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10-26 20:28 编辑
突然非常想看一场电影。露天的。
黄昏。早春的暖风把我紧紧围绕,妩媚地撩拨着我的心房,痒痒的,就想起了露天电影。也许是走在那道堤坝上,看到竖在空地上那两根相距不远的木头杆子的缘故。
穿行在记忆的隧道,打捞着过去的影像。
夏日的午后,村委会房顶上的大喇叭里咳咳两声,喂喂三下,主任的声音就满村子飘荡,“社员们注意了啊,今晚请了两部电影,武打片,李什么杰主演。”清一下嗓子,“婆姨们早些给娃娃们做饭,八点就开演了啊。出来时关了窗,锁好门啊。”每次说到这儿时,全村的人就都笑,不知道他能否听得到。
两杆木头杆子早就竖起,四条绳子扯起了一块已不白的幕布。匆匆拨几口饭下肚,抱了小板凳招呼邻居的小伙伴跑着往打谷场赶。抢座位,抢在最前边,挨幕布最近的地方,以为挨得近就能看得好。一晚上下来,仰着的脖子酸疼酸疼。放影人早已站在机器旁摆弄着。一道白光投向幕布,放影人开始放胶卷,在这个空档,孩子们雀跃着,对着那道白光摆手,扭动身子,看自己的影投在幕布上。那么多脑袋那么多手。高亢的音乐响起,欢叫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电影一开始往往会在幕布中间出现“54321”这样的倒计时字样,孩子们又叫起来,跟着喊着。
背面也坐满了人。靠南墙的烂木头桩子上坐着白天那些就着太阳打瞌睡的老头儿,嘴里的烟火一明一灭。每逢演电影,村东头那个脸膛黑黝黝的,背上背个“锅”的老头儿就挑了一副木箱出来。一盏昏黄的气灯,带玻璃罩子的。酸枣面儿,麻糖,自家炒的瓜子。五毛钱能买满满两口袋瓜子,听吧,满场子都是“吧吧吧”嗑瓜子的声音.
夏日的打谷场上堆着麦垛,麦秸杆儿,就有人靠着晒了一天的麦秸杆儿垛,长长地伸着腿,胳膊枕在脑袋下,躺着看,电影里一声尖叫,已经迷糊的人一个机灵就醒了,一看是电影,又躺倒。旁边卧着他家那只老黑狗,均匀地喘着气。
总以为电影里的生活都是高楼大厦,都是电话小汽车。当《老井》里那个上门女婿端着大大的便盆出来时,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笑了,大声地笑,电影里的人也用倒尿盆?电影里还演这个?跟咱农村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么。后来才知道,那个倒尿盆的男人叫张艺谋。电影里出现男女亲热接吻的镜头时,打谷场上又是一阵骚动,打起了响亮的口哨声,是年轻的男子发出的,夹杂着粗犷的笑声。老汉们使劲吐一口唾沫,“资本主义,尽教些搞对象的玩意儿,《红灯记》,《地道战》不好看吗?腐败,伤风化。”坐在前排的我们就低了头,也笑,悄悄地笑。看《妈妈再爱我一次》,刚开始眼泪顺着脸颊流,不作声,不好意思作声。偷看旁边的小伙伴儿,脸上也是亮晶晶的。不大一会儿,全场都啜泣起来。多半是女人,开始有了响亮的擤鼻涕的声音。
一次电影的幕布突然挂在了村委会那间办公室的墙上,我们一群小孩挤着往里钻,主任厚厚的大掌一挥,“兔崽子们,出去!计划生育,少儿不宜。看啥看。”三推两推地把我们全都撵了出去。只留下一窝子的中年男人。大锁从里一锁。一会儿有人出来,嘴里叨叨着,“没意思,还以为什么好片子呢。”怪道,一个老故事说儿媳妇坐了公公坐过的板凳几个月后肚子大了起来,外地做工的儿子回来就把老婆打了一顿,问谁的,几个月了。一去检查是肿瘤。关起门来的事儿就都是不可与外人知的事?
一部电影还未放完,就有邻村打发人来取了,骑着摩托车来,来人的手里肯定也提了一部电影。于是一晚上就可以看三部电影了,往往被父亲强行提溜着一步三回头地回去。
电影里也放映爱情,演电影的那些个晚上给青年男女提供了约会的绝好机会。乡村的夜晚来得早,女孩子是在天黑之前要赶回家的,只有这样的夜晚才可以有充足的理由出去见心爱的男孩。男孩早早就等在女孩必经的路口,手上早就提了凳子,看见女孩轻轻一声“哎”,相跟着去看。恋爱中的人不会整晚都耗在电影场里,半中间他们就前前后后离开了,爱情喜欢黑暗的角落,因为它长着黑色的眼睛。与伙伴儿去小解,黑暗中那条巷子深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啵儿,就羞红了脸,拽着同伴的手就往出跑。情窦初开,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电影胶卷放着放着就断掉了。放影人的周围一下子又聚集了许多人,好奇地看着。第二天起个大早去打谷场上捡了那些断了的胶片,对着阳光看中,这样一个小影子怎么就能在幕布上动起来呢。
从把小板凳顶在头顶疯跑着抢座位到不再搬板凳站在人群中间到一个人双手抱怀站在孤独的角落到坐在电视机旁听着场上激烈的打斗和演员漂亮的普通话声音都无动于衷,露天电影一天一天消失在我的生活之外,我一天天远离在故乡之外。独自一人站在角落里时,脊椎骨挺得硬硬的,孤芳自赏,不屑一顾。面无表情地从远远的幕布背后看场子里那些满身尘土的乡人的一举一动。我终于有一天走向翘首盼望的所谓的城。我终于越来越远地离开他们,远离故乡。当我再次想融入那个圈子,想挤在他们中间闻闻他们身上的青草味儿,他们的旱烟味儿时,他们用异样的,不认识的眼光打量着我和我身边的那个男子,再看看我这个戴了眼镜却又似曾相识的女子。旁边的女人们在我身后并不窃窃地私语着,“这就是那谁家的女子和女婿。”我的周边空空荡荡。
就着星光月光,看露天电影的日子已退出我的生活。今年的元宵节打电话回家,小侄女在电话那头尖叫,“姑姑,今晚演电影呢。你不回来吗?”
我想回去,我想看。非常地想。
我仿佛又听见若干年前电影里那特有的音乐声、打斗声,还看见那老黑狗,那麦秸杆儿垛,那昏黄的气灯。 |