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子四 于 2012-6-10 16:53 编辑
他的名字就叫载。认识他那年，他十九岁，我十六岁。在一个运输公司，我新搭伙，与他共一部木板车。
第一天出工，装铸铁件，社长让我跟载的车。载说：“学生哥，叫什么名字？”我说姓李，叫我李子得了。反问他如何称呼，他说：“载。”我正把一件铸件搬了上车，随口说了句：“载不动，许多愁。”他笑：“小小年纪，却记着那些悲苦的诗词。”我也傻笑。
车装满，有过吨重。两人一拉一推，走平路已很吃力。途中要过一条五百多米长的坡。那坡的陡，是著名了的没有人骑车冲得上。到坡底停下来，我问载：“肯定上不去，怎么办？”载反问我：“你认为呢？”我说：“把一半‘愁’卸下来，分两次，或三次。”载笑着说：“好主意，但还有更好的。”说毕，在车把上坐下来，拍拍旁边，示意我也坐下。
载的长相斯文，但解开外衣，手肌胸肌甚是发达。聊起来，我知道他是老初中，和我一样，也是十六岁就出来谋生计了。三年磨练，练出了一身力气。他捏捏我的肩，说：“你那么单薄，练三年也未必达得到我的水平。”我当然自愧不如。看看那条长坡，问他还有什么好办法。他说别急，等会你就知。
过了一会，后面又来了三部板车，也和我们一样，前拉后推。到我们的车后，就停下了。载过去跟领头的打招呼：“赶不赶时间？要不要再等等？”对方说：“别等了，我们时间紧。”一挥手，后面的人全部上来，八条汉子一起，很容易就把我们的车推上了坡项。回过头来，其它的车同样上了。
载笑着对我说：“有人打帮，几多‘愁’都载得动，是不是？”我若有所思，问：“这些人认识？”载说：“不必认识，打帮是行规。你帮了我，我也帮了你，谁也没亏。”我突然想起，如果后面又来了一部车，但只得一部，没打帮的了，怎么办？载大笑：“还有你的办法呀，卸下一半的‘愁’。”我哑然失笑。
虽然我和载的合作是间歇性的，但这不影响我和他成了朋友。几年后我进了工厂，做机械工，载也进了另一间厂，做烧锅炉的。用他的话来说，叫“捧火佬”，还是卖力气的活。我说他怎不换个工种，他说：“能换得了吗？领导安排的，这已经比扛活的时候好得多了。”载很知足，一直没换过工种。后来技术先进了，烧锅炉自动进煤出渣，用不着整天挥铁棒，那真是载的福气。
载爱好不多，但象棋下得很好。早两年我在一家外资企业打工。公司有个广东来的年轻人当办公室主任，因为曾经在广州体校象棋队呆过，棋路很正统，全公司没人下得过他。年轻人心高气傲，说广西的棋艺水平怎么这么低呀。我笑他太小看人了，说找个烧火工人就能把你比下去，于是把载请来。载果然不负我望，连屠三城，那年轻人才心悦诚服，这是后话。
载二十八岁那年，一晚过来找我，说体育馆有球赛，去看吧。这是那年头我们最大的共同乐趣了。但那晚载没有以往的兴高采烈，看到好球也不鼓掌喝彩。我问：“有心事？”载长叹一声，欲言又止。我说：“是爱情问题吧？”于是，那晚载讲了他心里的苦结。
原来五年前他爱上了一个知青，叫媚。也比他小三岁。媚的家境困难，载便用自己有限的收入去资助她。供她的弟妹上学，寄零花钱给她。曾经想以结婚的办法将她调回城。但媚说要等招工回来后才结婚，于是载只有耐心地等。去年媚回来了，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挺轻松。然而对载的态度慢慢冷了，昨晚终于摊牌，就是嫌载是个“烧火佬”，要终止恋爱关系。其实，媚是看上了本公司的一个科长。
那晚，载除了倾诉失恋的悲苦，大多数还是怀念跟媚一起时的浪漫时光。说去年夏天还和她一起在鸳鸯河游泳呢，游完了坐在岸边，媚剥荔枝给他吃，他还掂过她的小手。我笑说：“你的浪漫就只是掂过她的小手呀，连吻都没有？”载苦笑，说：“也许我没有你浪漫，但这已是我最难忘的了。”我不禁心里叹息，这载啊，忒老实，女孩对不住他，依然没有一丝恨意。
又过了五年，载三十三岁了，突然来通知我喝他的喜酒。我很突兀，打趣说：“谁幸运做了我的嫂子啊，一点痕迹也没有。”载说：“还是那一个，媚。”我真为载的坚贞感动，居然苦等了五年。载告诉我，媚迷恋的科长，不但在荣升经理的时候抛弃了她，还把她贬去了山里的仓库当保管员。媚很失落，转头找载。听完，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喝喜酒那天，我见到了新娘，相貌只算一般，但眉宇间有一股强悍之色，让我隐隐为载担心。
约莫又过了五六年，一次我看见载在街边跟人下棋，便过去拍拍他肩膀。载一看是我，马上向对手说：“我认输啦，不下了。”站起来就跟我走。我说找个地方坐坐吧，载说随便。于是我们信步走入了市区的中心花园。我问载：“听说你离了，怎么回事。”载说离了，毫不隐瞒。那女人始终不满意载的工人身份，去年认识了一个刚死了老婆的官员，便好上了。不管载的苦苦挽留，坚持离了婚，还把四岁的儿子丢给了载。
我说：“载啊，这世间没女子了么，你就这么单恋她一个？你也可以找个好女人，过你的好日子呀。”载苦笑说：“年轻时的情一辈子都难忘。现在这把年纪了，这等身份，谁还看得上我啊？”我感觉载把许多的愁苦，都负在背上。包括这女人，莫非，媚是载一辈子都解不下的愁？
我的感觉居然没错。前年，因为接触锅炉配件的业务，要去请教载，我便直接上了他家。不料开门的，竟然是媚。虽然交往不多，我还是认出她来的。她也知道我，说载常提起的朋友就是你李子。很是热情地招呼我入屋。那是一厅一房的公房，木沙发上有铺盖，想来是儿子回来时的床。因为心里一直对媚的印象不好，在等载回来的时候聊得很尴尬。但我已经观察出，媚的头发是假的，眉间的强悍之色也收敛了很多。对我这个载的朋友，招呼得还算尽主人之谊。
载是下了班连带把菜买回来的。一见我在，煞是高兴，一定要我留下来吃饭，说完就想下厨。他家的厨房要过走廊的另一头，那边有集体厨房，不像现在的自归一所。媚倒很自觉，叫载陪我说话，她自己下了厨房。
这空档我疑惑的看着载，载又告诉了我近来发生的事。媚早几年病了，病得头发都脱光。那官员一脚把她踹了出来，媚连回娘家的勇气都没有，终于想还是载好。载也让她回来住，复婚手续就不办了，算不算是她的妻子，随人家说去。我问：“你真不恨她？”载说：“既然儿子都愿意他回来，就彼此有个家的感觉吧，恨什么呀。”载的头发已经白了，虽然只比我长三岁，却显苍老得多。
我说：“载，这么多年，这么多愁，你如何载得动呀？”载说：“不是有你，有朋友吗。还记得不，我们拉车上坡，只要有人打帮，几多愁，都载得动。”
我无言，这人生的愁，换了是我，载得动吗？ | 
雷达卡
发表于 2012-6-10 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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