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素颜 于 2012-12-14 21:54 编辑
咱老家是地道的山村,抬头尽见山见树,见梯田里一层一层的稻子和山坡一丛一丛的茶树。咱旮旯那片人,管喝茶叫吃茶。逢遇穿村走巷的熟人,招个招呼,笑眯眯地说,进屋吃盅茶再走哇。来人一摆手,也笑眯眯地,得空来吃,得空来吃,边说边脚不停步地走。堂姐有个城里同学,来咱乡下玩,除了对乡下地下挖个坑,边上搁两块木板的厕所产生惊讶外,就是对我们的吃茶二字产生了疑问。他说,茶是吃的吗,病句哩。堂姐抿嘴而笑,后来他看到一堂屋的人,谈笑风生间,怡然自得间,有的拿着牙签,有的伸着食指,有的用手掌拍着盅口,将盅里的茶叶扒拉扒拉塞进嘴里,仔仔细细地嚼。城里娃被雷倒了,这活脱脱的细嚼慢咽的场面,谁说不是吃茶呀。
咱乡下人吃的茶叶,不图名气,不图贵重,不图花哨。重在泡下去的水,要绿,要香,沉在盅底的茶叶,要有嚼劲,要不苦、不涩。所以乡下人只有乡下人的命哇,名茶中,乌龙茶的苦,骏眉茶的红,花茶的淡,都是吃不惯的。咱们吃的茶叶,一般是自己做的,家家有几棵茶树,自产自销。新茶出来的时候,村里人邀三约四一家一家尝吃,围在一起说茶色,说茶味,说茶劲,说谁家的茶做老了,牛筋一样没嚼头,谁家的揉捻不足,还苦着涩着,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外面的名茶。
村头老娭毑拿出一盒茶叶,包装得特精致特贵气,揭开印着金色字样的大红盖子,里面光艳艳的黄绸缠着绕着,让人想起电视里看到的皇帝玉玺,那般珍贵稀罕。茶叶是老人在外地当官的儿子带来的,说是名茶好茶,曾在全国得过金奖。一群人更加稀奇起来,全都凑上来捡几片放进口里干嚼。等到茶吃下去,一个个一脸鄙视的模样,嗤嗤地说,这就是名茶呀?红的水,像牛尿,味道带着陈旧气息,不新鲜,特别是茶叶,一口咬下去,上牙齿就嗑到下牙齿了,烂熟得像柿子,不够嚼劲,总之,什么名茶,没一点乡下人的精气神儿,还是自家装在朔胶袋里的土疙瘩好,可以不中看,但好吃,就好比粗鄙的乡下俚语,听着粗,但理不糙。
老娭毑儿子听说此事后大笑,牛嚼牡丹,牛嚼牡丹啊。于是将老人带到茶艺馆去见见世面,回来后,老人长叹一声,不再开腔。去茶艺馆喝茶,重点不在喝,讲究的是氛围,是韵味,是格调,是品,是赏,是放松;看人泡茶,是艺术,是音乐,是技巧,是画,是诗,是享受。但这些,咱乡下人都不懂,只知道一杯茶几十元,简直就是抢钱,城里人花心花力的浪漫,在咱乡下人的眼里,是挖心挖肺的浪费,火烧火燎的痛。
茶艺馆里,泡茶的全是小姑娘,穿着旗袍,白花花的手臂晃得人眼晕,翘着兰花指,一举一动一起一落尽带露着的端庄和藏着的妖娆。边上还有小姑娘拉着小曲儿,跟民国时五里牌大街边讨钱的没两样。茶具精致得不忍心使用,比大拇指大不了多少,一口就没,像是要把饮茶的婉转硬凑出饮酒的英雄大气,偏偏又没有酒的洒脱和劲道。咱乡下人吃茶,不是艺术,也不是文学。水是井水,井就挖在屋边上,水质清,水味甜,冬天洗衣服不冷,夏天冰西瓜清凉,陆羽说井水泡茶是下等,咱乡下人吃着自家的井水茶,感觉一等一的好。泡茶的手法不花哨,冲泡之间一气呵成,动作简洁流畅。茶盅是大白瓷盅,半截水,下底绿荫荫半截茶叶,看着清新,吃着舒爽,一口气水光茶光,也没人说你牛饮。
尤其是饭后,打个饱隔儿,泡一盅茶在手,二郎腿翘起来,牙签剔着牙齿,盅口冒着腾腾热气,那乡村特有的缓慢节奏和自在悠闲,全在此刻冒着泡儿,真正羡煞几多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累死累活的城里人。咱乡下人说,城里有什么好,咱们当年不要的乌龟王八城里都当宝贝哩,咱们吃不惯的茶叶,他们要花几百元一斤哩。井底的蛙只说井里的事,咱乡下人只说咱乡下话,且不说这话多么傻气或者多么牛气,但这坐井观天的幸福感,却是如此真实充溢,满满当当地顺着盅沿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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