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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一样吹拂
●窦宪君
下雨了,北方的冬天极少下雨的。不合时宜的雨水,潮湿,灰暗,如果是雪,白色,无边无际地覆盖,万物回到生命的原初,一切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多好。雨不是雪,夏天时,雨好看,落到叶子上,花上,油汪汪、亮晶晶的。现在不是夏天了,也不是秋天,秋天时黄黄的叶子在风里刮,在脚边绕来绕去,随风飘散。现在,树枝光秃秃的,叶子不知去向,雨直接落到地上,除弥漫不尽的湿冷,荒凉,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希望有什么,时间会被塞满的,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任何时候都不会空出来。
漫无目的地逛,雾里看花,蜻蜓点水,到处都是轻飘芜杂的世界。欢乐和痛苦是一样的,一首正在播放的歌曲,唱的人当真的唱,听的人当真的听,颤悠悠的调子,晕呼呼的情绪,慢慢地就是一个物我两忘的世界。
有这样的心情挺好的,我不是常常有这样的心情。我常常有什么样的心情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日子迷迷糊糊地过着,有实在的忙碌,偶尔的走失,走失也不过多划几个圈,圈来圈去的还是在圈里圈着。
电话响起来,老朋友打来的。接起电话,不自觉地在声音里加了糖。我喜欢在声音里加糖,并以此为乐。大家都忙着,忙着越来越寂寞、越来越孤独,忙得只剩下声音。声音很像情侣,不离不弃,随时可以亲近,触摸,远的近了,近的远了,人人像抱个火炉。
我们说话,确切点说是我在说,鬼天气,累不累,生意好吗,哪天聚聚,喝酒吧,我要憋死了……。对方一直是个开心的朋友,这些话都要一股脑地倒给她,听不听是她的事,说出了是我的事。我等着火苗冒出来,笑得像个傻瓜。
没有火苗冒出来,没有一点温暖的气息传过来。她那边一定也下雨了,下得还不小,她像是站在街上打电话,淋了一身的水,连声音也被湿透了。她提到一个名字,提到名字的时候声音有点抖,七拐八拐的。有好长时间我们不提这个名字了,提起来怕感冒。现在她提到了他,她感冒了,非常不小心,兴许是冻的,浓重的鼻音,有点气喘。
这个落雨的冬天实在有点晦气。我站起来,站起来说话。感冒很容易传染的,小心也不行。我突然咳嗽,嗓子干燥,冒出咸味儿。咸味儿可能是放糖的缘故,放得多了就变味了。
她说,他去逝了,今天中午十二点的事儿,说没就没了,唉……
中午十二点!
中午十二点时我做什么呢,吃饭,编故事,看人编故事,烦躁,像个没头的苍蝇,制造糖,外加一些没滋没味的东西,而且悲观地以为,日子除了学会周旋和逃避,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付出。而同一个时间,一个人死了,一个住在乡下的同学死了。
他怎么死了呢。他活得多丰富,年年种庄稼,橙黄的玉米,金黄的稻子,养猪,一大群鸡鸭鹅狗,瞅瞅哪个都热闹。他一年一年地忙碌,一年四季密实得透不过风,忙成山梁一样结实的身板,忙得多好啊,就是生病的时候也不闲着,坐到地边上,盘算明年的种子,雨水,行情,从来不像我们,过着比云还轻的生活,扛着比山还重的理想,却抱怨日子没劲。
可是,他死了。妻子年轻,儿子年幼,双亲年老,他却死了。
我开始收拾自己,要出门去,已经约好要去看那个死去的人。感冒是没办法收拾了,遇见冷风会更重,重了有什么关系呢,一个人死了,他是病死的,他得的不是感冒,感冒不会死人的。他得的什么病,怎么有那么多名堂的病,他看起来就要好了,声音没有变,模样依旧是从一大堆人里一眼就能认出来的模样。他只是苍白了些,苍白也会要了人的命吗。还是他的血里长了石头,肉里进了沙子,它们是怎么进到他的身体里去的,他怎么那么不小心,知道会这样,早点小心点不就好了吗。
找衣服,一件一件地翻出来,不能穿红色。外面正在下雨,世界比想象的冰冷,能穿红色多好,像火一样,这人世间需要红色暖一暖了。如果这个世界完全就是一个色彩划分的世界多好,穿什么是什么,无生无死,无爱无恨。可是,今天得穿黑色。为什么是黑色,为什么有黑色,从来没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什么时候都是有光的,哪怕那光不被发现,也是有的。可是,谁造出来的黑色,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颜色,为什么黑色总是比其它的颜色流行,时尚,为什么不是白,绿,或者天蓝。黑色对映什么?死亡?
想不清楚。时间无声无息,像是静止不动。真的不动吗?一杯水冷了,先前倒的一杯水,滚烫的水,一段时间之后,它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冷了。它是如何变冷的,它的热度去了哪里,生命也是如此消失的吗。
同学们来了,从四面八方集合过来了。大家都忙啊,各式各样的理由,但是大家还是来了。看到大家,我竟然高兴了,不自觉地笑出声来,笑到半路立刻刹住了,像做错了事。我怎么能笑,有一个人死了,大家是因为一个人死了才赶过来的。没看到吗,所有的人一脸的沉重,手插进衣兜,竖着衣领,声音像外面的雨。
大家叫名字,挨个叫,连名带姓,像上学的时候了,像不上学时在大街上见着的时候大老远地那样大呼小叫上蹿下蹦的了。只是,叫到那个名字时,大家的口气突然收起来,变得正式,严肃,像课堂点名。台上是老师,台下是一帮萝卜白菜地瓜土豆,土豆滚出来,滚过时间,时间好像并不长,几个滚儿就过去了。大家不再做深沉状,东南西北,大江大河,云里雾里,他坐几排几桌,和谁谁是铁哥们,当大班长,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样说起来,大家的情绪一下子就刹不住,气氛浓烈,混乱,有点像下课。下课了好,跳桌子,蹦椅子,不从门走,从窗子飞出去,没什么了不起。从窗子飞出去的同学里面也有那个人,他是班长,他是班长也照样跳窗户。
现在他不跳窗户了,一个俯冲,就跳得无影无踪了。年初时还在一起,喝酒,聊天,他病着,喝不了酒,以水代酒,一杯一杯地喝,也像喝醉了似的。他坐在火炕上,无力,衰弱,吃的少。说多了都累,累了就躺歪了说。说上学的时候被人家欺负,钱没了,只有饿肚子,一天一顿饭。住四五十人的大宿舍,关了灯像掉进黑洞,斥鼻的霉味儿,臭气,盈耳的老鼠的撕咬声。说起这些,说起这些时他竟然坐直了身子,又有了跳窗子的感觉,脸上现出少见的光泽。我们也激动了,喝酒,个个喝得脸红扑扑的,泪汪汪的。
我们的老师也赶来了,他也去看他的学生。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不过是大一点的孩子,他除了陪我学习也陪我们玩,当然他不会跳窗子,他会跳起来投篮。现在他说话,抽烟,不像我们似的激动,声音雾一样飘着,眉目间刮着凉凉的雨丝。那雨丝一丝一缕地刮,刮到每个人的脸上,积成水珠儿,淌下来,淌下来。
大家安静下来。车窗外,暮色越来越深,看不清远方。
赶到乡里时,天完全黑下来了。车子颠簸着,七扭八拐地进了巷子,远远地见一团人在灯影里晃,一串长长的纸钱挂在大门口的榆树下。我不知道为什么挂那个东西,好像年龄越长,那东西挂得越长。
他的短,短得有股风就刮起来,荡来荡去的。
我们下车,在大门口站着,迟疑着不肯往里走。眼前是一个被悲哀笼罩的家,不知道怎么走进去。一群人在出出进进,看不清面孔,为什么他不在人群中,这世界多一个人还是一群,而这个家里少一个就不是一群了。
人们小声说话,说的人不停下,听的人也不停下,个个匆匆忙忙的。我们也像是匆匆忙忙的,从大老远的地方赶来,赶到乡下,来看看他,来看看这个再也不用忙的人。
有人出来接,也不多说话,向里面引我们。我们跟着走,我有点一脚轻一脚重的。我们被直接带到了灵堂。
我说看到了他,他又被蒙着;我说没看到他,他确实躺在那里。可以肯定,他不再是跳窗子的那个班长了,他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动不动。身边仍然是纷乱的世界,再怎么乱他都不动,纹丝不动。头顶上是长明灯,灯线浸在油里,火苗扑闪,细若萤火。那灯是给他点的,照在黄泉路上,黄泉路一定很黑,一定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了,为什么不亮一点,可以放把火,亮也暖和。
一个孩子在烧纸钱,动作机械,以至于火都飞起来了,也不管。死的人是他的爸爸。他不哭,不叫爸爸,就是不断地往火里添纸。
我们立在一边,不知道做什么。这时,死者的父亲过来了。老人家看上去更老了,一头花发,目光浑浊,皱纹像阡陌,中间有水珠儿在滚动。老人家胡乱地抹了一把,走到儿子身边,掀开缎被。我们过去,灯光映出一张脸,一张还能认出的脸。那是他的脸,没变,除了有点陌生,冰冷,苍白,失血。
老人家盯着儿子,又做了个动作,他俯下身子,开始轻轻地抚摸儿子,嘴里念叨着,儿子走得可安心了,什么都说明白了,说明白了,真是我的好儿子,好儿子。
看着老人家,我的两只手下意识地攥成拳头,插入衣兜。不知道老人家那只摸过儿子的手是不是也变冷了,那冷还会沿着手臂漫延,到血液,到心,到精神深处,那里从此荒凉,草木不生。
这时,从角落里传出哭声,那是母亲的哭声。她在呼唤儿子,抱怨苍天,天大地大,怎么就没有了儿子呆的地方,就是再活上一百年也不能听儿子叫她一声妈妈了,她的宝贝儿啊……。
我们中的一个人说,给他鞠躬吧。
我们退到三尺之外,鞠躬,三鞠躬。他走了,我们还在。我们还在呼吸,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白天和夜晚,有未知的人世间和四通八达的道路,他没有了,他的一切都结束了。他最后是咳血而死的,咳了一天的血,比医生的预计多活了两天两夜。他打着氧气在他留恋的人世间生生坐了两天两夜,不能躺着,躺下就不能呼吸。没有人知道他那两天两夜是靠什么坚持过来的。他和所有的人说话,安排后事,直到实在坐不住了,在非常清醒的状态下穿好衣服,穿衣服的时候还开玩笑说,穿上那身中山装挺像干部的。然后躺下了,再没有起来,像个英雄一样地走了。
我们退出去。外面仍旧湿冷,每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地擦眼睛。我也擦眼睛。白天的时候我不是这个样子,现在一脚踏进别人的生活就成了这个样子。我原来和地上躺着那个人,还有身边的人是一群,现在一个人出局了,像一场游戏,他不玩了,撒手了,他的位置空出来,他让时间出现了黑洞,深不见底的洞。
我们去看另一个人,他的妻子。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七年,十七年绑在一起过日子,十七年的光阴一转眼就没有了,一个走了,留下另一个。
留下的一个更像受害者。
她躺在床上,或者是摊在床上,肢体散落,目光空洞,孤独,飘零。她承受不了像呼吸一样的日常生活突然断裂,断得不可收拾。她看到我们,又有了哭的欲望。她像是哭不出来了,几次哭到半截,突然打住,自话自说,不哭,不哭,我得去看看他,我得问问他,他这个没良心的,说走就走了,他说要陪我说话的,他就陪我说话就行,他还是走了,他把我扔了,不管我了,我才三十七岁呀……。说着,她要坐起来,手臂支着,根本坐不起来。我们劝,鼓励她,没有用。她已经被痛苦层层围困,被抽空,变成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想起她上学时的样子,她爱笑的样子,那时候笑起来好看。现在样子笑起来也会好看,可是,她不笑了,那张笑起来好看的脸在哭,绝望地哭,因为时间变了,十几近二十年的时间过去了,没有了,一个人走了,活着的死去的,都像是一场空。
夜里,我们决定不在那个家里住下来,不住下来的原因大家没有说。
乡下的路的不好走,前方堵车,走偏路时,车子陷进泥里。大家下来推车。
马达轰鸣,车轮在飞速的旋转中,甩出一股股的泥巴,溅了大家一身。车子终于从泥窝里挣出来,先上了斜坡,我们跟过去。
夜路依稀,空气里飘着毛毛的雨丝,远处山峦起伏,曲线朦胧,树木,村庄,全部裹入黑暗,星星一样的灯光,数不清的人家在大地上星云错落,生息繁衍。天空,博大,深远,荒凉。一个人走了,别处的生活还在继续。因为陷车,我们开始有了另外的话题。刚刚每个人都显得不能自拔,消沉,现在退出来,或者说是逃出来,抬头看自己的天空,仔细地辨认那里还有多少颗星星。究竟还可以承受多少,还有多少可以失去。死亡,突然把所有的人拽到边缘地带,呈现迷茫,忧伤,思索。
荒郊野外,我和身边的人走在一起,走在夜幕中,它像生活这棵大树突然旁逸斜出的一道景观,令人踯躅往返。我身边的人和我一样,穿暗色的衣服,退去光华,在黑暗中凸现出孤独、寂寞的身影。
次日清晨,我们最后去送一程那个隔世的人。
生前他和他的妻说,化成灰以后就撒了吧,撒在水里,就在水里散了。她的妻在他的身后说,不能撒,撒了就找不着了,她要给他找个地方,搁哪儿,想说话的时候好去找他说。她发誓要和一个化了灰的人说话,他化了灰她也想着他,那是她的爱情,谁也拦不住。她站起来了,一夜之后,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
我看着她的眼睛,确定她正常。她偶尔会露出笑容,她努力那样做着,挺挺背,用力呼气,两手护在胸口。她只剩下一个壳了,好多生命的东西已经飞升出去,空空荡荡。她不想让我们看她的壳,她想笑,笑得仿佛背起书包去上学,去偷偷恋爱,偷偷地往日子里加糖。
她的生命还会丰满起来吗?死亡无限地放大另一个人的意义,如果不爱,如果从来就不曾拥有,我们的一生会不会变得好过一些。是什么把我们的生命塞满,又是什么把我们的生命掏空。
当哭声骤然响起,逝者的父亲,母亲,妻儿,再次无助地向天空伸出乞求的手,最后看一眼他们的亲人,最后一眼,然后送他上路。
车子慢慢地驶离,街道,桥,河水,树木,天空,童年,少年,无数成长的影子陷落在时间深处,无数爱的声音回响在生命的天空,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像一片落叶,随风而逝,无影无踪。每个人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撕掉这一页,像没有发生过。我也一样,继续忙碌,落寞,疲惫,做出暴躁的反应,没来由地争吵,伤人和自伤,在阳光下现出懒洋洋的面孔,继续抱怨这个有雨的冬天。偶尔,我会偶尔想起他,一定会想起来他,想一想他的时候,也许就没有什么摞不开手的了。
欢乐和痛苦是一样的,就是不一样最终也会变成一样的,所有的人都会在前行的途中走散,无论多么的热闹,最后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孤独地走,孤独地走。谁能看到谁的影子,只有绵延不绝的风在大地上吹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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