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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王三麻子 于 2012-12-7 10:09 编辑
香姨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被剪去,挽成了发髻,喜娘为她绞完脸,不禁啧啧赞叹,多俊的新媳妇,镜子里的香姨羞涩地笑了,喜庆的唢呐和花轿带着香姨上了路,她嫁到了十里外,紧邻贾鲁河的一个村子里。
姨父父母早逝,是个朴实的庄户汉,没日没夜地在田地上劳作,小两口生活贫淡却恩恩爱爱,婚后不久,香姨有了身孕,脸上经常泛起红晕,反倒比作姑娘时更加俊俏,惹得村里的庄户汉眼热心跳。
那个春天的早晨,贾鲁河的水呼啦啦地向东流去,姨父扛着锄头下了地,香姨端着小箩筐坐在了院门外,为即将出世的孩子,缝制着虎头鞋。听大家唠着嗑,不时地插上一句,大姑娘小媳妇追成一片,相互打趣。
忽然,从村头跑回几个人,“抓丁了!抓丁了!”,顿时,村子笼罩在一片慌乱之中,在不安的等待中,香姨的心不住地往下沉,本家二叔带来了消息,姨父被抓走了。
香姨不吃不喝,在床上躺着。三天后,香姨走出屋门,面对刺眼的光线,紧闭了一下眼睛,猛地睁开,定定地看着前方,脸色苍白得可怕,香姨推开二婶的手,拢了拢头发,握着扫把,把院子扫了一遍,村里人暗暗叹了口气,这一坎儿算是过去了。
增福出生了,孩子像极了爹,浓眉大眼,嘴唇宽宽厚厚,香姨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手脚不停地忙碌着,只是在看着孩子的脸时,有时会楞愣地出神。
增福就在母亲的背上一天天长大了,十五岁这年,解放了,村里敲敲打打的,热闹极了,同村被抓丁的人,回来了两个,还有几个打仗死了,香姨去打听过几次,姨父却始终没消息,村里人议论,会不会是去了台湾?香姨的眼神黯淡下来,拉着增福回了家。
增福二十岁那年,起了一头疮,打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恶臭,治了一年才算好利落,头上却白一块、黑一块地不长头发,挺精神一个小伙子,弄得没了一点精气神。同龄的小伙子都说上了媳妇,抱上了孩子,增福还是光棍一条。
香姨到处托人说媒,人家姑娘不是嫌增福头秃,就是嫌家穷,再有就是说姨父留在台湾,不知怎么回事。增福彻底死了心,说:“娘,我一直陪着您,咱俩过,我孝顺您。”
转眼间,增福已经二十八岁了,这年冬天,寒风刺骨,贾鲁河边沿少有地结上了细细碎碎的冰茬口,香姨去门口的柴垛上取柴火,看到垛边蜷缩着一个女孩,十八九岁,脸冻成青紫色,已经说不出话了,香姨赶快招呼增福,把女孩抱进屋,把炉火加旺,裹了好几床被子,好半天才缓过劲儿,女孩哇地哭了起来,家住在豫东,收成不好,全家都出来逃荒,走散了。香姨下了一锅面条,女孩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香姨叹了口气,拿出自己的一件衣服,给女孩穿上,女孩梳了头、洗了脸,露出黑红的皮肤,不算漂亮,但五官周正,一看就是个本份人。
快过年了,香姨给女孩收了几件旧衣服,带了些干粮,让增福送她回去,女孩眼泪汪汪的走了。刚过了正月十五,香姨正在家里蒸窝头,听到有人喊:“妈”,回头一瞧,女孩挎个小包袱又回来了,女孩说,她不走了,就这样,增福有了媳妇。
香姨忙得团团转,增福四年添了三个娃儿,老大是闺女,老二老三是小子儿,香姨走路都带风,一年到头闲不住,怀里抱着,手里拉着,前面跑着,别看忙,心里高兴着呢。仨孩子也结结实实、方头大脸的,招人喜欢,小院里时常响起香姨的吆喝声和孩子们的嬉闹声。
二歪家的那头大猪死了,村里的兽医说是得了瘟病,不敢吃,赶快埋了,村里人说好好的,咋不能吃,你割一块儿,我割一块儿,只是把剩下的猪骨头埋到了贾鲁河滩。增福媳妇也割了一块,提回了家。快一年没吃上肉了,孩子们眼巴巴的。大闺女已经十岁了,知道帮娘干活了,洗了洗肉,煮在锅里,不一会儿,就闻着香味儿了,仨孩子馋得直流口水,一会儿揭开锅盖看一看,一会儿捞出一块儿尝一口,等到增福两口子和香姨从地里回来,锅里已经不剩几块儿了。
半夜,仨孩子全都喊肚子疼,大闺女上吐下泻,已经不省事了,等把孩子送到村诊所,才发现已经来了好些人,都是白天吃了瘟猪肉的,公社也来了好几个医生,等到第二天早晨,大部分都脱离了危险,只有大闺女再也没有醒过来。
香姨直愣愣地坐着,胃痛得厉害,孩子就这么没了,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怪我,怪我呀。等忙完孩子的后事,增福媳妇忽然不见了人,方圆十里八乡都问遍了,一点儿信都没有,过了一个多月,自己摸回来了,却浑浑噩噩的,疯了。从这以后,增福媳妇过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几天,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香姨老了很多,增福话也少了,吃过饭,就去地里,俩孙子上学了,很用功,天天早早地就去学校,打扫卫生很卖劲,可就是学习成绩上不去,媳妇儿指望不上,也没人说个话,香姨闲下来的时候,就愣愣地出会儿神,有时想到什么,就揉揉胸口,胃揪着痛。
大孙子叫喜良,二孙子叫喜顺,喜良和喜顺打小就很叫劲儿,兄弟俩干活或上学都憋口气,互不服气。喜良性格长相都象爹,又是第一个儿子,增福话里话外就偏爱着点儿,时间长了,喜顺眼皮就耷拉下来。增福没日没夜地在地里扒活,也没在意,香姨私下里数落儿子几回,增福都没往心里去,自己的娃儿,自己的肉,哪个不疼。
增福媳妇又失踪了,几天后,人们在贾鲁河上的火车桥上,见到了她零落的尸体,已经碾得不成形了,孩子们哭得天昏地暗,香姨搂着俩孙子,叹了口气。
增福媳妇入土不久,在一个月淡星稀的夜晚,喜良和喜顺为一件屁大点儿的事呕上了气,增福吵了喜顺几句,孩子半夜走了,从此不见了踪影,那是大家最后一次见到喜顺,那年喜顺十五岁。
香姨真的老了,弯腰驼背,老眼昏花,整天混混沌沌,坐在家门口,望着村口的路发呆,每走过一个陌生人,她的眼睛都会亮起来,定定地看着来人,让人发毛,她却全然不知,村里人叹着气,香姨真是老糊涂了。
两岸通航那年,邻村有个老兵从台湾回来了,同村的老哥们去帮香姨打听姨父的消息,老兵疑惑地摇摇头,没听说过这个人。等大家小心地把这个消息带给香姨时,香姨一句话也没说,颤巍巍背转身做饭去了。
在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增福从地里回来,发现香姨已经安静地躺在床上去了。香姨埋在村北头贾鲁河的滩地上,每到忌日,增福去给娘上坟,总会看到坟前有一堆新烧的纸钱。有人说,是香姨曾经帮过的二娃烧的,有人说,是出走的喜顺回来烧的,也有人说,是还活着的姨父在台湾托人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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