。 瑞发家这次死了三口人,政府赔了150万,瑞发拿了钱,却没敢回家,因为托人来说亲的已经等在家里了。 最惨的要数旺禄家,因为这50万块钱,兄弟反目,老三用刀砍了老二。如今,老二躺在了医院,老三进了拘留所。旺禄的棺材停在堂屋,连个守灵烧纸的都没有了。 当然,老杜家也算最倒霉的,一死一伤,只给了两万元的封口费,还不够车钱,老杜家里人很不满意。找到工作组,人家没好气地说:“你们还好意思找?如果不是你们的车翻到沟里,会死伤这么多人吗?就因为这事,多少人要受处分!多少人要丢乌纱帽!你们还好意思要钱?不追究你们的刑事赔偿责任就万幸了!” 老百姓的事总算快刀斩乱麻,处理得差不多了,干部阶层的地震开始了。 事故原因随着调查渐渐浮出水面,车辆超员,稽查追赶,雪后路滑弯多,车速过快……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稽查追赶造成的车速过快。 张路平震怒,交通稽查的韩亮和郭凯都被控制起来。连检查站的老周、运输公司的廖经理也未幸免。 交通局曹局长忧心忡忡地回家说:“这年关没法过了!”。 他媳妇忙问:“车祸的事也能赖上你?” “咳,现在是岗位问责,交通运输出了事,我是首当其冲。何况稽查的事也是我安排的。可我的本意是为了避免出车祸,这小韩真是害死我了!”曹局长悔得肠子都青了。 县常委会研究了处理方案:交通局长曹万勤引咎辞职;主管副局长王建设免职;运输公司经理廖金河免职;主管副经理常天元免职;检查站站长周山魁开除公职;交通局的韩亮、郭凯交司法机关处理。 处理方案报上去,两天没消息。张路平给崔书记打了电话,想了解一下上面的意思。崔书记不客气地说:“路平同志,你们处理几个小卒子能堵住大家的嘴吗?” 这下子,县领导都坐不住了,再次开会研究,经过市县反复磋商,最后对县长王金海免职,主管副县长许波免职,交通局长曹万勤免职;主管副局长王建设免职;运管科长朱才免职;运输公司经理廖金河免职;主管副经理常天元免职;磨沟子乡乡长盖道梅、副乡长黄石松免职;检查站站长周山魁、交通局的韩亮、郭凯开除公职,交司法机关处理。 一石激起千层浪,当事者个个满腹委屈的时候,很多干部却已是心情激荡。 你想,一下子腾出来这么多官位,县长、常务副县长、交通局长、常务副局长、运管科长、检查站长、乡长、副乡长…..多大的地震啊?而且,升迁的人又会空出更多的位子,真是给人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 因为三个月前的矿难事件,导致了县领导班子的大换血,很多干部变动了职位,这次的地震又是8级,苍天有眼呀! 抱有幻想的人都坐不住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纷纷开始活动。 车祸造成的硬伤表面看抹平了,可后遗症留下了。 伤残的人还是感觉吃亏了,尤其是他们的家人,政府赔的钱是治疗,人要好利落了还凑合,要是残疾了,将来成了家里的负担,真不如当时死了好,自己不受罪,还给家里挣50万块钱!难怪李老歪骂他摔残废的儿子,你一辈子能给家里挣50万块钱吗? 陈婶家更别提了,住院费公家也不管了,每月发固定护理费,这还没十几天,陈婶的褥疮就已经四度了。 曾鹏忐忑不安的心已经平复了,媳妇李欣浣说的没错,茂才家这回领了100万,也不会在意丢失的这三万块钱了。 县里为了把坏事变成好事,开了表彰会,很多抢险救护的人受到了表彰。曾鹏十字披红,领了一张奖状,还领了2000元的奖金,把曾鹏高兴地回家对媳妇说:“这年过的,挺值!” 夜深,蛇年的第一场雪飘了起来,张路平送走最后一个来访的人,望着门厅堆放的礼物,接了夫人一个电话,知道市里面的家送礼的都排队了,这结果他早预料到了。他走到窗前往外看,散落的万家灯火眨着眼睛,他突然感慨起来:这年过得,几家欢乐几家愁啊!矿上千万不要再出事了!否则,自己的乌纱帽也不知啥时候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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