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修玲 于 2012-2-22 20:22 编辑
地衣
那年开春有些倒春寒,结冰的黄杨树枝嗖嗖地抽着北风,雪花便趁机零零星星飘落下来。我背着母亲为我缝制的帆布书包,兴高采烈地翻过乱坟密布的架子坡。据说这片坟地有邪气的,村人便在最高坡顶支起一座高高的三角铁架,这就更加地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气氛。我们原本可以绕过一条长长的路,只是村庄的孩子仿佛天生的泼皮,不但不忌讳满岗的乱坟,还要在春暖花开季节去各个坟头抽茅芽,并冲上冰冷的铁架潇洒地荡几个秋千,才心满意足地一路小跑朝学校飞奔。
那一年我七岁。之所以如此记忆犹新,是因为碰上了学校如打游击似的大搬迁。架子坡前的学校就间在一户农家的牛圈、厨房与堂屋相连的茅草屋,我们坐在教室里能够清晰地听到那户人家“唠唠唠”的叫猪声,犁铧拖地的磨擦声,以及那个常躺在床上的痨病鬼的咳嗽声。难为情的是那个教我们的班主任王国语老师,择菜的时候还要跟邻家女人唠叨我捎给她的那捆水芹菜:腌着吃呢太少,炒着吃呢又太多,瞧俺家那个老叔太不会办事……他说的老叔就是我爹,按说我该叫她一声嫂子,本就是我大伯的儿媳,但我却还是叫顺了王老师。她对我也很有照顾的,领我们去庄稼地里捡苞谷疙瘩,我仅拾了小半筐就再不愿弯下腰去,原以为她会怪我,结果却拍着我的头说:本不该领你来的,出了那么多的血!我忙伸出小手摸了摸几乎痊愈了的伤疤,那是翻三角架时磕的。
只是我们还没上几天课,那个早已破旧的教室就不能再接着待下去了,邻家的鸡们忽地就被一帮淘气孩子给惊飞上了屋顶,一个个伸头缩颈再不敢轻易落下,索性扬起爪子在茅草屋顶刨起食来。这下好了,原本就稀薄的屋顶立即被打开了几处不规则的天窗,雨夹着雪粒涮涮啦啦跌落下来,落在我们头上身上一并落在课桌上,不堪重负的高梁杆糊的泥桌禁不住湿泥的重压,很快就垮塌了。我们各自抱着从家里带来的小方凳挤在一起,在王老师的示意下索性烤了一个下午的苞谷疙瘩火,烤完后便在她干脆利落的一声“滚吧”声中,我们很快乐地就滚回家去了。
次日起就开始绕一段弯路,经过一个结着薄冰的堰塘再走过一条弯弯曲曲的田埂,去到红砖瓦房的大队部上课。只是常常馋涎欲滴地爬在供销社柜台上,看那装在玻璃罐子里的糖果与米花糕。更搞笑的是隔壁卫生所里还时不时传出病人跟赤脚医生一问一答的诊病声:哪里痛啊?这里,这里……这里吗?哦,不是,稍上稍上,就是屁股沟子稍上一点……把我们全班的孩子听得“轰”地一声乐了。好在倒春寒很快就过去了,孩子们身上破破烂烂的棉袄很快就畅开了,我们巴望着郁郁葱葱的苹果花赶紧开花,然后结出哪怕如纽扣一般大小青涩的果实,那样就不必再受水果糖米花糕的诱惑与煎熬。
只是还没等到苹果花真正绽放,我们就又如鸡雏一般被轰赶到新建的更远一点的向家岭学校去了,每天抄一段捷近路再翻一道长满梨树的长坡,还要背锄头挑担子地搞那学校组织的愚公移山工程,因为教室门前就是一座不算很大却也不小的山包,遮挡着阳光,如果天气不好,屋里黑咕隆咚就跟天擦黑了似的。王老师依如往常地教罢语文教数学,教罢体育再教唱歌。语文数学也就罢了,所谓的体育就是分成几拨做了无数遍的狼吃羊,唱歌也没手风琴演奏的,被她手里拿着个本子打着拍子教我们唱那早就厌了的《我爱北京天安门》。
春天就这么暖洋洋地来临了,梨花纷纷扬扬开着,开得让人眼花缭乱。我们刚刚在教室坐定,王老师就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如以往那般不厌其烦的清费演讲,什么上期没交完学费的,差不多都把她的工资扣光了,这期再不交她就只能喝西北风了……翻来覆去地说了无数遍后,能把学费交上的差不多都交了,实在交不上的便如丧家之犬般地把家里的难处说个遍。可恨的是那些穷鬼并没有被赶回家去,王老师却做出了一个令我们这帮孩子们差不多无法接受的决定,那就是让我们放下书包,满山遍野地去找蒲公英,据说干的蒲公英可卖两毛钱一斤。
我们一路骂着,不忘恶作剧地把那些穷鬼戏耍一番。趁着挖蒲公英的机会,不忘挖几根茅草根,放嘴里嚼一嚼,甜滋滋的味道,很快消除了满腔的愤慨。顺便也可折一些嫩嫩的蔷薇枝,虽涩涩的但依然能够充饥。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懂得地丁原本是一味药,挖出来一样可以换钱。还有差不多跟白毛蒿一样的茵陈,这些平时连羊都懒得啃的东西竟然也是药。我们把挖来的“药”摊在太阳地里,随后不久便额外地得到了一支铅笔另加一个薄薄的作业本。欢天喜地之际,舍不得将这些奖品装进书包,就这样拿在手里,巴望着路上能碰到几个熟人,或到家后一眼就能让家人分享到这样难得的喜悦。
教室门前的山坡终需慢慢地挖,据说挖不完还要等到下年级的学生再接着继续挖。挖惯了“药”的我们一旦老老实实坐在教室里,便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这个春天于我们来说是新鲜刺激的,没药可挖的时候,也只有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经过那个并不算很陡的长坡,依然恋恋不舍地一路瞅着,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供我们发掘。偶尔也会下到坡底的麦地里,薅几棵嫩绿的野葱或正绽青的面条菜,还有坡脚下边正伸展着细软腰肢的荠菜,只可惜大多都已开出了细细碎碎的白花。我们一路如麻雀一般叽叽喳喳,讨论着到底谁抽下的茅芽最多,忽然不知谁喊了一声:哇,地衣!
地衣的俗名在我们当地也叫地渣皮,只是被王老师教过之后,我们便也文诌谄地学会称呼学名了:地衣,大地的衣裳,多好的比喻,何况它的味道并不比木耳差。我们又开始讨论着,何以一夜之间就凭空多出这么多的地衣,讨论的结果就是昨天夜里滚过的一场春雷。我们瞧着那些躬脊缩背如木耳一样摊在地上的地衣,秀色可餐柔软的模样,不等谁招呼一声,呼啦啦分散开来,花的棉袄随风抖动,破了的裤子索性脱下来扎成口袋。我们如羔羊一般在山坡上散开,像极了开在大地上五颜六色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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