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普通人
父亲是一个普通人,为了给抗日增加力量,生于1938年。老家在河北静海,后划归天津市静海县。据说,我奶奶年轻的时候,是编织苇席的一把好手;我爷爷死得早,一个小肠疝气就要了他的命。我奶奶大半辈子守寡,拉扯我父亲和我姑姑,在解放初期,跟着三个赶大车的弟弟,一起进城,在天津市区买了一个大院子。1966年的秋天,这个大院子里多了一条小生命,那就是我。
父亲跟着他的母亲还有三个舅舅在一个院子里生活,这个院子号称“田家大院”。父亲很懂事,上学用功,平时还要帮大人们干活。父亲的特长是挑水,一根扁担,挑两大桶水,压得他上中学时就开始驼背了。我上小学二年级时,一个身材挺拔的绰号“大刘”的数学老师,在操场上狠狠踢了我屁股一下,厉声对我说:“小小年纪,驼背!”我也纳闷,一桶水也没挑过,咋还驼背了呢?现在知道了:遗传。
父亲中学毕业时,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当火车司机,二是考师范学校。舅舅们一致认为当老师光宗耀祖,于是,父亲就上了师范。说真的,父亲根本不是开火车的料儿,眼睛小,还近视,勉强能骑自行车。我现在坚持认为,父亲这辈子最大的功绩就是没当火车司机,为保障我国铁路运输的安全做出了无形的贡献。
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当老师的父亲有一辆公车——飞鸽牌自行车。父亲那时候除了教语文、算数,还经常带着学生去郊区参加学农劳动,所以学校专门为他配了一辆自行车。那自行车顶多有五成新,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曾骑着它一天撞过三个人。父亲每次学农劳动回家,总要用自行车驮着几大捆马蓿菜,然后几家分了,洗了,剁了,跟肥肉末搅在一起,包包子吃。马蓿菜还叫马齿苋、长寿菜,健脾利湿,益气利尿,可那时候,它就是并不招人待见的野菜,人们吃它就为了省钱,不吃白不吃。现在,马蓿菜早已身价倍增了。
我没上学的时候,白天跟着奶奶,父母都是老师,早出晚归。那时候,只有礼拜日一天公休,父亲一边用搓板洗衣服一边唱“小小竹排江中游”的场景,像电影胶片一样存在了我的脑子里。当然,每天临睡前,父亲也给我讲故事,我现在还记得的有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农夫和蛇的故事、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这些故事我并不爱听,我爱听有趣儿的,所以,父亲给我讲的最多的是黄蛤蟆的故事,也就是刘宝瑞的单口相声《黄半仙》。其中有个情节是:黄蛤蟆算命倍儿灵,被请到皇宫,一天早晨,娘娘为了试探黄蛤蟆的功力,手里攥着一个东西让黄蛤蟆猜,黄蛤蟆正洗脸呢,眼睛上还有肥皂沫,随口答道:“娘娘,大清早的你别逗啦!”没想到娘娘把手伸开,惊呼:“你算得真准,我手里就是有一个大青枣!”后来,父亲在学校的课堂上,也给学生们讲了这个故事,没想到,有一个学生笑完之后,跟校长打了小报告,说老师在课堂上宣传迷信,为此,校长还批评了我父亲一顿。
父亲岂止宣传迷信,他还支持赌博。我小时候,家里就是一个赌场,我奶奶、我二舅爷、我三舅奶奶,还有叫“狗食大圣”、“陈老二”、“猴老陈”的一些亲戚,经常在我家斗纸牌,父亲除了负责给他们沏茶倒水,最重要的一项任务是制作新的纸牌。那时候,居委会的小脚老太太权力可大了,有一次居委会开会,我亲眼看见一个老太太带头高呼:“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这个老太太还经常带着其他老太太挨家挨户抓赌,我家的一个25瓦的白炽灯用一张牛皮纸笼着,就怕暴露目标,可即使这样,也被小脚老太太抓了几次,每次的结果就是纸牌被没收,于是,我父亲就义不容辞地承担起制作新的纸牌的任务,我的二舅爷提供纸张,我父亲用学校的毛笔、颜料进行手绘,比如有一张叫“小鸡”的牌,画的是一朵鲜艳的红花,红花的上、下配着养眼的绿叶。画纸牌的最后一道工序是上永明漆,这样的牌做好了,拿在手里,输钱都高兴!
父亲比母亲大5岁,没想到母亲2000年突然去世,让父亲耍了单。父亲62岁没了老伴,头两年不大适应,平生第一次输液,后来血压偏高,又开始服用降压药,近些年开始失眠,我给他用决明子和白杭菊做了一个中药枕头,开始效果不错,后来效果一般,现在每天晚上泡脚、喝牛奶。父亲曾动过找后老伴的念头,我是一百个不同意,后来他自己也认为没嘛意思,万一找个晚上也睡不着觉的老太太,一晚上开着灯,多费电。
父亲算是一个虚荣人,退休前是小学校的校长,退休后还跟人说:“我是王校长。”
父亲算是一个实在人,手机里收到垃圾短信,他还回复:“不要给我发短信了,谢谢!”
父亲算是一个勤快人,做饭、洗衣服……拦都拦不住。
父亲算是一个大方人,买彩票,半年中不了一次,把钱都赞助给了国家的体育、福利事业。
父亲算是一个乐天派,去牌站打麻将,输多赢少,就为了解闷;去戏园子看戏,一边看一边跟着哼哼,就为了过瘾;去澡堂子泡澡,泡完澡做按摩、做足疗,就为了新旧社会对比,彰显一下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父亲算是一个民间歌手,隔三差五地跟邻居、牌友去歌厅,有时轮流请客,有时AA制。父亲爱唱评戏,最拿手的是反串新凤霞,唱评剧《刘巧儿》的选段《采桑叶》。
父亲也算是一个新潮人,我的头发白了好多,他的头发乌黑发亮——染了;更让我耿耿于怀的是,他会的新歌竟然比我多,那天,他让我买一盘蒋大为的DVD,我买回家,他看了一眼就把盘扔一边了,“我要蒋大为新出的一张专辑,这张,都老掉牙了!”父亲摇着头,失望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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