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东头的熊幺婶,除了左邻右舍少许有人知道外,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地地道道的小人物了。她容颜俊秀,却肌小黑瘦,她没有芳名,小名也没有一个。她的男人是熊家最小的老幺,大家就按习俗称她为熊幺嫂,后来星移月转,岁月消长,晚辈的就叫她熊幺婶,
她十八岁嫁到熊家来,才一年光景,男人便得肺痨病撤手人间了,唯一给她留下的只是那三间低矮的小屋,与腹中一丝血肉。当时她爬在男人的身上,哭呀,哭呀!哭得许多人心酸。整整三天,她没说过一句话,除了哭就是呆呆地坐在小屋里,屋里的只有一根灯草的油灯,悠悠闪闪,忽明忽暗,更让人感到孤单与忧愁。她在哭泣的哀述中,也透露出了绝望的念头,惟一支撑她熬下去的勇气,也许正是腹中的胎儿。
在邻里帮助下,安葬了那个抛弃她的死鬼,一切生活的担落在了她一人生上。她唯一求生的本领,就是当地妇女纺麻纱的付业,将麻皮撕成丝,然后用陀螺纺成线条,供织麻布用。她整天在那低矮昏暗的房里,纺呀,纺呀!许多时候纺到更深夜静。饿了胡乱弄点吃的,煮一顿饭吃两天,三天,渴了在水缸里掬口凉水。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搓纺纱转子,右手磨起了纸板似的老蚕,右腿的裤子磨破了又补,补了又磨破。
肚子也渐渐大了。在一个寒冷寂静的早上,分娩的巨痛,让她死去活来,她挣扎着全身的力气,终于一个幼小的生命从她体内分离出来了。她剪断了婴儿的脐带,胡乱地包裹了孩子,没有一丝力气地躺在床上。听着婴儿微弱的啼哭,她想到死去的男人,想到自已的苦命,眼泪汩汩地流着。突然间,她疯了似的嚎啕起来,凄凉悲痛的哭声惊动了四邻。邻里们猜到她可能生了,流着泪伴随着她的哭声,隔壁的雷婆婆,赶快穿好衣服起床,去敲她的门,其它乡亲也陆续赶来。等了许久,待熊幺婶从悲痛的哭声缓过气来,才把门打开让大家进去。大家七手八脚地帮她清洗,为她煮上补补身子的红糖鸡蛋。这时她才看清楚,生的是个儿子。她苍白的脸上,挂了一丝许久没有的清淡微笑,也许这个新的生命给她带来的安慰与希望。
许多好心人劝她改嫁,好有个帮手与依靠,但她怕儿子过去被人看不起受气,始终不愿意。她宁肯受苦受累也要让儿子生活的好。又于家中贫寒,她便给儿子取个名字:白清,一是自已无田无业,二是要儿子长大清白做人。
人生中一切不幸的灾难,她弄不清楚,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为了修得来世福,保佑儿子少灾少难,她成了虔诚的佛教徒,常年食素,心怀善念,慈悲为本。每年秋后,便要步行四百多里去峨眉山拜佛。
心中有了希望,生活也就有了动力,人也聪明了许多。添丁人口了,只靠搓麻纱是难以为生,吃苦虽是不怕,但又能干啥呢。前思后想,最后选择了花本钱少的小生意,只有学做点手工小生意,卖点针头线脑小玩意儿。开始把娃儿斜挂抱在怀里,背上背个背兜,背兜里装上各色丝、棉线,做鞋用的沿条,大小针等妇女用品,肩上扛个竹架,挂上各色样品,到乡间各林盘叫卖。好在熊幺婶是一双解放大脚,跑路还不太难,但一天下来也累的脚手软。在附近农户林盘转一天也卖不了几个钱。为了把生意做好,为了多卖钱,多赚钱,常常天放晓就起程,走二、三十里去赶场卖。晚上才回来。
后来在一个老师指点下,学会了熬雪花膏。这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妇女最喜爱,又最经济的化妆品。虽说生活得艰辛,但也勉强维持生计。
看见儿子一天天长大,熊幺婶脸上也挂上笑容。儿子长到六、七岁,也送到一个私塾老师那里粗识几个文字。后来母子俩便一起赶场做生意。儿子眼见妈妈的艰辛,到也十分孝敬,这是熊幺婶心中最大的慰藉。儿子长到二十出头,人虽长得抻抻抖抖,但因幼年先天足,后天营养不良,体质单薄。后经媒人撮合,也安了家,聚了媳妇,当然是富嫁富,穷聚穷。
时光真快,转眼间熊幺婶就快五十岁了,膝下又有了两个孙女。这时惊雷一声巨响,几千年的封建制度推翻了,解放了。熊幺婶与许多人一样感到希奇新鲜,不过仍然过着她简单而又重复的日子。她常常被叫去开会,见到了过去提枪耍炮的歪人,一个二个抓了起来,有的被枪毙了,世面上平静多了,走夜路也不不怕棒老二抢人。
土改中她虽说不上什么积极分子,但由于是赤贫,根子正,人又公道,讲起话来还挺有分量呢。土改评定成份时,隔壁王姓邻居,由于早年在外经商,穿著上爱追求时髦穷讲究,一些只想打倒老财分浮财的人,不顾政策,总想把王老爹弄成地主。在评审会上争论很大,她说:不要看王老爹家这两年风风火火,其实是马屎皮面光,前几年日子过不下去,还托我帮他卖过羊毛围巾等不少衣衣物,虽然后来在外当差的义子,发了点财买了些田产,但数量也不够划地主呀。她的发言,对王老爹家免于地主成分起到实事求是作用。
公社化后,熊幺婶一家,与全国农民一样,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六十多岁的她,一天一天衰老了。走起路来再也不像过去风风火火,老是喘着粗气。好在儿孙孝顺,心中坦然。
谁知天有不测之风云。一九六八年的夏天,她的白清儿子在田间劳累了一整天,弄得腰酸背痛,想喝点酒解乏,但又没有,便把那擦外伤的药酒喝了一口。谁知那是巨毒的一枝蒿,又名磨三转,也就说外擦消肿也只能在酒里磨三下。熊白清糊里糊涂喝了一口,便再也不起来了。
熊幺婶年轻时送走了丈夫,老了又送走儿子,她精神完全垮了。她在儿子停尸体床前,又整整守了三天三夜。她盼望奇迹出现,她的儿子醒起来,但现实让她失望了。她深邃的两个眼窝再也流不出泪了,只是浑浊无神。
儿子去世不久,她也带着满腹的哀怨静悄悄地离开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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