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暮雪 于 2012-11-26 16:06 编辑
他应该有十八九岁,虽然唇上已经冒出淡淡的绒毛,但脸上稚气未脱。
尽管刚入冬,天还没那么冷,可他的手一直插在羽绒服衣兜里。脖子里挂着一个热水壶,像读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嘴里叨着火车票,上了火车,眼睛嘀溜溜乱转,找到座位,一屁股坐下,如释重负,他就在我旁边,与我紧挨着。
或许他是第一次坐火车吧,眼睛有些使不过来,总之他从上来,就一刻也没闲着,转来转去,最终落到了座位对面——我岳父在对面的座位上正躺着。
岳父已经无力坐着了。他患贲门癌在省会电疗一个月,加上将养身体为电疗做准备的一个月,前后两个月的时间,已经把岳父折磨得皮包骨头,尤其是电疗的副作用,让岳父茶饭不思,头晕腹胀,几欲生不如死。岳父治疗的两个月,我一直陪床,几次听到岳父叹息,总说活着还不如死了的话,我虽竭力劝解,尽心伺候,无奈岳父的病痛是无法替代的。好歹熬过去一个疗程,便带岳父回家。
火车启动,岳父躺在座位上,呻吟起来。我连忙凑过去,问是不是肚子又不舒服了,岳父说胀得难受,我立即把手伸进岳父的衣服,为他按摩起来。正按摩着,后面传来声带刚刚倒仓的声音:
“爷爷怎么了?”
我扭头看,原来是那个孩子,脸通红,好像问这句话让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随口答:“肚子有些不舒服。”便又回过头为岳父按摩起来。
“你那样按摩是不对的。”孩子的语气似乎很急,我疑心没听清楚,回头看他,他正胡乱地摇着头,肩膀也跟着晃动,“肚胀应该顺时针按摩,你那样按摩会让肚子里的气往上窜,肚子越来越难受,还有,你按摩前应该把手搓搓,手热了才能伸进衣服里……”他说得很急,仿佛说话的速度不这么快我就不相信,“我妈妈就是这样替我按摩的!”他加了一句,似乎证明他的话千真万确。
这小屁孩儿,懂得还真不少。我心里嘀咕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按着他说的做,按摩了一阵,岳父闭着眼睛,轻轻说:“歇会儿吧,不那么难受了。”
我抽出手回头看,那孩子已经不在座位上。我刚坐下,又见他从火车车厢连接处走过来,在人群的夹缝里使劲挤,他的双手依旧插在羽绒服衣兜里,身体趔趔趄趄。玩酷!我这样想,现在的孩子啊,真没法说。
“给爷爷喝点水吧,我刚打的,热着呢……”还没坐好,他的话已经从嘴里飞出来,待他坐好,就把头伸出来,斜着眼睛看着我,上身与座位成九十度角,那意思是要我自己摘下来,我突然有种被施舍的感觉,心里窜起一股火,碍于孩子的好意,我没训他,只是摇摇头,示意岳父不喝。之后又觉得辜负了他的好意,便点头表示谢意。
“喝点热水会好一些,要不焐一下,就会好了,真的。”他看我没摘水壶,身子依然躬着,“我妈妈就是这样,我只要肚子胀,就要我喝热水,要不就拿热水瓶焐,一会儿就好的……”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大有我不把热水瓶拿下来他就不抬起身子的意思。
我哭笑不得,正不知如何办好,恰岳父叫我:“人家孩子好心,你看你……”
我知道岳父的性格,不敢不摘,便顺从岳父的意思,把水瓶摘下来,找了块毛巾裹住,塞进岳父的衣服里。那孩子长舒口气,直起身子坐好,笑咪咪地看着岳父。
或许真的是热水瓶起了作用,岳父好长时间没说肚子难受。那孩子有些得意地瞧我,那意思一准是他的办法灵验得很。我笑笑,没说话,跟一个孩子,本也无话可说,再者,我的确有些累了,这两个月,我瘦了三十多斤。
可是孩子却不安分,打开了话匣子,接二连三地问我爷爷怎么了,什么病,我不想当着岳父的面说岳父的病,岳父的病其实我们一直瞒着他,这是基本常识,都知道癌症是不治之症,告诉病人徒增心理负担。便不停地向孩子使眼色,但孩子似不思事,依然问,无奈,我悄声告诉他:“电疗刚回来。”那孩子睁大眼睛:“啊,癌症啊!这个我知道,我在省医院住的时候,就有很多这样的病人,在做电疗,之后还要做化疗,其实这种病不可怕,只要好好治疗,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是没什么大问题的……”这孩子还在唠叨,岳父却已经睁大了眼睛,那眼光里透着一股愤怒,更透着一股惊悸,之后,双眼紧闭,不再看我。
我有些傻了,岳父这是在怪我,同时,岳父此时内心应该充满绝望,依岳父的精明,在病房里尚且一直打听别人的病情而联想自己的病,更何况现在这孩子把这两个字直直地捅了出来。
我急了,连忙用胳膊捣他,要他赶紧闭嘴,没想到,那孩子的胳膊梆梆硬,仿佛毫无知觉,他依旧腆着脸碎嘟噜:“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且难好着呢,别急……周总理也是得的这种病,不过他老人家很坚强,疼得那么厉害,可他一刻也没停止工作……”
我恼了,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厉声大叫:“住口!”孩子惊愕,我也惊愕,我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我手里攥住的哪里是肉头头的胳膊,分明是一根硬硬的铁棍,我睁大双眼,直视着孩子睁大的双眼,心里的万丈怒火一下子烟消云散:“你的胳膊……”
孩子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晃了晃身体,意思是要我把手拿开,无事人似的:“没事,呵呵,胳膊没了,假肢,是小时候电没的,我家门前空宅子上安了变压器,后来宅基地垫高了,我跑上去玩,就没了……”孩子又晃了晃身体,胳膊跟着晃了晃,他的手依旧插在羽绒服衣兜里。“我妈带我去省医院做了截肢,那是我五岁的时候……”
岳父大概听到了孩子的话,睁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大概人都如此,只要见到了弱者,便忘了自己其实也是一个弱者,岳父的目光里满是同情,接着,岳父要我把热水瓶拿出来,孩子好像很配合似的又把身体躬成九十度,我顺手把热水瓶挂在孩子的脖子上。
孩子又呵呵笑了:“没事儿爷爷,有我妈呢,妈疼我,吃喝拉撒没有不管的,后来,我长大了些,妈说,她照顾不了我一辈子,一切让我自己锻炼,要没有我妈,我就没有今天,你看,我现在一切不都好着呢吗?我现在正在省会读大学,这回是来家看看,我妈有哮喘,冬天到了,我怕她……”孩子大概话说多了口渴,身体又躬成九十度,那热水瓶自然垂了下来,孩子用双腿一夹,头低下去,然后叨住热水瓶,腿和口一并运动,热水瓶的盖子就拧了下来,然后孩子叨着热水瓶喝了一口,又低下头用腿和口把瓶盖拧住,身体一挺,那热水瓶自然而然地又挂在他胸前。
我本想帮他,可是想到他妈妈说的要他自己锻炼的话,又看到他熟练的动作,手刚伸出去又缩回来,孩子意识到这一点,冲我一笑,我有些尴尬,问他:“那手?”孩子摇摇头:“不过一个摆设,质量太差,好的安不起……”
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想多了解他的意愿,便又问:“你在省会是念医学么?”我想他自己没有了胳膊,应该经历了种种苦痛,便一定会发奋学习,将来为更多的病人医治,这种故事多得很。可他摇头:“不!我想做个科学家,研究质量好而价格又低的假肢,让更多失去胳膊的人都能安得起而且好用……”
我无语了,我能说什么?佩服?可怜?对于一个健全的我,好像没这资格。想到他和他的妈妈,想到岳父和我,想到我、岳父和他,我真真感觉到人的旅途中,任何一处的风景是没有孤独的……
不觉间,火车已到终点,我扶着岳父下车,那孩子在我们前头,左拱右晃地为我们开路,一边走一边叫:“请让让,后面的爷爷病着呢,大家行个方便……”
下了车,那孩子与我们告别,然后大踏步地往出站口走,望着孩子前行的背影,岳父慢慢离开我的搀扶,轻轻叹口气:“这孩子多好!”
我也长吐一口气:“他妈妈也好!”
岳父瞥了我一眼:“我的女婿更好!”岳父挥挥手,“走,回家!”
我看到岳父咧开嘴笑了,这是他生病以来的第一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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