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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3 22:4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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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因】
  “茉兰,奶奶的电话……”白母将电话放在一旁,转过身抹了把泪。
  “喂,奶奶。”白茉兰拿起电话,唤着自小叫惯了的奶奶,父亲是入赘白家,无论姓称,都与常人反了过来。
  “兰兰啊,你有没有哪不舒服啊?你凡事小心着点啊,城里车多人杂的,要看着点啊……”电话那头,奶奶不知怎的显得特别担忧,一直叮嘱茉兰注意安全,像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测。
  “奶奶放心,兰儿一切都好着呢,您自个才要多顾着身体,兰儿一得空就回去看您。”茉兰小心安慰着,心里却打了个结。她自小便知奶奶信佛通灵,有着某些常理和科学无法解释的技能,甚少预测卜算失灵的。村里,县里,知道奶奶名声的,都亲自上门求度解。这回,究竟是何缘由呢?
  “你万事小心,要耳听四方,心眼亮着,不跟陌生人打交道,都记住啊。要是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你就回来,有奶奶在啊。咳咳……”奶奶的气息一阵阵加强,最后还伴着咳嗽,显然很激动。
  茉兰心知奶奶年迈病多,一些想说的话始终没说出口,只略颤着手,心疼地说了句:“奶奶,您说的兰儿都记住了。兰儿会照顾好自己的。”只觉一阵酸涩,一双水灵的眼睛竟不觉湿了。
  挂断电话之后,茉兰望着母亲,问到:“妈,奶奶怎么了?在担心什么呢?”
  “你奶奶前些日子连着做了两次梦,都梦到你出事了,她现在吃睡都不安稳,总怕是有什么不好的预兆,还特意卜算了,你知道,你奶奶一向都灵的,这次……真叫人担心的。”茉兰看着母亲的泪在眼眶里涌出来,像是真有什么不测。
  “妈,奶奶年纪大了,又一个人在老家不愿来这,总免不了对儿孙担忧的,没事,您看我从小到大连感冒都没有几次,出门在外也总是福运多降,您别跟着奶奶瞎紧张啊。”茉兰替母亲舒缓着,心却是有了份沉重。
  对于奶奶,茉兰打小就有了感情,三岁多父母离乡创业,将长四岁的哥哥和自己,交托于爷爷奶奶。茉兰自记事开始,只记得父亲那头的亲人独见一个,和奶奶有着一样的年纪,有着同样对于神灵的信拜,却不如奶奶精神和蔼,耳目早已半聪半明。茉兰知道,这个人才真该唤作“奶奶”,每有假期,自己也义务般却应付着背起小书包去看望她。儿时记忆中,她总将吃食放进一个红木方柜,平日总锁着。茉兰去了,她会打开木柜,木柜很深,她身子的一半都随头俯了进去,半天后掏出一包糖,一个罐头,一只手拿着,另只手忙拉下木盖。待递给茉兰后,大红方柜已恢复锁状,似不曾动过。茉兰当时总以为她小气,不疼自己,既不让自己看,也不会再打开第二次,尽管茉兰一直好奇柜子里究竟还装着什么,那些吃食又都是从何而来。茉兰只知道,这个聪、明皆有障碍的老婆婆,连背都是驼的,出门还拄根拐杖。平日不多说话,也听不大清别人说话,做饭很是清淡,也不喜像其他老人操持家务,每日睡前,都要在床榻旁侧观音神像下的莆团上合十跪拜,供香默念,很是虔恭。茉兰不大喜欢去她家,因为屋子总是暗暗的,不多人气,连睡在床上,还能掉下去。但父亲每次电话来都会交代,有空多去看望她,她也是你奶奶。
  渐大些后,茉兰不再抗拒去看望她,她也会多跟茉兰说些话,像是教些什么。茉兰已经想不起那么多细节,最后记得的,是一次过年时父亲带着自己去看她,她管父亲要钱,那是她的生活费。父亲给了一叠齐整的百元钞后,她一一抽出,在晃悠的灯光下,用那只尚未完全浊瞎的眼,使劲瞄着,像是要瞄穿了它。长满皱纹的手,枯成了皮,布满分明的茎管,在钱纸的正反面摩捏反复。茉兰见状,心底顿生一股鄙夷愤怒:自己的亲儿难不成会给你假钞?然看看父亲,一脸温慈,透着酸涩的慰藉,自责地说:“妈,过完年儿又要走了,您身子不好,我会请邻里多生照应,您一个人,别多想,好好过,兰儿会常来看您的。”她浑浊的目色终于从钱纸上转向父亲,幽幽地回了句:“隔壁杨嫂,常年提水送菜的,你去谢谢人家。”父亲离开后,她看着茉兰说:“兰,你晓不晓得,这些票子,不是我们那个时候的玩意,也不是我们日后的玩意,它是你们的玩意,你喜欢,奶就给你存起来,哪天,它能给你派上用场呢。你爸是老实人,心软的很,出门在外,怕是难免磕磕绊绊呐……白家人好,看上你爸,我不能在这里庇着他,也总会在别处佑着他,还有你,我的孙,你总来看我,我心里记着呢。”茉兰第一次仔细听着她说话,开始认真对上那双不再澄清的眸子,有那么一刻,她竟从里面看到一丝光芒。
  年后开春,茉兰正在小学教室里背着书,父亲匆匆而入,拉起茉兰就小跑起来。茉兰一阵恍惚震惊,她听到:“你奶奶不行了,咱快回去见最后一面。她还念着你。”奔跑的一途,茉兰脑中尚在寻思父亲口中的“奶奶”到底是哪一个,心里却五味翻腾的,不管是谁,她小小的年纪都无法瞬间承受一个亲人最后一面了的事实。
  进村后,人比以往多了很多,纷纷和茉兰父女赶去同样的方向。才在门口,就一大片人守着,里里外外,站成了送别状。茉兰只觉鼻子酸涩得很,被父亲一路拉着,从人群里走进屋内。屋内的光线依然很暗,父亲松开了手,往堂屋中间的一口黑漆棺木上伏了去,瞬间哭了,声声叫着:“妈……”父亲一直是个内敛的人,此刻一下哭得失了言语,茉兰能隐隐感觉到那种大悲大痛。茉兰不忍目睹,往旁别过了脸,却看见杨嫂站在门旁抹泪,她也是五十好几的岁数了,不过身子一向硬朗,包了个头巾,穿着一件灰色夹袄,两个袖口还套着老红色的袖套,零星几点花纹。嘴里正念叨着:“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活的好好的,一下就想歪了,人活一辈子,怎么去不好,偏自个把脖子往极乐里伸。一口气喘不过来,连儿孙最后一面都见不着,真是业障啊……”门后有人问:“听说是上的吊,她一把年纪了,怎爬的高呢,你说这儿孙都孝顺着,咋说走就走了?”杨嫂继续说着:“我晚上去堰里打完水回来,想问问她要不要添水,哪知门一推,人就躺在地上了,她一根粗木斜顶着门,在木方上套根绳,自己躺在下面,脖子套着绳,估计是手扶着木头两侧拼命往上推还是往下挪勒的。她一生精明,到头来就连死法都不含糊啊……”说完又哭喊了起来,音节拖的老长,声声凄凉。杨嫂也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茉兰记得每次来这里,杨嫂都会拿些水果饼干的给自己,很是和善。这一下少了个伴,她心里自比旁人都难受得多。
  茉兰继续懵懵的,连哭喊都忘了,只盯着黑漆棺木,甚至不敢靠近一点。直到后来的跪拜守夜,茉兰都没有哭出来,她怔怔地,想着,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父亲最后打开了那个红木方柜,赫然映眼的:是每次回家给老人买的补品,是每次邻里送来的甜头,大抵是些包装好的保质期长的,摆放在那。茉兰知道为什么这些东西永远只能摆个最底层,因为茉兰每回来这老人都要拿些给自己。茉兰感觉胸腔冲上来一阵气息,怪不见她吃呢!柜子里还有个小木匣,装着的竟是一叠红钞,怕是好几年的家用了。父亲抱着匣子,再次哭喊了起来。茉兰往脸上一抹,竟抹出了断线的珠子。
  直到茉兰十四岁前,都是爷爷奶奶照养着的,关于那段晦涩的记忆,很快被暖色调溶解,最后牵动回忆的,只有一方小坡似的坟,长满了野草,挨着父亲的父亲,那个茉兰从不担心称呼的早逝的人。茉兰如若经过,总是瞥一眼就快速跑了过去,有些莫名的害怕和愧疚,久难挥散。
  在爷爷奶奶家,除了亲哥哥,茉兰还有表妹堂妹表弟做伴,童年是热闹而温暖的。尤当去镇上念初中,离家远住了校,一周次往返,爷爷总会踩着一辆老式单车载着接送茉兰,有时还会包一辆摩托,到镇上了先带茉兰去馆子里吃一大碗卤肉面,再称些零食干果包好,看茉兰走进校门方才折回去。在茉兰的记忆中,爷爷人脉极广,平日很是潇洒,尚写得一手好字。茉兰记得自己最令爷爷开心的一次是初中第一次开家长会,爷爷刚进教室,班主任就给爷爷胸前别上一朵大红花,夸耀着说:“这是您孙女给你争的光啊,她可是全年级语文单科第一呢,我作为班主任都跟着受荣了,您现在是荣誉家长了,哈哈。您好福气。快快入席,茉兰正等着呢,一会还要上台发言。”爷爷那时会心的笑意,茉兰永远都无法忘记,还乐呵呵地与人交流着,走时尚别着那花,说要一路戴回去,还要给邻里看看。虽然别人家长大都是父母,但茉兰却觉得,能让老人如此开怀欣慰,以后的家长会都要让爷爷来,要继续给爷爷做“荣誉家长”。
  而放假归来,奶奶也总是张罗好了丰盛的饭菜,裁好了新衣的尺寸,拉好的新鞋的鞋帮。奶奶一生勤劳能干,慈爱宽厚,常年持斋,信佛解难,很有口碑。茉兰看过有信徒来找奶奶,求驱邪消灾,奶奶总会在了解详情后将客人单独引进一个屋子,茉兰几次经过总听见喃喃佛音,透着神秘。由于不能被打扰,所以茉兰只能在客人离去后走到奶奶身边,奶奶已是一阵虚弱。过几日,客人再次来访,携果篮,拎补品,还要塞钱。奶奶总会拒绝这些,实在推辞不下的,便只留个十几二十的香油钱,将物品分之与邻。奶奶说:“咱信,但不图什么。能度得度,功德自在。”
  茉兰尚念小学的时候,就被奶奶逼着教念佛经。奶奶不识字,记忆却好得很,熟记经书算是奶奶的一项课业,哥哥在镇上念书,弟妹们又尚年幼,教识一任,茉兰从来都别想赖掉的。茉兰犹记得那时,奶奶一手举着经书,一手持一根烧完的香签,书离眼有些远,眼咪咪的,用香签点一句,就让茉兰教一句,茉兰觉着无聊想偷懒了,总会冷不防挨香签一戳。奶奶笑着说:“几个孩子里,属你最有这份耐心,你现在还小,还免不了开小差,等你知识见长了,你自然就有所领悟了,你很有慧根呢。别以为这是无聊事,这是正经功业,你是在积荫福,长智慧。晓得不?”
  茉兰总摸摸被戳痛的位置,似懂非懂般点着头,但当巴望到妹妹们早已裹到床上看电视剧时,仍不免撇撇嘴。奶奶就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说:“以后你每教一晚,就给你几块钱。”茉兰一下就来劲了,一天几块,就又能买很多好吃的了,还能买小发卡,买各种笔,买喜欢的书,这对茉兰来说已是极具诱惑力,便认认真真教起来了,一字一句,尽管不明所以,遇上不认识的字,还立马翻字典。茉兰至今仍能念上一段《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还依稀记得有一句开篇为“姚秦三藏法师鸠……”什的。日后偶看一段佛语,都顿感大彻悟,有亲近熟悉之感。
  十四岁的时候,茉兰和哥哥一起去父母工作的城市度假,竟被父母留下在城里念书。茉兰一开始每夜坐在自己房间的小窗台上默默流泪,不看那些霓虹灯光多么绚烂,只想把目光延伸至千里之外,那个从小长大的地方,有爷爷奶奶弟弟妹妹的家,有相熟要好的同学和敬爱的师长,有永远走不腻的羊肠小道……而不是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学校,陌生的语言,陌生的公交,甚至只在过年回去几天的有些陌生的父母。茉兰虽是个孩子,于人事也懂了些许,知道留下对前途是好的,也便不闹了,只偶尔暗自掉泪,性子也渐变得沉静了。
  一到寒暑假,茉兰就想着回乡,那里的一切在日复一日的疏远思念中变得更加美好和珍贵。茉兰回乡后,会将去往学校的路走玩一遍,会陪爷爷去镇里看马戏团表演,会和奶奶围在篝火边听讲那些家常是非。爷爷奶奶都不愿搬来城里,相处的时日,一年短过一年。茉兰高三那年,尚在考试,就听闻爷爷肺癌突然离世的消息,那是全国性雪灾蔓延的一年,车运全阻,茉兰又未能见到亲人走前的最后一面。在茉兰的印象中,爷爷一直是高大健硕的,风骨都挺好,方圆内外,都是活得格外潇洒乐观的。他还说要看着哥哥成家立业,看着茉兰把毕业证捧到自己面前,还说等老的不活泛了,就搬来城里,跟茉兰一家子住……等茉兰能回乡的时候,便只剩一个坟冢。茉兰只觉得心里一空,鼻息一阵寒凉,又想起了第一个送走的亲人。茉兰顿感:好好的人,自绝和病悬,一昔间就阴阳两界,真是很摧残而无奈的事。
  茉兰本以为自己在经历过生离死别等人生的诸多桥段后,会格外懂得珍惜和淡定,但仍是有那么多未知而猝不及防的突变影响着本想平静安稳的生活和心灵。茉兰依旧无法在得知爷爷病情后将设想的千般孝行付诸以践,就遇见鬼差赴命。依旧在时光的洪流下留不住奶奶渐渐老化憔悴的身形,就只能看她越来越远。
  如今已经二十出头的茉兰,适应了城市的快奏与凄迷,心底里却依旧保有一份乡土的归依。茉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奶奶,老龄病症已开始在奶奶身上一一生发,她又只想守着老房子,还操持着几亩田地,心心念念着为儿孙留米留油。好在还有小女儿一家在近处,能得些照应。茉兰一直祈祷着奶奶的信仰至少能让奶奶自个得福,祈祷着奶奶一生行善所积功德能为她老人家消灾避难。每回听着电话那头奶奶气息饱满的声音,茉兰才觉得舒缓了些。茉兰发觉奶奶到老来越发有着孩童时的可爱好玩。奶奶会跟妹妹们一起看韩剧,甚至跟通宵,一边看一边数落着女二号的坏心眼和小动作,结局是好的,会喜的跟主角似的。
  爷爷走后一年,茉兰的舅舅硬是将奶奶接到了城里,不愿她孤身在乡。奶奶因而在茉兰家住了一阵子,白天奶奶总是起得很早,一个人下楼寻炊烟土瓦的痕迹,下午会出去逛逛,买一些她喜欢的佛珠手链,还有手感不错的布料,会像个孩子似的问茉兰好不好看,晚上就和母亲一起唠嗑。茉兰在家的时候就坐在电脑旁,让茉兰搜出那些经文,开个头,检查背诵。茉兰是惊叹的,自己已经忘的差不多了,教给不识字的奶奶,却记得如此多,还很流利。不过日子一长,终是受不住了喊着要回乡,她开着玩笑说,“你们再留我在这,我就跟坐牢一样啊,我的四肢都没地方活泛了。”最终执拗不过,便送回了老家,一下车,就笑呵呵地恢复了精神。此后,奶奶再不愿来城里,只说,你们要真想我,就回来看看,我去那,总归是不便。
  前一年,奶奶夜里关好门想去小女儿家坐坐,谁知脚刚跨出台阶,就有一条白斑红芯的长蛇从台阶上迅速上窜,直逼奶奶的脚,当下一口就倏忽窜走。奶奶当时只感觉被什么蜇了下,隐见一条白尾钻入草丛,没多在意,走了十几分钟到小女儿家,说了会话也没提被咬的事就回了家,哪知刚到家人就沿门滑了下去。小女儿一直在门口等着看母亲家里的外灯照亮以示平安,却久不见响应,于是赶去,母亲已昏了过去。
  连着输了三天的液仍未见好转,茉兰听闻急坏了。奶奶神志已不大清,口里只念着:“东方,东方”。终于第三天来了一位蛇医,正是从东方而来。他看了伤口,唤了弟弟,在周围的山头和水域间寻一些草药,最后熬汁内服外敷,两日后奶奶便下得了床。蛇医称奇说:“我四方游历,这次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毒蛇一咬,切忌走动,拖延三日尚能康复,老人家实乃奇人。”奶奶言谢并说:“难怪前些日子,我梦见东方青龙下凡。龙蛇不能混谈,得各守天命,料是这地上小蛇不甘。真龙一现,必是要制伏的。”
  那之后,奶奶在村里县里的名声愈响,多处寺庙主持欲劝其常驻寺内,善男信女遇事不顺,奇症险难都前后找到奶奶家,只求得一度化之言。
  ……
  茉兰回想起这些,只觉得时间又过去了好久。然十几年的人事,心念所到之处在脑海里放映起来不过弹指须臾。人生无常,岁月易逝,茉兰在祖辈只剩下奶奶一个直亲,且打小疼爱自己,日益有了更深的养老念安之情。茉兰回神后,又想起奶奶刚刚电话里头的担忧,奶奶如今安好,对儿孙福祸却终日焦心难宁。茉兰未知是何因由,只觉得心头一紧,蒙上一片灰云。
  
  【归途】
  电话后的第五天,白母一见女儿回家就忙拉起她的手,语言很是激动:“茉兰,你奶奶她,她一下病倒了,就念叨着你,怕你出事……”
  “奶奶病倒了?什么时候的事?现在怎么样了?”茉兰听闻后显得比母亲更为激动,一连三问,急欲知晓。
  “昨天的事,还让小妹瞒着不惊动我们,可就是躺在病床上,嘴里念的都是你,小妹悄悄打了电话来。”白母说着捏了鼻头,想是酸涩的很。
  “妈,我想回去看奶奶。”茉兰忽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就是要回去,直觉里,好似有什么正要发生,躲也躲不过,强躲怕只会累及旁人。
  父母手头正赶一批货,抽不开身,茉兰买了票,一个人坐往回乡的路。虽是十月,深圳却不怎寒,但归乡的人,依然挤满了车。她穿着一件纯白色的针织衫,一条蓝色的牛仔裤,齐胸的头发柔顺地衬出一脸的娴静。沉默时的茉兰给人一种孤冷的感觉,如氤氲着连绵的心事。茉兰所乘是一辆直达乡镇的双层卧铺车,回乡的人挺多,茉兰上车后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睡在自己的卧铺上,脚下顶着一个圆鼓鼓的背包。负责点人查票的车员对茉兰说:“她一个小姑娘回家,被托付在车上,总得给找个睡处,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安排的。”茉兰直说:“不碍事,我有个地方坐就行了。”负责人点点头说:“姑娘好心啦,我尽快给你安排。”随即见他往车道里去,开始在过道上铺一些软垫,说道着:“能睡总是好的,长途来往,也就睁眼闭眼的几会功夫。”他想是常年跑车,说的很是轻松。茉兰很晕车,更不想睡在过道里总给人让路睡也不安稳,且她心思正堵,待软垫铺的差不多了,对他说:“我不想睡,给我找个安静的能坐的位置就好。”只见他眼珠转溜几下,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副驶驾,“不介意的话就坐那吧,绝对清静。”茉兰回头一看,副驶驾宽大松软,离主驾和车箱卧铺都有一定距离,头无论是向前还是向车门,都得一片宁静。茉兰很是满意,点头就坐。
  车时是15小时左右,中午12点正式出发,次日凌晨三点多就能到。茉兰坐在副驶驾,掏出手机报顺利。车内的人,随着车子的行驶,渐渐进入睡眠。茉兰头靠着椅背,眼望向前方,看物象一瞬倒退,心却有一丝倦怠。她轻轻阖上眼,想暂停思维。这一阖,醒来已是三点多。她暗笑自己睡得沉,却也庆幸时间如此好打发。望向窗外,已少见高楼大厦,有着一派自然空灵,顿觉心头一好,会心而笑。茉兰不知道,从自己上车到坐上副驶驾到睡着到刚才的微笑,早已入了别人的眼。
  茉兰拿出手机,看见好几条短信,除了父亲的一条回复,都是男友发来的。看着男友充满关怀的慰念与叮嘱,茉兰心里甜着,不觉得腻。于是又想起了和男友相识相恋的过程,柏拉图式的开头,罗曼蒂克的升华,细水长流的结果。两人都是爱好文字,崇尚心灵自由的人,精神世界极有共通,恋情虽短,却相熟似前世缘结,彼此认定为生生世世的伴侣。茉兰每每回味这段恋情,总是感激而幸福的。漫漫长途,有一个人时时刻刻关心你晕不晕,饿不饿,困不困,闷不闷,把自己所有的时间耗费在每一条短信和每一个字节里,即便孤身一人,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茉兰已然感觉到,男友就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暖暖的。
  两人信息至五点过半,车子停在了一家定点饭堂,乘客们在此歇息用饭。茉兰并不饿,只想舒舒气,在离车不远的空旷处,继续按着手机。六点多上车,负责人逐个点了人头,吆喝一声“人齐了”,汽车便再次行驶。茉兰随着车子的发动,感到一阵眩晕,开始闭目养神。汽车不时颠簸几下,好似提醒乘客依然在车上。茉兰恍惚间又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中先是男友牵着自己狂奔,奔到后来就只剩自己一人,然后看见了奶奶慈爱的脸,被一辆急速客车,隔离在了不知何处。
  茉兰惊醒了,看看时间,已近九点。车内一阵静谧,偶听见乘客的鼾声。有一位年轻的女乘客,看上去二十七八的年纪,有着城里的半点时尚,也有着乡村早早当家的成熟。不知是晕车还是什的,坐在主驾驶位后面的过道上,和开车司机一搭一搭的聊着。她急忙掏出手机,收件箱里果然满是男友的信息,于是赶紧开始回复。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响起一个男声:“小姑娘是大学生吧?”茉兰循声望去,正是主驾上的司机对自己说话,一个中年男子,笑起来很随和,眉眼之间却浸着一股风霜气。他后面的女乘客也笑着望向这边,说了句:“看人这气质都是受高等教育的。”
  茉兰**有些紧张,随后想想这并非城里街边无聊人的搭讪,大家同回一个省镇,都是老乡,又年长于己,该是善意的问候吧,于是点了点头。司机像是得到继续聊话的许可,又问到:“一个人回家是有什么急事吧?”茉兰嗯了一声说,“奶奶病了,回去看望。”女乘客声音很尖,说着:“真孝顺呐。”司机也附和说:“这年头,还记得回乡孝顺的人,可真不多见了。”茉兰微笑示意,将目光收回在手机上。
  女乘客继续和司机聊着:“你跑这车多少年了?”“六七年啦,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跟车,到现在也有自己的车了,不过还是喜欢驾车在旅途,人能变得简单些。”司机一语,前头说的很清淡,后面说得有些深敛。
  “都开车开出自己的车了哈,那城里铁定也有房子了吧,俗话里车和房可是一家子话呢。”茉兰听着女乘客世俗却并不老套的话题,心底沉了沉,比起这种物质的追求附比,她倒更喜欢听中年司机方才的那句转折,“不过还是喜欢驾车在旅途,人能变得简单些。”她想,果然是经历过世故沧桑的人,感慨也没那么俗套了。也许人拥有的越多,反而更奢望一种简单纯粹。茉兰看着一条刚接收的短信,笑了笑,欣慰自己和男友尚未世俗化亦不愿世俗化,他们共同构想着以后的文字蓝图,精神之旅和简单生活。
  司机继续回答着:“是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布置的很简单,开一趟就能轮换着休息几天,算是个落脚处吧。”女乘客一听似乎更来了兴趣,又聊开了话题:“那还开什么车啊,把妻儿接到城里,做点小生意,省去奔波,过些清闲日子啊。”女人的观念里,车、房、家人都是一家子话,仿佛这就是最为完美的组合。
  司机叹息着答:“真要是全家接过来,事情又没那么简单了,孩子读书的问题,落户的问题,一家子长期经营的问题,都是让人头疼的。她们在老家习惯了,城里的人情冷暖怕也是应付不来。我挣来钱,给她们在老家享福是一样的,你也知道,钱在老家经花些。城里的房,拿来度度假,落落脚是好的,真的举家常住起来,感觉就像是住进别家的客房,到底不是自家的院子。”这番话怕是女乘客没想远的,她瞬间认同起来:“你说的是啊……”
  茉兰开始听得有了味道,此时夜色已深,玻璃窗外一片漆黑,赏风景已是不可能。在这高速长途上,除却鼻息鼾声,还能听人说着自己入世闯荡多年的感喟,家常里短的顾忧,男女观念的异同,也是件可幸而满足的事。她依旧按着手机,不忘和男友联系,许是有些偏远了,信息竟然发送失败。信号在旅途,犹如岸边的水草,有的地方满满的,有的地方稀薄的,有的地方甚至绝迹的。你有时侯不需要它,它随处可见;有的时候想拿它赏玩,它跟你躲猫猫似的若隐若现;而有的时候你急需它活命,它却捕捉不到丝毫。茉兰略感失望,但情节并不严重,她知道,信号又开始玩起了躲猫猫。她将头靠着椅背,换了个坐姿,像是要静静听故事。
  女乘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可你常年驾车不着家的,老婆孩子都不抱怨?”她大抵是从女人孤身持家总想有丈夫在身边依靠的心境问的,却不知已过了度,家家有本经,不是随意念给人听的,不明所以的听着听着就传变了味。中年司机只说:“过日子嘛,衣食无忧的还抱怨个啥。”便不愿继续话题。
  女乘客嘀咕一句:“我家那口子要是常年不着家,我定跟他没完,男人啊,你要是看得太松,就被花花世界迷了眼,要回头可难了。”司机面色沉静,两手打着方向盘,也不知是否认同女乘客的说法,总之没有接话。
  女乘客想是觉得扫了兴,便问司机拿了张名片,回里头的卧铺上去了。车头瞬时安静了,茉兰以为还能听听一些旅途见闻什的,不料结束的如此之快。她试了试手机的信号,仍然没有响应,顿觉有些郁闷。
  “这是我的名片,你也拿一张吧。”茉兰听见司机好似冲自己说话,头稍一偏,便看见司机右手夹着一张名片,正伸向自己。主驾驶的位置离茉兰也有一米多远,她将手伸了出去,接过那张名片。
  “吕长根”茉兰乍看见这名的时候,在心里偷笑了一会,不禁想:这以前的人,取名还真讲究,叫着都要有福气劲,仿佛叫多了,就真有名字一样的好运。看眼前这名,定是希望他这根脉能永续不断呢。茉兰倒不是笑话这种心理,她自小明白这些个讲究,只是在城里久了,突然看见一个这样的名,仿佛记忆一下带回了乡里,顿觉亲近无拘束。
  茉兰在这边呆呆闷笑,给司机瞥入了眼,也笑着问:“是不是觉着我的名字很土?很多人这样说过,我自个也觉得土,但给人叫着就贴心,它是我娘留给我的。”
  茉兰突然有一丝触动,对之前的偷笑感到懊悔,很诚心的说了一句:“不土呢,做父母的都这样。”
  吕长根看了看茉兰,很欣慰地一笑,说:“果然是有知识的。那上面有我的电话,你哪天要是返城就联系我,我隔两天跑一趟,你要是还坐这车,我准能给你搞到床铺,也可以在你最方便的位置让你上车,价格自然比外头公道。”
  茉兰听着很是感激,跟司机直接联系,日后坐车就能省去不少麻烦周折,她点头称谢,觉得司机大叔是个好人。出门在外能遇贵人,这本身便是一件难得的幸事。茉兰准备将名片放进随身包里,又听得吕长根说:“你也往我手机里打一个,我好存着,这来来往往的人多,我记性不好,怕哪天你打给我了,也对不上人。”茉兰想想也是,反正一周后回城,必是要再次坐这车的,留个号码也可以及时知道发车和票价的消息。这种长途卧铺,一天发两趟,人一多就喜欢涨价,好处是不用兜转,还能去些较为偏僻的地方,又能给人方便下车。茉兰于是拿出手机,这时有了一格信号,便对着名片上的号码拨了过去。手机在拨打中又多了一格信号,待听到司机大叔那边传来铃声,便挂断了。
  吕长根用一只手拿了放在车窗前的手机,稍微转头问茉兰:“你叫什么名字?”茉兰很礼貌的回答:“我姓白,名茉兰。”“白茉兰,雅,挺符合你,茉莉花和兰花的气质都在你身上了。”茉兰没想到司机大叔还挺能判别气质,自己确实打小便喜欢茉莉的清纯和兰花的典雅,也努力使自己配得上这个名字。在听别人这么说时,总还会不好意思,茉兰含羞莞尔,说:“叔叔真会说笑。”
  吕长根却挺认真的说:“是真的,人的气质一看就有了,是自然散发出来的。有句话说‘人如其名’,果真不假啊!我那名就俗多了,咱这是不是又叫‘雅俗共赏啊’?我是粗人,不过说起名字的讲究,还真是有些悬呢。我以前有个乘客,叫刘美艳,长的就跟她名字一样,美艳的很。她还开玩笑说,名字取了之后就成了自己的一部分,跟着人长,就把人长成了名字样,也把名字长成了人样。人把它当自己的一部分了,会潜意识里努力让自己变得跟它一致。这都是说一些好名字,当然像什么‘流氓’‘歹徒’的字眼就不能跟它一致了,不过话说回来,又有哪个爹妈给自己的孩子取这种烂名字啊,所以不用担心。刚刚知道你的名字,发现这说法还真能套上,指不定我这名到头来还真能应了我娘的取愿,得个长命百岁呢,哈哈……”
  茉兰完全被吕长根这段话逗笑了,这司机大叔还挺幽默呢。吕长根看茉兰笑了,有些得意,一边驾车一边将茉兰的号码保存在手机。茉兰的手机也在有信号后一条一条蹦出延时短信,有男友发来的,同学发来的,父亲发来的,她觉得心里无比温暖富足,一条条小心地回复着。
  时间已是十点多,茉兰想着离家不远了,心里舒坦了些。和男友发着信息,男友坚持要听听自己的声音,茉兰想着自己已经出了城,信号也不大稳定的,车里的人又都睡了,真聊起电话怕是不方便的。可男友顾不得这些,依旧打了过来。茉兰按了接听,听见了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依然那么温柔和深情。旅途上的温馨电话,对于孤身一人的茉兰来说,很是慰藉,她像是回到了男友身边,听他在耳边软语默念,讲述一个个梦境故事。他们之间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即使无关于爱,然而这通电话只维系了半小时左右,就信号遇阻被强制挂断了。
  茉兰用手拍了拍手机,像是可以拍出信号来。“没用的,现在离城远了,这山里郊外的,信号可不好找呢。”是司机大叔,他依旧自如地掌着方向盘,对这事早习以为常。茉兰明白司机大叔所说的,看了看时间,不再勉强,眼望向前方。她在车灯的微光下瞧见玻璃窗上的两根对向刮片上下刮动,有水汽一样的东西被刮开,视线便清晰了许多。
  “外面起雾了?”茉兰问着。“是啊,起雾不能开太快,怕是要延长个把小时到了。”吕长根很老道地回答,茉兰心里又更闷了些,只噢了一声。吕长根用余光看了看茉兰,关怀着说:“不碍事的,晚一点也好,凌晨天冷,也不安全。对了,本来平时十点多就能到地方吃饭歇息了,因为有雾,怕是十一点多才能到了。我看你从上车来就没吃过东西,饿了没?”
  茉兰被这一问,心生一阵感动,在陌生的旅途,有一种熟悉的慰问,即使简单平常,也能即刻触动内心最为柔软的位置。她回答着说:“我不饿呢,晕车,怕吃了会吐,肚子也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准是长期习惯了,会落下胃病的,可别仗着年轻就把身体不当回事啊。这样,一会停了车,你跟我们司机一块吃点。司机的饭菜好些,而且跟着我们,也不用担心走错车啊没赶上车什么的。”吕长根将这关怀延伸得更为明显,茉兰正想拒绝,听到卧铺那头有些动静,是负责安排床铺清点人员的带头人,他从自己的铺上下来,又开始发挥着大嗓门的功效,“准备下车啦,吃饭的吃饭,去洗手间的去洗手间,起雾了,有孩子的把孩子看好,二十分钟后集合。”他重复了三遍,一些乘客已经醒来。他坐到主驾驶后面的过道里问:“又起雾了,你吃了饭还能开么?小张那家伙睡的可沉了。”吕长根看似不经意地答着:“这次停的时间短就别叫他了,我还能开,吃了饭我再开两小时,剩下的让他换。”“成,那辛苦你了。”负责人起身拍了拍吕长根的肩膀,瞟见了茉兰,问了一句:“小姑娘坐了那么久,要不给你找个铺睡会吧。”茉兰一听,稍稍愕然,她并未想过改变自己目前的状态,此刻也早已习惯安坐一旁,便微笑着拂了这份好意,“没关系,我坐这挺好的。”负责人也就没再说什么,又对着车箱内叫喊起来,乘客们已经有人在穿鞋了,开始有些闹哄。
  几分钟后,汽车停在了同先前差不多规模的饭馆,茉兰下了车,外头漆黑的夜裹着一片迷蒙的雾霭,温度似低了许多,饭馆周围的灯火好比杯水车薪。茉兰并未走向饭馆,她去了趟洗手间,在洗脸时透过镜子看见自己略显劳顿和憔悴的面色,她微微展开一个笑颜,似想保有一个好的精神状态。茉兰出来的时候,不少人已经进了饭馆排队订餐,司机和工作人员那桌已经先开了席,茉兰并未瞧见司机大叔,却瞧见那个睡了自己卧铺的小女孩。饭馆旁边还有一个中型便利店,不想吃饭的乘客都聚集在店里,买一些零食饮品。饭馆的周围停着十多辆长途汽车,都是从城里发出的,大致与茉兰那车同方向。茉兰尽量往人少的地方站,心里默念着车牌号。她试了试手机的信号,信号若有若无,一会儿又稍稍稳定。
  “我买了点饼干,还有蛋黄派,你不想吃饭好歹也吃点这些垫垫肚子,我听说夜间正是啥胃黏膜修复的,体内好多系统要安静工作的,我也不懂,反正你该吃点了,这还有水。”吕长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茉兰身后绕到身侧,还递过来个袋子。茉兰一时惊诧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失了反应。吕长根也不顾茉兰同意,将袋子塞到她手里,继续说到:“本来想下车后带你去我们那桌吃的,后来没看见你,想想你或许也不爱凑那热闹,不知道的人还喜欢问这问那的,你喜欢清静,我就往这人少的地来了,真给找到了你。”吕长根言辞间,透着一股很纯的傻劲,这高大的身形竟无丝毫威慑,茉兰反觉得亲近了许多。她缓过神来,感觉鼻子有些酸。茉兰是个容易被感动的人,她听着司机大叔的话,看着手里的袋子,望着吕长根,感觉就像是一个亲人在身边。
  茉兰似想起什么,突然问:“那叔叔吃了吗?我刚经过那没看见您。”吕长根摸了摸后脑勺,憨厚的笑笑,答:“我下午吃的饱,开车又净坐着,到现在都没消化完呢。而且一会要换班,要吃多了,不好睡觉,呵呵。你快吃就是,不一会就得上车了。”
  茉兰终是感激着吃了起来,吕长根看着很是满意,又说将起来:“你们年轻女孩子都有些西化,喜欢吃一些面包蛋糕啥的,店里有做,可我怕不新鲜就没买。你说这人烟稀少的,卖不完不都继续放着,它这保质期又短,几天就变质了,不小心吃了,多受罪啊。”茉兰听着,看一个中年男子对生人尚如此体贴细致的一面,心里很是感慨,她想,他一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茉兰将袋子递到吕长根面前说:“叔叔怕吃饭饱,就也吃点这个吧。”吕长根忙摇了头,“给你买的你就带着吃,我一大男人吃不来这些的。”茉兰只好作罢,她打开一瓶水,喝了两口,顿觉饱了许多。茉兰又好奇地问:“叔叔来回,一定有很多熟客托您照顾吧,就像睡我床铺的那个小女孩,她家人放心让她一个人在这车上,定是信得过你们。”“那是啊,都是老乡嘛,话一出口就熟络了,聊一会就哪村哪户都晓得了,出门在外的,能帮是帮,又都是自己做的来的事。那小姑娘是托给老袁的,就是嗓门特大的那个,呵呵,吃饭也都带着她。也多亏这,你才坐来副驶驾,可以陪我说说话。”灯光下,吕长根说得眉眼一扬一转的,显得很是高兴。茉兰点点头,顿时对眼前的司机大叔又多了丝敬意。
  不远处,大嗓门老袁又开始叫喝了,茉兰知道该上车了,她最后又喝了些水,收好袋子和吕长根一道往车边走去。半空中,浓雾久悬不散,冷风在雾里穿行,茉兰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吕长根在她耳边说了句:“这越往前越冷,上车了最好加件衣服。”茉兰轻轻的嗯了一声,而后感觉口袋里的手机振感,一阵接着一阵。
  待人员点查清楚后,老袁看了看茉兰一眼,随后冲吕长根说了句:“开累了就让小张换你,他也睡饱了,没事我就进去了。”吕长根点着头,直说:“去吧,去吧。”茉兰坐回副驶驾,掏出了手机,收件箱里又多了十几条迟到的信息。她看看时间,十一点已过了大半,试着回复给男友信息,立马便得到回应。他果然还没睡,茉兰心里又觉出了甜。她信息男友,说自己遇上了贵人,司机大叔人很好,一路很是照顾。或许恋爱中人总多猜疑与紧张,男友信息来说:独自在外,不可轻信于人,还是小心为好。过于殷勤和照顾,通常都有些目的。茉兰看了,突又警觉起来,但转念一想,大叔人该不坏,于是回复:嗯,别担心,我心里有数呢。
  两人信息你来我往,不知时日流逝,车箱里一些乘客三五一群的闲聊着,不似之前那般安静。待茉兰再次注意到时间时,已是十二点多。她望了一眼司机大叔,瞧他正专注开车,没有什么表情,视线落在了车窗上。茉兰看着刮片在玻璃窗上有节奏的运作,一会模糊,一会透明,突然意识到了一阵寒意,于是加了件衣服。
  许是动静引起了吕长根的注意,只听他说:“现在才知道加衣服啊,和谁飞信息这么入迷,男朋友?”茉兰像是给人抓住了隐私,羞涩地点点头。“哦,他还没睡呢,是不放心你吧。现在像你这么大的姑娘,早都恋爱了,更何况你的气质这么好,人也漂亮,又有文化。那小子挺福气啊。”茉兰听着不知怎的感觉不对味,就连父母都甚少拿这种事在自己面前说笑,这一个汽车司机,说熟不熟,也有了一定年纪,怎没事似的和自己说这样的话题呢?这和之前的沉稳细心好像有些偏离,茉兰脑子里开始觉得这司机大叔有些不大正经了,且很快给自己找到了理由:一个常年跑车的司机,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在大城市里穿行,难保不受感染。旅途寂寥,像和女乘客搭讪聊天该是极其寻常而普遍的事吧。想到这里,茉兰将之前吕长根的一切关怀归为了男友所说的“过于殷勤和照顾”,那么,他图的是什么呢?
  茉兰不再怎么理会司机大叔,将脸望向门边,身子也有意侧着来坐,继续和男友信息。突然,有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信息问:在车上还好?茉兰看着号码,一点印象也没有,在这个时候,除了男友和知道自己回乡的同学,还会有谁发来呢?看着信息内容,对方好像跟自己很熟,还知道自己正在车上,她想许是漏存了哪个同学的号码,于是礼貌地回复一句:嗯,还好,同学有心了。夜深,注意休息。不一会又得到回复:呵呵、你果然善解人意性格好。茉兰有些费解了,看回复好像又不是熟人,于是决定问清楚:你是?这次没有反应了,倒是男友的信息继续飞过来。
  在茉兰以为对方纯属无聊后,又得了回复:我是神秘人、一直注视着你。茉兰在心底里苦笑,现在的人,都喜欢无聊装神秘,幼稚的很。茉兰不愿与之周旋,只管和男友飞着信息。见茉兰好一会没反应,陌生号码又发来:为什么你不像同龄孩子活泼好动呢、为什么你喜欢清静?茉兰想来,这个所谓的神秘人是有心和自己一明一暗的聊话了,她便暂时抛却什么身不身份,只对文字和内容回复了一句:人,各有所好。清静,能让我安心和思考。果然对方也开始了心灵的交流,回复着:我喜欢闹中求静、在其中,又不在其中。茉兰看着这话挺有意味的,但就每次的标点,总让她觉得别扭,在她的印象里,犯标点错误的或者不懂运用标点的人,不是教育问题,就是个性问题,还有一种态度问题。她想了想,自己熟悉的人里,好像并没有这类人。但透过对方的言语,也该是灵魂寂寞的人。茉兰最见不得别人悲伤有心事,**的又回了一条:这种姿态,能生活,也能超脱。对方的回复不似男友那般迅速,有时几个字,也要几分钟。茉兰也无刻意去等,对于这种抛却身份,甚至抛却形式的内心对话,她很自如,也很随缘。
  车箱内的交流也渐变得少了,人们又开始昏睡。茉兰却并没有太大睡意,在城里已经养成了夜猫习性,此刻生物钟并没有调试过来。她看了看手机,已接近凌晨一点,见男友的信息继续飞过来,茉兰终是发了稍微娇嗔的一句:不许再回,快去休息,不然到家不报平安。茉兰知道男友很吃这套,只有接到安全到家的信息,他才能让自己不去瞎想紧张。果然,男友没再回复,茉兰笑了笑,很是满意。然而手机又振了起来,茉兰一看,是神秘人的陌生号码,信息显示:奔波这么多年,很少遇见心里亲近的人。茉兰内心惊起微微的涟漪,回了句:若要人亲,先打开心。对方的回复一向不快,茉兰直了直身子,恢复了之前的坐姿,余光之处,司机大叔正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掐着手机,和之前存号码时一个样子。茉兰想,果然是轻车熟路,多年的老司机了,无聊了还能边开车边玩手机。
  茉兰将目光收回,虽无睡意,却想阖上眼,不料又有了信息:嗯、你说的对!都这么晚了、你不困么?茉兰刚想闭目养神,对方就问自己困不困,还真是有意思。茉兰回:嗯,就睡了。这次信息来的有些快:你应该不想睡的。茉兰彻底有种被看穿的感觉,此时此刻,究竟是谁有这心思和自己打哑谜?茉兰从一开始就隐隐觉着有些蹊跷,脑子里忽然闪过刚刚司机大叔掐手机的画面,她悄悄用余光瞟了一眼,发现主驾驶前窗依旧摆着一台手机。作为司机,联系客户与私用,有几台手机是很自然的。茉兰顿时将短信内容和她了解到的吕长根挂上了钩,立马觉得可能是他。
  茉兰镇定地回了一句:我想你应该也不能睡吧,你不是很喜欢现在的感觉么?茉兰感觉到吕长根又将右手离开方向盘,伸向了口袋。他在看到信息后发出了一个低声的笑,又按了起来。茉兰现在想来,也能理解他的回复速度和乱用符号了。茉兰接收到: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茉兰也笑了,她不想再继续玩下去,回复了那句让她最开始对吕长根有些印象的话:驾车在旅途,人能变得简单些。这话一发,茉兰明显看到吕长根愣了一会,随后转过了脸,有些尴尬的看着茉兰,说着:“你早就知道啦。”
  茉兰淡然一笑,没有说话,谜底揭晓就不用继续玩了,她一向不喜欢陪人无聊,便闭目起来。吕长根看到茉兰的反应,当下一阵热血涌上脸耳,尴尬得很。见茉兰不愿再说什么,他略显凄凉的发了句:我只是想有人能好好说会话、打扰你了。茉兰感应到手机的振动,本不愿搭理,终还是不忍。她看着吕长根发来的信息,突又觉得自己过于计较和冷漠,于是平和下心来打了一句:没事,专心开车吧。吕长根这才安了心,将手机放好,认认真真的驾驶。
  没过多久,吕长根又耐不住静默,扯开了话题。“你听说过寒兰花没有?一种很特别的花。”茉兰闻声略转了头,见吕长根的侧面凝着一层悠远肃穆。茉兰没有听过,她看着吕长根的神色,沉沉的问:“哦?那是什么样的花?”
  已是凌晨一点过,乘客们安睡若无,车内阒静了不少。吕长根听出了茉兰的好奇,登时有些得意,随后流露出一股沉重,开始说道起来:“寒兰花,是我从我娘那听来的,我娘说它还有另一个名叫‘子母花’,她也一直喜欢这样叫。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娘还在院子里种过,开出来是白色和绿色的,有茉莉一样的清香。知道为什么叫‘子母花’么?因为它可以大花旁边生小花,还能花中花,能成蝴蝶状,花瓣像羽翼,是那种母亲呵护孩子的感觉。”
  吕长根说起寒兰,眼神和气质顿生两样,好似这里头,有他的独特意味。茉兰听得很是向往,心生一股敬意,她幽幽地说着:“寒兰子母,当真想看看它。能种这花,欣赏这花,少不了一种母子情深呢。”吕长根似被茉兰一语击中了什么,面色凝出一股哀愁,眼望着前方无垠的黑,慢慢吐出些话:“是啊。我娘挺伟大,我如今都还常想起她。可惜我小的时候,她为了生小弟,难产去了。她走了就没人懂照料那些花,最后也都没了。我跑了这么多年的车,看过很多地方的寒兰,都没我娘种的好看。你真想看的话,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
  茉兰心里顿感一阵寒凉悲戚,有种莫名的触动。她隐隐感觉眼前这位司机大叔内心的苍凉和荒芜,与这段幼年时的铭刻和缺失大为相关。茉兰沉了口气,不知如何安慰,也不知如何应答。她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寒兰花一直长在你心里,母亲也是。我会在以后的旅途中找寻这花,相信我也会很喜欢。
  茉兰没有看吕长根是什么反应,一晃神的功夫收到回复:我没把你当外人,觉得跟你说什么都很自然你想看、我随时可以带你去你困了吗?茉兰看着,突然有种被信任的感觉,而那花,又更吸引了自己。她想象着那是一种怎样的子母情结,能在一朵花上演绎动容。她忽地思念起病中的奶奶,对自己忧虑成疾,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情意?子孙尚能如此,母子又该更甚几重?茉兰回复了句:没,想事情。
  吕长根看了看茉兰,他似乎无法停止和她说话相处的念想,窗外雾色依然朦胧,同行的车辆也少了些。他终于鼓起勇气发出:我困了陪我说说话吧、不然开车就危险了。茉兰意识到什么似的往车箱卧铺上看了看,见司机专铺那蜷着一个人,一头蒙住被子,想是正睡着个天昏地暗。茉兰又看了看吕长根,不时一阵呵欠,掌着方向盘多了几分机械。茉兰问:为什么没让别人换?吕长根的回复快了些:他刚跑车不久容易吃不消、我也喜欢驾着车,会静很多。今天还有你在。茉兰能体会那种感觉,回了句:嗯,那我听你说故事。
  吕长根显得精神了很多,讲了很多旅途轶事,茉兰听得笑一阵、惊一阵、哀婉一阵,对人生在世,又多了层感悟。时间被消磨了一个多钟,已是凌晨两三点的时分。茉兰突觉一阵尴尬,局促着不知如何,她暗暗数落自己:谁叫你喝那么多水!吕长根看出了茉兰的心不在焉和不安,忙问怎么了,茉兰一笑而过,没有多说。她知道此躺汽车中途只能停车两次,偶尔有出现加油的需求便多停一次,某些时候很是不便。她看着时间,又看看雾霭,心下急火如焚,少则也要再挨一个多小时。吕长根频频关问,茉兰只说没事,顿时急坏了他。他见口问不答,便又信息着:茉兰、怎么了?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啊!
  茉兰看着信息,终是难以忍耐,拉下颜面回了条:还多久能到?我水喝太多了。吕长根一看,突然加快了些速度,对茉兰说:“你再忍忍。”十分钟后,吕长根将车停在了一家小型加油站,轻声对茉兰说:“加油站左拐有洗手间,快去快回,我在这等你。”茉兰往外看去,感激着望了吕长根一眼,急忙下车。吕长根冲工作人员挥手,说:“你看着加点。”工作人员很熟络地答:“好嘞,又半夜跑车啊,可辛苦呢吧?”吕长根笑笑,看着左方,说:“这趟不苦,倒还挺值呢。”
  车子突然停下给乘客一种警觉中的错觉,以为到达了目的地,有些睡觉浅的人纷纷将头探出窗外,问到哪了。吕长根跑车里说了句:“大家别急,汽车加油呢,还早着呢。”老袁也醒了,跟着下了车,问:“这车又要加油了?之前停的时候不是刚加满了?”吕长根只是拍拍他的肩,没有答话。这时,茉兰已经出来,远远看见吕长根站在车子附近,冲自己挥手。月色夹着雾色,泼洒在吕长根高大的身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馨。茉兰小跑一阵,脸登时红了,经过吕长根身边时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吕长根憨实一笑,说:“没事,赶紧上去吧。”
  老袁瞬间明了,压低了大嗓门说:“你倒挺会开方便之门呢,小心门槛给人挤破了。”吕长根自是明白,以前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多是小孩,最后便成了大半车人,严重扰乱了秩序。吕长根看茉兰上了车,转身递给加油工人一些钱,便立刻钻了上去。老袁跟在后头,说:“我看你这精力也不行了,叫小张换你,你好歹去睡会。”吕长根望了一眼茉兰,说:“茉兰你去睡会吧,下了车还要等家人来接,可得保着精神劲。”茉兰此刻双眼涩痛,头脑昏热,着实想好好睡一觉,但看了看吕长根的一脸疲惫,摇着头说:“叔叔去睡吧,我怕睡过头喊下车也听不见。”“这有啥担心,我一定会叫你的,你只管去睡就是了,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能成。”这话在旁人听起来有些糊涂,但茉兰却听得了然。茉兰正欲说些什么,就被老袁突然蹦出的一句话打断了。“我看啊,你们两个都去睡会。小张来开,我坐副驶驾,我也睡够了。”吕长根和茉兰相互一看,都笑了,然后往里走了去。
  靠车头的前两层铺是司机和工作人员轮换睡觉专用的,总共是四个床位。吕长根走到床铺前问茉兰:“你是喜欢上铺还是下铺?我猜是上铺。”茉兰刚想答便听见吕长根的猜想,她微微愕然,问:“你怎么知道?”吕长根边弄好上铺的被子边笑答:“你喜欢清静嘛,上铺有这种效果些。下面人来人往的你是说吧?我听说‘高处不胜寒’,不过高处能静,像隔绝,又能看清一切。”茉兰再次在心底对这汽车司机有了份虽俗却不粗的认同,他是活在了俗处,又超然了一种心态和境界。
  待茉兰回神,吕长根已将上铺整理干净,说着:“可以上去睡了,我就睡这下面,别担心,下车我会叫你呢。”然后笑得真诚。茉兰点点头,怀着满腹感激爬了上去,躺下那一刻,茉兰有种久违的舒适感,她随手拉一拉被子,闭上了眼,不多会就失了知觉。吕长根看茉兰睡下,这才放心躺下,他许是真累了,不久便响起了鼾声。
  汽车不急不缓,悠悠地摇曳着一些人的梦,茉兰就沉在梦里,而吕长根彻底睡实了,连梦都没有一个。时光无论是浸泡在梦里,还是饱实了去,对于睡着的人而言,都是一晃而过。这时老袁的大嗓门也闯不进去,凌晨四点开始,乘客们陆续下了车,而茉兰下车的地方,也在这吆喝声中,渐行渐远。
  四点半的时候,茉兰被一阵急促的振动瞬间惊醒,她忙地摸出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顿时傻了眼,是姨父的未接电话与短信,这才发现自己睡过头了。她一阵心急,开始慌乱的拿了包就起身下铺,一瞄吕长根睡得正死,也不便理会,走到老袁身边问:“现在还能下车么?”
  老袁看了看茉兰,又看了看吕长根,答到:“下是能下,只是这里前不通镇后不着站,你等人也不好等吧。不如问问长根,他应该能作个安排,你一个女孩子半夜下了车还不知道多危险呢。”说完便离开座位去叫吕长根。
  吕长根给惊醒了,一看茉兰坐在旁边的卧铺上,整个车间的人一下少了大半,大抵知道什么情况了。老袁又说话了:“你说给她在这里下么?”
  “这哪能呢,黑灯瞎火的,我看还是开去总站,好歹也是个闹市。这车早上是要返镇的,你要是能等,就又跟我们一道坐回来,要是等不了,我开车送你回去,你看成不?”吕长根很是真诚。
  “这样啊,我先打个电话问问姨父吧,只是总站离家开车也得一个多钟的,他应该不好来接的。”茉兰说着便拨通了号码,姨父是有难处的,在老家,最不便利的要数这交通了,村里有个摩托车都是很好的代步了,就近还好,远了不免折腾人。且去总站的一路路况不好,大半夜的骑车去,总是担些风险的。茉兰知道是自己的失误,于是在电话里头不忍麻烦姨父来接,说等早上再坐这车回去。姨父口头上是应允了,但终究是不放心,打了电话给茉兰父亲。
  “这样就对了。唉,都怪我睡死了,答应要叫你的,我真是……你要是心里急,一会到站我开自己的车送你回去,你看成不?”吕长根见茉兰挂了电话,立刻歉意深深的想要解决问题。
  “不用麻烦叔叔了,我就跟早上的车回去好了。”茉兰心里是有些唏嘘的,早上跟车回去总好过半夜单独乘坐陌生男子的车。她忽而想起男友的话:过于殷勤和照顾,通常都有些目的。虽说有歉意,却格外破例,总让人不安。正在这时,茉兰父亲来了电话。原来父亲刚好有个老友在总站这边做的士司机,方才电话了这位老友,愿意送茉兰回去。茉兰一听,还是自己打小认识的叔叔,很是高兴。
  待挂了电话,茉兰对吕长根说:“叔叔,我爸的朋友一会会在总站接我,然后送我回去,您就别费心了,这一路上多亏您照顾了,谢谢。”眼下即将有熟人来接,茉兰的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但回想起一路上司机大叔对自己还挺照顾,就算出于礼貌,也是要表示感谢的。
  “是嘛,这样,其实可以不用麻烦别人的,你要送我就可以,还是,你不放心我呢?”吕长根听得茉兰这一说,顿时泄了气般有些自嘲。
  “不是这样的,就是不想太麻烦您,爸爸的朋友本也是开夜车的司机,对我家又熟,所以……”茉兰像是被说中内心的症结,忽而有些慌张。
  “没事,你觉得怎样成就成。一路小心,回去了不忘告诉我声就好了。”吕长根不再多说什么,茉兰也跟着沉默了,等着到达终点。
  茉兰坐在下铺的空位,眼看向窗外,无垠的黑零星着几点光,照不到回家的路。吕长根不知何时坐在了茉兰身后,一只大手竟攀上了茉兰的背,似有抚摸的意味。茉兰陡然一惊,一个震颤,回头对上吕长根略有笑意却颇为怅然的脸,兀地往前移了移,心下多了几分隐忧。
  “以后我们还能联系吗?”吕长根并不为这逾越的举动多做解释,反而问的愈发直接。茉兰顿觉这一路的好意都是心存邪念,莫不是将自己当成了旅途寂寞随便的消遣?茉兰于是坐到另一个空着的铺,故意问起老袁还多久能到,不再理会吕长根。
  直到茉兰的电话响起,茉兰都未曾看吕长根一眼,接听是爸爸的朋友,来接自己的。茉兰顿时有种解脱之感,朝老袁道了声谢,余光扫了下吕长根,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点了支烟,默默地看向窗外。那一刻,茉兰忽然不再生气,眼圈掩映的脸,让茉兰想起雾霭中的身影,想起他说起的寒兰花,她像是忽而看到一种挣扎,来自灵魂深处的纯净与红尘打磨的世俗之间的一场较量。一个声音唤回茉兰的瞬间失神,告诉她,“茉兰,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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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2-7-3 22:44 |只看该作者
【归来】
  奶奶见茉兰安然地回来,病去了一半,总对茉兰说:“兰兰,多在家待些日子吧,奶奶还能佑着你。”茉兰不是不知晓奶奶的担忧,嘴里应承着,心却有丝寒凉。吕长根会不时打来电话,简讯不断,茉兰渐感厌烦,更明白他的用意。吕长根是看上了自己,并明处追求,茉兰不禁苦笑,如此雾水般的缘分,竟让他有勇气不顾妻儿,意识与行动双双出轨。茉兰信奉人性本善,且回想那一路,又觉得此人只是一时的迷失,本质并未浮坏。像是受奶奶的影响,竟对他有度化之意,不去理会自然简单,然却免不了还会出现下一个自己,若真能劝其归于正轨,感思自己于人夫为人父的责任,从此了却这不该有的邪念,实在是件功德和圆满的事情。茉兰耐心地开始对吕长根的简讯有了理智而善意的回复,吕长根此生第一次像与灵魂对话般,感受到精神的洗礼,那是一种不带任何杂质的交流,世人称之理解、包容与真诚,在这个年轻的女孩身上,毫无恶俗与城府地现露,像着了一层金黄淡雅的光。然而吕长根并未打消追求的念头,意识到茉兰的特别,在她身上寻到的宁静与救赎,使他更不愿轻易放开错过。茉兰最终,不再多言,她知道,自己该做的都做了。
  回乡第二天,茉兰一大早起来,见奶奶不在家,却能料到去处。茉兰的奶奶,一人分别照看大儿子和小儿子两个家,儿子们常年在外,只有过年才回乡,两处空房子只得早失老伴的奶奶一人护守。现在,一定是去了小儿子家里。路程很近,一眼相望。茉兰越走越近,却听有叫骂声阵阵传来,茉兰认得这声音,正是二婆。连忙跑近奶奶身边,急切相问:
  “奶奶,二婆又在骂什么?”茉兰知道二婆这人最喜点滴小事与人斗嘴,还势必要斗赢,好处也从不愿让亲戚邻里得去,自女儿嫁了个香港富商后,更为自恃。
  “你小舅屋后的园子里要抽些水,水管是和你二婆她们共用的,以前你舅在家就客气的不得了,现在我说要用,死活不让,和她连道理也说不成,就开始一个人骂起来……”奶奶说完一叹,甚为无奈。
  邻里的人也听不下去,有些出来说了公道话。“都是亲戚,何苦为难,同一条管怎让你一个人霸着。”“你力气好,什么活都不费事,陈大娘吃斋念佛,一人操持上下,挑起水几个来回,怕是受不住啊。”
  慢慢的,二婆的叫骂声消下去了,不一会二爷拿着水管送了过来,忙赔不是。茉兰帮奶奶接起水管,却见奶奶脸色沉重,不发一言。
  “奶奶,水管二爷都拿过来了,二婆那些难听的话,就别往心里去了。”
  “兰兰,我不是听不得你二婆那些疯话,只是邻里都说公道话,她突然静了,你二爷也没站在她那边,按她这性子,憋是憋不住的,强憋怕是会出事啊。”
  茉兰在心里一思量,想起二婆以往,对人从不服输,唯一在奶奶这,也从没赢过,不是奶奶多厉害,而是慈心向怀,近无可挑剔,没什么能被拿出来叫骂,即便有,也是一种扭曲,直叫旁人都听不下去,纷纷说起公道话。就像茉兰适才走来最后隐约听到二婆这样骂道:“你一辈子假吃斋,庙里家里两不误,出家人不干净,农家人干不得活,还左右都是名声,别人都遮了眼,我还看不清?”换作茉兰,再多听几句,一定也忍不下去,即使是长辈,也由不得如此撒疯。
  本以为此事随着二婆最后无声的沉寂就过了去,岂料隔天一大早,正是吃早饭的时间,二爷急匆匆地跑到姨父家,拉住姨父近崩溃般喊道:“你二妈喝药了……”茉兰当时和奶奶都在姨父家,闻此,都震了下,未待弄清缘由,随着姨父赶紧朝二爷家跑去。
  姨父是镇医院里的血防站长,见到那瓶倒着的农药,急忙打了电话叫车,将已是昏迷状态的二婆送去医院。茉兰和奶奶在后问了二爷详情,才知二爷昨日拿来水管果然让二婆最后一道自恃的防线也摧毁了,二爷一向都听二婆的,嘴里不说,心里也见不得那种做法。按二婆最后的话说,自己的伴都不向着自己,跟外人再怎么斗都是输,她这辈子,就从不认输。好在,二婆并非真心寻死,大瓶农药旁边还倒着个小的一次性杯,没有直接灌,而是小心地倒一小杯,趁二爷正出现,仰头喝了起来,二爷见状,急忙打掉二婆手里的杯子,半杯的农药,也随之洒了一地。茉兰清楚的看见,二婆抽搐着,不停吐出白色液状,着实吓人。
  六魂无主的二爷,现在能依仗的人,也就是姨父了。不敢将此事瞒住,于是告知了在港的女儿,当天夜里,白羽珠便赶了回来。羽珠自小与茉兰玩在一起,像个大姐姐,虽然辈分高了一层,却依然很亲近。二婆晚来得子,在村里是少有的,但羽珠也是村里第一个嫁得富商的,且婚礼回村来办,豪车一路开来,甚为风光。二婆由是从那时起,在心底里感到更高人一等。
  适逢羽珠茉兰都回了村里,如姐妹般的两人,自是聚在了一起。二爷去医院照顾二婆,羽珠一人在家,茉兰知晓羽珠的心情,愿意留下来陪她。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屋子显得甚为空大。
  “兰兰,你说,我妈会有事么?”羽珠的声音里,是深深的担忧。“我怎么头一次觉得在这个屋子里,那么冷清,冷清的可怕,它不是一时少了谁,而是会永远少了谁……”
  “别多想,二婆会没事的,姨父都让我们安心了,只是二婆这一家之主突然不在,才会不习惯。”茉兰安慰着说。在茉兰眼里,二婆是个尤爱种花种树的人,后院是遍地的花儿,茉兰从来叫不全名字,此番回来,还特意去后院瞧了,有一种花开得最盛,绿叶包着白色的花瓣,粉红缀点,格外特别。茉兰记忆里,此花从不断绝。爱花之人大抵温婉,却想起昨日之景,实在难以理解。
  羽珠侧了个身,一手揽住茉兰,像个急需找寻安全感的孩子。“我妈一辈子都要强,自我嫁去香港,都不能多和亲戚联系,她总以为别人都有见利攀附之心,这么多年,她其实活的很孤单,就像现在的我。我多怀念小时候,我们几个小家伙一起去河边放牛,野炊,一起爬到门前那棵大梨树上摘果,拿着甘蔗当武器,趁大人不在就炒一大锅我们爱吃的菜,自己做秋千,轮流荡得好高好高……那时候,连快乐也变得很简单,好像就握在手上。一件事就能让我们乐一整天,没有谁的利益高过谁,没有谁告诉你谁怀有怎样的心思,只是偶尔被大人们催着回家吃饭。可是那样的时光,从我罢学出城谋生开始,就再也没有了。”
  茉兰静静听着,思绪亦跟着回到以前,她明白羽珠言语间的无奈,不禁想起母亲曾说过找羽珠介绍几个香港客户都以时间紧婉拒,最后连电话也换了再无法联系,想必,也是二婆说了些什么吧。母亲一直不愿回村,宁愿在城市安家,便是深谙亲人不如朋友,见不得好也从无关心,竟比不上生意往来上的几个老友。羽珠自从嫁了富商,就被二婆如关在金丝笼里一般,生怕旁人窥探,连看一眼也折损大了。她不愿做这样的人,却无法违抗母亲,于是在这番言语里,茉兰都深刻明白。
  “上一辈人的事,我总不愿牵扯到自身这辈,我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判断与人情,也许很难两全,但总有折中之法,不致在两个端点,变得不是自己。小时候那些事,那些已经建立的不可磨灭的感情,不是别人几个言语就能磨灭的,自身的感受才最真切。说到底,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有些人结伴走,有些人孤独地走,都将是要到达人生的终点,不管这路上遇到什么,都是我们要去面对和克服的。你现在已经走在了自己的路上,在过自己的人生,有了自己新的家庭,就要更能无畏地走下去。”
  羽珠忽而笑了,是一种很苦的笑。“到底是书念的多更有见识和思想,你还有大好的前程,我已在婚姻的坟墓里,慢慢走向尽头。”
  “现在的婚姻,让你不幸福吗?”茉兰心里稍惊。
  “算不得不幸福,不愁钱花,就耗着,每天一个人在家等天黑,天黑了他才忙完回家,才能一起吃饭,才像一个家。当然,那些时间我也可以自由挥霍,逛街,和朋友喝茶,换妆,说起来好好笑,有一次忘了化妆,竟然在他的朋友面前,没被认出来。那时忽然觉得,原来一直竟像戴着面具般活着,真假难辨。比起一个人打拼的时候,幸福多了,只是那样的生活,好像越来越找不到自己了。来,我结婚你没在,给你看看我们的结婚照。”羽珠说着,从柜台上拿来两本厚厚的相册。
  茉兰一页页翻着,以前只听母亲说过这个男人比羽珠大二十岁,却到底没见过两人一起的组合,而这种组合,关于婚姻。相片里的羽珠,年轻漂亮,有淡淡的笑意,妆容很浓,让茉兰有种陌生的错觉。那个男人,长相斯文,带着眼镜,面容倒不似年纪般沧桑,白色的礼服衬出了一丝清爽之气。都说城里的人不易显老,有钱人保养的好,只是,这样的组合,终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对比,明眼人一眼便可洞察。翻着翻着,这些天一直缠着茉兰的吕长根的样子,忽而在脑中快速的闪过,茉兰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嫁一个比自己大那么多的人,好吗?”
  “有好也有不好,好的是他成熟稳重,懂得关爱,有父亲的温度,不与你计较,容易满足你的一丝丝给予,不腻乎,很踏实。不好的,是在他的亲友间难以融入,很少陪你疯狂,能一起做的事越来越少,害怕他太早离你而去……”
  茉兰听着,并未马上接话,思绪似恍恍惚惚。羽珠放好相册,再次躺下,又接着说起。“其实,早在我前几段恋情失败后,就找大妈算过,她说,我的婚姻,有双十的跨度,但也只是我人生的一个过度。我不能直接跨过,得失会由此延伸。所以,在遇到他后,我答应了他的求婚。”
  “奶奶算的?”茉兰一刻回神,原来有些选择,早在冥冥中,自有牵引。
  “嗯。兰兰,你也有自己的感情问题了吧?交男朋友了吗?”羽珠又像姐姐般,问起了姐妹间的心事。
  茉兰的心里,像滴进了水,澄净,清甜。她想起了他,并开怀说起他,那样温软的言语,动情的笑意,都让羽珠觉得,自己已过了这青涩却单纯的年纪。“你们,就是在一个国度的人,年纪,性情,思想都在同一条线上。这样,真好。可是生活,最擅长让本是一条线上的人越走越远,让本就陌路的人有走到一条线上的可能。”
  茉兰被这一语所怔,除了命运,生活亦是强大的牵引者,刽子手。忽而觉得沉闷,对未来充满了无力感,听得手机振动,竟是吕长根的短信:我三天后跑回深圳的车、你若忙完可以一起回。茉兰看完,不由想到,这个本是陌路的人,竟想与自己,走到一条线上么,可能么……
  羽珠开起玩笑,“这点真好,无论自己在哪,短信电话随时能感觉到自己被记挂。我得查寝,看他在干嘛。”说完,便转身过去拨通电话。茉兰看着信息,思绪变成空白,缓缓入了梦。
  
  【归宿】
  天明,羽珠的父亲来电,告知妻子已脱离险境,修养几日便可出院。茉兰和羽珠一同赶去医院探视,病房里,二婆静静的躺着,原本强壮的身体忽而干瘪僵硬,毫无生气。她想起前日盛气凌人的架势,实在难以明白何苦有这番折腾。二婆从昏睡中醒来,吵着要回家。茉兰和羽珠极力劝阻,此时,姨父同奶奶一起进了病房,二婆静下来,把头转了过去。奶奶走到床边,只道太傻,二婆像是哭了,转头拉住奶奶的手,“我想回家。”
  奶奶点头,这一幕,与昔日何其相似。二婆年轻时小产,并被断言再无法生育,觉得无颜面对夫家,拉着奶奶的手,也哭着说,“我想回家”,回到娘家。是奶奶的劝慰与卜算,最终让二婆留下,“育人子,自得子。”果然,在二婆接养一男一女之后,年近五十,怀上了羽珠。可这对接养的孩子,自进城谋生后,平日无个电话,过年过节亦不归乡,只教二婆心寒,觉得白养,日复一日,开始对奶奶心生怨怼。所以对羽珠格外保护,像是手心的肉,不愿因旁人割了去。她开始不信命,觉得没有接养,羽珠也能降生。只当爱花人多种了一株,任由寒兰每季绽放。这些年,争也争了,怨也怨了,死亡边缘也走一圈了,最后发现,最想回到的地方,还是这几十年支撑下来的家。于她,便是一生的归宿。
  奶奶能懂,经得医生同意叮嘱,终是将二婆挪回家修养。一修养,性子倒温和了很多,说了好些体己话。而羽珠这时,竟得了喜脉,丈夫十分高兴,当日开车回乡,欲接回羽珠。羽珠走时说的是,“妈,我回去了,等养好身体,接您和爸一起过去,看宝宝出生。”茉兰望着车子碾起的尘埃,飞扬间,似看到一种归程,竟又像末路。只听得一旁的奶奶叹了口气,茉兰问其缘由,奶奶说:“得子失夫,尽是转折……”
  羽珠走了,吕长根又来了消息,“明天回深,一起吗?”茉兰本欲不理,亦或回复在家多待几天,却接到父亲来电。由于父亲入赘,茉兰自小随母亲姓,眼下父母将茉兰的户口迁往深圳,有道关卡需鉴定茉兰与父亲的亲子关系,事出紧急,茉兰得尽快赶回深圳。镇上的车,一天两次,十点至十二点发车。羽珠走的时候已经下午了,这样一来,茉兰只得赶第二天的车了。看了看手机,终于编辑:我也回。很快,吕长根回复:好!跟我的车,不用买票。
  当晚,茉兰和奶奶睡,奶奶问:“明天就要回了啊?”
  “是呢,要去做亲子鉴定,约好了时间。奶奶别担心,兰儿会好好的。”茉兰知晓奶奶心中的担忧,虽对将要发生的全然未知,却不忍奶奶过度忧虑。
  奶奶似有言语,终是叹息,“我总觉得不祥,兰啊,这几天我老梦到一种花,花丛里是你的笑脸……”
  “奶奶,兰儿是祖国的花朵,当然在花丛中笑啊。”茉兰说笑着,想缓和气氛。
  “那花是寒兰,也叫子母花,民间尚有歌谣,‘九曲柔肠玉女痴,武夷山水蕴幽枝。兰心一片谢王母,母抱娇儿慰所思。’”奶奶边说边唱,幽怨而满是慈祥。茉兰顿为震惊,这花,旅途中的司机不正向自己说过?
  “奶奶,这是很有寓意的花啊,兰儿在其中,一定是深沐亲人之爱。您便是太过担心,才想到了不祥处。”茉兰虽在宽慰,却对这花,更为好奇。
  奶奶并未宽下心来,长吁一口气,缓缓道:“兰儿,奶奶给你讲讲关于寒兰的故事吧。”
  “奶奶二十岁的时候,就突然沾不得荤腥,一吃便吐,往后长年持斋,冥冥中通了卜算,能看旁人看不了的东西。你打小也便看得总有人来家里请卦求度,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临镇有个正当妙龄的女子,被家里安排亲事,本是寻常的事,未想第二日这女子便素衣徒步,离了家,不问方向的走到我们这儿。那日我正在镇上的庙里和师兄参佛,她走了进来,请求皈依,师兄问其缘由,那女子只答她打生下来便不知有成婚之事,年纪是到了,心却将她引到这了。师兄入门早,参悟多,只和我说,那女子亦是天生的修行人,沾不得凡尘,欲收她入寺。我多看了那女子几眼,便多了个卦术,私下问她是否有姊妹,她说家里还有个妹妹,问我如何得知。我将卦中所见言明,‘姊妹相依,出入相悖。无子得成,有子即失。’那女子出世修行,一生无子,自有所得,她的姊妹,却是相反的命数。她留在寺庙三月余,偶遇同镇人来庙里还愿,告知小妹近况。原来家人寻不得她,将小一岁的妹妹指与了男方,婚事已成,既得身孕。”她来找我,担心我当日的卦象成真,问可得解救。后来,她回了趟镇里,让小妹在院子里种满寒兰,子母相依,天佑此情。我告诉她只能得一子,否则自身不保。入了凡尘,总难自拔,她坚决生下二胎时,便难产而去……”
  茉兰听着听着,愈发感觉不对,这故事的最后,竟生生叠印在吕长根的身世里。茉兰紧闭上眼,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定是这些日子被他所烦,事事便相关了。奶奶的故事却并未说完。
  “你二婆,这一出闹的,也让我心凉。年轻时她小产,被说无法再生育,想不开要回娘家,你二爷孤家一人,该多凄凉。我看了她的面相子女宫,不是无后的人,叫她接养孩子,种植寒兰,后来就有了羽珠。”茉兰终于明了,二婆后院种的,正是寒兰。内心涌起波澜,难以平静。
  “兰儿,你小的时候,还问过我,你那瞎眼婆婆为什么要上吊。说来也是很早的事了。你婆婆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年轻时活得鲜亮,名声也不小,我第一次看到她,就像师兄第一次看见我,她若是修行,大有可为。你婆婆不喜欢我和她讲这些,也不认命,说自己过的很好。她生第一个儿子时,眼瞎了一只,我劝她参佛,她不理会。生第二个儿子后,耳聋了一只,我再劝,她更不见我。你爸是老三,生下你爸后,她来找我,说儿子健康,自己也没少什么,就像是得胜一般。我告诉她,大儿子一事无成,二儿子活不过中年,小儿子长不过成年,她甩门走了,说我是牛鬼蛇神,见不得人好。后来,你大爹娶了个哑巴,三十几岁没个家业。你二爹二十几岁就瘫痪,两年后过世。在你爸十五岁的时候,她来找我,保住你爸。你爸最像你婆婆,格外聪明。我找你爷爷接你爸回家,当半个儿子,成年便和你妈完婚,从此太平。你婆婆自那后开始礼佛,请了观音,供奉在家,鲜少再见外人。年纪长,人也驼了,所有性情被打压了似的。许是看你爸越过越好,许是自身参悟,让残身解脱了,登极乐去了……”
  茉兰的身子止不住颤抖,愈听愈不可思议。“奶奶,那么多人的命运,都是注定了吗?都能被参破吗?都还能改变吗?”
  奶奶没有回答,良久一句,“看得了旁人,看不得自己。兰兰,寒兰入梦,不是有子,就是有离。”
  茉兰没有接下话去,只觉得可怕,却又释然,闭上眼,看到好多人的脸,一一闪过,变成寒兰。这夜,很静。暗夜里,似有双眸子,窥探了一切。
  第二日,茉兰在奶奶更加忧虑的神色里,被姨父送去车站。茉兰不知那是归程,还是末路,每一步,都似深深踏进自己的人生里。是命么?被注定了么?可是,却必须得走下去。
  姨父尚要去医院办事,茉兰于是自己等车。二十分钟后,正是十点,不见回深的卧铺车,却见一辆黑色小车朝自己开来。车窗打开,正是吕长根。茉兰问,“怎么还不发车呢?”
  “十点的那趟九点半就开走了,人九点就满了,只好提前发车。我载你去我们镇等十二点那趟吧,那里先上车,不那么挤,能给你弄个好位置。”吕长根一脸诚恳。
  茉兰稍有迟疑,“你怎么会刚好来这里接我,不用跟车?”
  “我是跑十二点那趟,怕你早来,想你跟我的车走,路上好照应。”吕长根下了车,给茉兰拉开车门。“走吧,开过去还一个小时呢。别再误了。”
  茉兰看看时间,终是上了车。车门关上的那一刻,一切好像无可挽回,任由它开往命运之终。
  吕长根技巧娴熟,四十多分钟便到了临镇车站。吕长根并未开车门,小停一会,对茉兰说:“他们应该还有一阵子,不如,我带你去看寒兰花吧?就在附近。”
  寒兰花,茉兰已经对它格外敏感,却骨子里牵起向往。她并未好好看过寒兰,而关于它,竟从奶奶那里听到了那样多的故事,不,是命运、人生。而那个梦里的自己,是否真是一种预示,茉兰想探清它,想更接近自己注定的命。于是,点了头。
  吕长根憨实的笑了,这种应允,像是一个转折,让一切开始明媚。他多想带她看看寒兰花,一起感受母亲。车子往旁开了去,茉兰并未看见,回深的卧铺车已从后头缓缓开来。
  果然没多久,车子开到了一片花海,各种颜色的寒兰,千姿似子,叶叶若母。茉兰惊了,开门步入花海,嗅香轻抚,直至掩映于花丛之中。吕长根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茉兰这般的女子,她托着寒兰,像定格了此生,尤为动人。吕长根慢慢走向她,在茉兰转身之际,大力一揽,瞬间圈住娇小的人儿。茉兰对这突如其来的粗鲁毫无抗拒之力,惊慌中挣扎,尽是徒劳。吕长根强烈的占有欲在若有若无的触碰间格外膨胀,失去理智,如原始的兽。
  茉兰被按倒在地,躺在寒兰花上,吕长根一刻间晃神,竟分不清哪是茉兰的脸,哪是寒兰花。此时手机铃声,忽而响起,吕长根像从梦中醒来,起身接听,原是老袁催促司机跟车。茉兰趁此赶忙起身,拼力跑去,惊恐得只想逃离。吕长根见势,迅速挂了电话,追了起来。到底是跑不过吕长根,茉兰的胳膊生生的被扯住,眼底的鄙夷与决绝,让吕长根愧于相视。他忽而自己扇起了耳光,开始忏悔,并保证再不动茉兰分毫,只是发车在即,愿送茉兰赶去。
  此时的茉兰,竟什么都不再怕,她坐上了车,脸上再也看不出表情。吕长根只管开车,懊恼之极,这并非自己的初衷,只是为何,情不自禁……车子尚未开出花海,吕长根的思绪全不在状态,他多想看看身边的茉兰,然而就在战胜羞愧鼓起勇气看向茉兰时,车子右侧外轮竟滑了出去,吕长根尚未看清茉兰的表情,便意识到不妙。这花海过道仅一车宽点,一侧是满地寒兰,一侧是斜坡,通向密林。而此刻,车子已向右侧斜坡滑下,颠簸间忽而减速,停在一颗树前。吕长根尚未缓下气,听得一阵玻璃撞碎的声音,紧接着一声惨叫。由于茉兰坐在副驶驾,车子滑下斜坡撞到大树,右车窗顷刻碎裂,茉兰倒去,被碎片插中脖颈,鲜血来不及说明疼痛,便宣告死神的来临。
  吕长根拼命踹出车门,当车门最终被撞开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右腿已然麻木。几乎是爬到茉兰身边,却发现自己的手竟不知放向何处,血浸染一地,似长流不止。而有种液体,也从吕长根的眼眶里,倾泻而出。“茉兰,你别吓我,你要撑着,我马上叫救护车……”
  茉兰在这短短的几秒里,尚未看明生,便与死照面。她独独想起了奶奶的梦境与谶语,“兰兰,寒兰入梦,不是有子,就是有离。”如若吕长根没有情迷心窍,早一秒,晚一秒,也许都不是这样的结局,只是,从来就没有如果,所以,该是离开了么?只是,这样的命运又从何处算起?来不及探明,茉兰只觉得尤为疲累,好想睡去。
  “我不怪你,这是命。”这是茉兰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慢慢的,耳边,再也听不见吕长根焦急的呼喊……
  其实,奶奶将父亲接养回来那日,便隐隐看得一种宿命,若能挡劫,劫自重生,只是,有了跨度。奶奶并未去看明,当茉兰出生那刻,以为一切已得好转,只是啊只是,命运,不是迟与晚,而是,早已注定。母亲只可得一子,而没有人告知,茉兰的出生,早早成了错误,已非超生这样简单。
  
  【尾声】
  茉兰逝去的那年,羽珠得一子,丈夫争得抚养权,与之离异。两年后,重遇贵人,再婚甜蜜。终是应证最初的谶语,走向命运安排的轨道。只是,那样漫长的一生,终是要一步步走下去。然而,没有人知道吕长根去了哪里。
  十多年后,在茉兰车祸的地方,一个女人驾着车,副驶驾上是一个显得苍老的男人。车缓缓停了,女人很快下车,为男人开门,男人极其艰难的下车,右腿像是不能使唤了。他望着那片密林,双眸有些湿。良久只道声,“回吧。”
  女人问,“爸,回家么?”
  “不,送我回花卉厂。”男人的语气里,是一种执着和坚定。
  车子继续开着,女人说了开来:“爸,这么些年了,我也成婚了,好容易知道您的去处,想接您回去安享晚年。您抛下妈和我,跑去花卉厂种花,我不怨您,我只求您放过自己。”
  男人并未多说,只一句,“你不懂的。”在他的视线里,是曾经遍地的寒兰,和如花一般的姑娘。于他心底,却有另一个温和的声音,是说给心里的她听。
  “多年后,我望着花,便望见了你的脸。我侧头,便见你正安坐在旁。我再不会冒昧触碰你清秀的容颜,我只会乐不可支地絮叨着那些旅途见闻,搏你低眉一笑。我不再是机械的司机,你也不是匆匆的乘客,你更不是我的情人,我或许都称不上是你的朋友,那么,我们究竟是怎样?唔……车鸣渐渐,灯市如昼,每个人都奔向自己的旅途,我恍然明了:你我只是巧遇在这,成了各自生命铺展以及回归的见证。比见证更上一层的,是因果。旅途太长,生命放空之上,是显单薄的。各自独行,容易迷失和止步,如果不能带我走,至少,可以看我走。是的,我看见你了,如花一般的姑娘。”
  何处来,何处去。寻归处,安命宿。世间种种,虽说无名,却又因果相循。冥冥而发,处处可变,千回百转,终似原地。
  女人叹息一声,“如果能一直简单的开着车,就能到达终点该有多好。”
  吕长根像是看见了茉兰,那时他说,“驾车在旅途,人能变得简单些。”她在副驶驾上,有莞尔一笑。原来自己一直想念的,竟是旅途之上,平行位置上的温馨陪伴。不是偷欢,不是肮脏;不论相知,只道相伴。可一念之差,人生从此转了轨迹。他叹:为何简单,却成复杂。为何相遇,却成永别。没有人能给予应答。
  你无法相信一朵花的神奇,也视卜算为封建迷信,你在人海遇见各式的人,却无从判得交集之因果。每一个人的命运,如手掌分布的线,方向只有一个,但你不知,谁交叉了谁的命线。只是人生,看的清,便有一种解释,看不清,便处处无以名状,处处又都成为理由。故事并未完结,因果之效不知又延伸去了哪里,那些人,是否能看清自己的命运?
  故事里还剩一个声音,在茉兰的坟前,一个老人凄凄的说着:“命,怎能算得,哪堪算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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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2-7-3 22:46 |只看该作者
哗,楼主好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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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2-7-3 22:47 |只看该作者
热烈欢迎下楼主,喜孜孜看小说儿,长篇呐~~{:soso_e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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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2-7-5 19:58 |只看该作者
读了一半,明天继续{:soso_e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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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2-7-6 23:59 |只看该作者
暮十一,好听的名字。。突然想起秦时明月。
看了一眼,青春的文字,待慢慢细品。
问候。。。。{:soso_e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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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2-7-8 15:29 |只看该作者
拜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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