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暮雪 于 2013-1-3 19:17 编辑
这几天,羽衣开始睡不好,翻来覆去.卧室外有一颗梧桐树,孤零零站在那里,树叶几乎落光,半夜醒来,羽衣呆呆地看着那枝桠摇曳于窗前,心也跟着摇曳不定。
羽衣是某居民社区的医生,小区不大,楼房间绿草蓬蓬。门诊有一百多平米,护士一个,医生两个人,两人商量轮流着上班,工作都相对轻松些。羽衣的病人多,尤其孩子,原因说白了也简单。现在医术好的医生多,但说实话的太少。而羽衣的行医原则就是不说假话,她脾气并不好,甚至很固执。但她很少面对自己的病人夸大病情,她常和病人说的一句话“没事”。病人越慌乱,她越镇静。
她有一套自己的治疗原则,能用口服药治疗绝不去输液,这点原则常表现很固执,医生的口碑都是病人树立的,一来二去,周围居民都知道有一位这样的女大夫,很少给病人输液,用口服药几天就好,病人慕名而来的越来越多。
羽衣看病还有一个特点,很注重和病人交流,自己还美其名曰,“心理治疗或者聊天治疗”。一句顶一万句,只要说对了病根,效果比服用药物还好。在她眼里,很多失眠的病人,大都是心理问题,几年前自己的睡眠不好,也有很深的体会,心病还须心药医,单纯药物治疗压根不行。遇到这种病人,羽衣一般不忙着开药,而是和病人闲聊。从中察言观色寻找根源,帮病人温言化解。现代人忙忙碌碌,平时想要找一个人说话,还真的不容易。羽衣懂心理,人善谈,这办法还真有效,很多病人都爱和她聊天。
惠子是过来找羽衣说话最多的一位病人。她年纪近四十岁,皮肤白皙,眼眉弯弯,昔日应该也是秀丽的女子。最近几个月失眠再加不能吃饭的折腾,脸迅速变瘦,皱纹爬满了脸颊,身子单薄的吓人,衣服穿身上,完全挂不住。也是从她身上,羽衣强烈感受到,结了婚的妇人,减肥一定要谨慎,如果真减成瘦子,不是美人而是吓人。惠子的父母二年内患胃癌先后病故,她伤心后开始害怕,不知哪天起,自己的胃部也不舒服,到了几家大医院做了各种检查,却查不出任何疾病,饭却开始吃不下。人变得忧郁,心事重重,焦虑失眠,工作也做不成了。最后,连接送孩子上学的力气都没了。
她来到羽衣的门诊。羽衣大约看了惠子拿来的那一大堆检查单,心里就已经清楚。推开单子,首先告诉她,你不能一个人闷在家,要出去走走,到人群多的地方去走走。不能赖在家里,要坚持工作,你没有任何毛病,一定要好好吃饭,你有两个可爱的女儿,想想身体真垮了,孩子怎么办?丈夫顾家,能赚钱,也买了新房子,一家人在一起团聚,多难得,你是个很有福气的女人。羽衣侃侃而谈,女人听了,长吁一口气,真的吗?我没大病啊,当然真的,你没病,你的任何检查都是正常的,羽衣肯定的告诉她。
惠子表情放松了,眉目有了笑意。她打开话匣,和羽衣聊起自己的婚姻。她的丈夫外表帅气,是单位一名年轻有为的中层领导,是女工们仰慕的对象,但丈夫人很正派,不好言辞,手机曾经接受到几条异性的暧昧信息,被女人发觉,她心思细,旁敲侧击,追问了男人几次,爱人一脸的无辜,不以为异,她却留了心渐渐睡不下,再看看自己的身体瘦的不成人样,早没有了昔日的风姿,丈夫是越发精神,她是越觉灰心。
她和丈夫结婚的时候,两人都是大龄青年了,尤其自己,对男女之事属于晚熟的人,很害羞。两人结婚后,有了两个女儿,在生下第二个女儿后,丈夫怕她在老家受自己母亲的闲气,因为婆母重男轻女,索性把她和孩子接来单位居住。不久前夫妇也按揭买了房子,丈夫对她也好,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说话,平常话就少,更不要说暖心的话了。这次因为房子装修的细节,丈夫没有商量,自己安排好了一切,她闹他几次,自己心里的气就有了,却不好再继续发泄。羽衣劝,夫妻一定要包容和信任,人哪能没有缺点的,丈夫人品好,有责任,话少不算大毛病,俗语说男人办大事,就应该话少。再说,他和父母不是也没话吗?她连连答应,那倒是,他和父母也没话。你的病就是心太小,想得太多,羽衣最后坚定地说。惠子欢喜的走了。
几天后,她来了,又是一脸苦恼,“大夫,我还睡不着,吃饭还不行”,羽衣再劝解一番,这样的情景必然要重复多次,这种病人心思重,谈话不会下十几次。
惠子最常和羽衣说的一句,“妹妹,我想和你说说话”,因为来门诊太多次了,她改口喊羽衣妹妹。来多了自己也觉不好意思,再来就不空手,带些水果或者蔬菜送来,病人多,她怕打扰羽衣,小心不安地躲一边,或者悄没声坐一旁。羽衣看见她,常麻利地处理完病人再去招呼她。她第一句常是“哎哎,我又睡不着”,声音断断续续,脸上充满愧色,羽衣便和她聊家事,谈些有趣的话题逗乐或者温言相劝,最后她满意的离去。
羽衣劝解的话正反没少说,惠子精神好很多,又能去上班了,来门诊的次数越来越少,渐渐不来了,羽衣欣慰很多,那一定是大好了。转眼两人大半年没见了,羽衣几乎要忘记她。有一天,惠子的同事来门诊看病,闲聊讲惠子半夜犯病,和丈夫再次大吵大闹,不许丈夫离开半步,终于被送回老家去。羽衣的心顿时灰蒙蒙的,好好地怎么会这样?连忙询问具体原因,来人含含糊糊,遮遮掩掩,也说不清。原来话聊也不见得那么有效,自己的生活只能自己过,不管哪一种方式,都有属于自己的轨迹,自己当真糊涂纠缠起来,旁观者也无能为力,想想这些,羽衣有些丧气。
门诊另一位病友云,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妈妈,衣着朴素,常带孩子来门诊。孩子虎头虎脑,叫何昊,只有四岁,身体较弱,每月都要感冒几次,母子是门诊的常客。最后一次见面,是云陪婆母来诊所,羽衣清楚的记得那天。因为媳妇陪婆婆来看病的太少,而她一连陪婆婆来了三次,两人神情很是亲热,羽衣还借此打趣她们婆媳,夸她们像母女,一点不像是婆媳。
那天早上,一位陌生的女人来给何昊看病,孩子羽衣当然很熟悉,就随口问一句,他妈妈呢?陌生女人回答,死了。正在取药的羽衣一下懵住了。陌生女人解释,是丈夫出国打工,云在家有了外遇,丈夫汇的钱,情人花费了十几万,二年后丈夫回家,发觉此事,要离婚,她陷入两难。情人跑得不知所踪,丈夫苦苦相逼,云选择了死来解决,拉到医院还是没能救过来,这几天尸体一直停放在丈夫家,不许火化,娘家还再闹。陌生女人和他家是邻居,邻居的言语充满不屑,对于云娘家的行为也很不以为然的模样。
之前,云和儿子来看病,和丈夫看病,和婆婆来看病,一口一口亲热的喊妈,就像是至亲的女儿。偏偏就是那次陪婆母看病回去,晚饭后,她跑去厕所喝了一大瓶农药,甚至四岁的儿子还依偎在她身边。羽衣长时间发愣,胸口憋闷了许久。云来过多次,她究竟有没有想和她说说话?是她大意忽视了吗?除了看病,年轻的女人好像再也没说过其他。这种隐私,她又怎么能开口和羽衣讲,就是在神面前,有的人也无力说出这些,就算告诉羽衣,羽衣能帮的了她什么?生活有些礼物是标了价码的,不会白给。听说她在夫家已经生活了整整十年,平时相处甚好,喝药那天恰好是她的生日。具体缘由已经不清楚,所有的解释也无从考证。甚至有人说,她也许被什么邪气一时蒙住丢了神智。可是,她才只有29岁,就算做错了事,就该用命赎罪吗?谁有权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审判一个人真正的对错?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罪人。
从那开始,羽衣开始失眠,长时间闭不上眼睛,屋里一团漆黑,只有手机偶尔发出微弱的光亮,她心神不安,有些怕。“我想和你说说话”,“晚上陪你说说话”,突然一个声音在脑子里盘旋,越来越响亮。她想起,自己在黑暗挣扎游荡的那几年,是一个这样的声音救了她。一个温柔敦厚低沉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轻轻说,我会陪你说说话,陪你说说话。然后,无数冰冷的夜里有这么一个声音在耳边,是这个声音陪着自己走出黑夜,迎来了黎明。
现在,那个声音在哪里?他真的来过吗?羽衣已经完全记不得。只是这声音那么温暖,那么动听细腻,如同铭刻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如此清晰。他何时离开的呢?他真的存在过吗?内心突然被撕开一个深深的大口子,风往里猛吹,绝望包围着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