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昊哥 于 2012-12-1 16:17 编辑
自来到沪上,乡村的生活已然离我很远了。这些年,因了高速公路的开通,我便也时常可以回到那个叫做知己的旧村庄了。
虽说是故地,然而已没有了多少熟面孔。曾经的旧相识,有的远离尘嚣,过起了山居生活;有的移民去了一个叫做六星的地方;年轻力壮的都外出打工了。我并没有什么旧友可访。无聊的时候,除了去田野上转转,只是暂寓在柳2的宅子里。 出去看了几个旧邻,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却一律忙着吵架。这是知己村的旧俗,其渊源已不可考了。落雪的日子,不便外出,柳2也会烫一壶酒,跟我闲聊,他还是爱讲些市井笑话给我听,我不笑的时候,他就自己笑。 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一直到昨天遇见了公爵,才使我死水般的心境起了些许微澜,使我不能平静。那是下午,我到村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他。他蹲在河边,虽是阴天,依旧带着墨镜,左手支着下巴,嘴里叼着烟斗,据他说那是福尔摩斯送给他的。见我走来,他摘了墨镜,用眼神远远地打了招呼。 “你回来了?”他先这样问。 “是的。” “武宫来了吗?” “听说是隐居了。” “郭老来了吗?还有小三?” “没有。” “哦,挺想他们的。” 大抵我的回答令他失望罢,他便不再问。我料不到他问出这样的话来,讪讪的站着。
“你说——”他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他们还会来吗?”
我很悚然,一见他的眼钉着我看,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他们的来或不来,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他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念着旧情呢。 “也许会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地说。
“那么,就是有希望?”
“啊!也许。”我很吃惊,只得支吾者,“希望——论理,是该有的。——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我乘他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勿勿的逃回柳2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他有些失望。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歉意,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就回沪上。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刚才,柳2给谁送行去了?”我问。
“是公爵罢?”那邻居平淡地说。
“公爵?去了哪?”我又赶紧地问。
“泰国。”
“真的?”我吃了一惊,旋又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为什么?”
“大约是痛苦罢——我说不清。”
在我纷乱的联想中,公爵曾经留给我的记忆碎片联成一体了。
他不是知己村土著。据说是暹罗皇室的后裔,明末时祖上因避乱移居此地。有一年的冬初,知己村的宗族间发生了械斗,死伤了不少的人。宗族间就此结下了仇,公爵虽是小户,也难免裹挟其中,两大宗族皆有其故交,却由此反目。更多的人都逃离了知己村,寻找新的桃源乐土了。公爵一直等着他们重返故土,然而终究落空了希望,此后便消沉了。 “白馍来了吗?” “CC来了吗?” “牛芒来了吗?” 公爵每每抬起他没有神采的眼睛来,这样切切却又落寞地问着旁人。 “我单知道人总是要吵架的,却不晓得冤家是最不宜结的。”他常常这样黯然地自语着。 对于他的这次离去,我说不清是远走异国还是重归故土,但于他总是个解脱罢。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吵嚷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乒乒乓乓的械斗声,是知己村又在纪念旧俗了。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吵嚷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村。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战斗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知己村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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